第163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16)
未亡者遊戲(1)
1.
徐州,雪夜。
車胄提槍跨馬,走出城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遮天蔽月,讓身上披的鐵甲變得沉重而冰寒。坐騎鼻子裡噴著白氣,不時焦躁地踢了兩下蹄子,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麽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遠處影影綽綽有三騎身影逐漸靠近,勒住韁繩,大聲道:“來的可是劉豫州嗎?”
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風雪中聽得不太真切。車胄早在數天前就接到了驛報,說劉備率軍路過徐州,剛才也有斥候來報。此時他親身出城相詢,不過是盡一下徐州鎮守的義務罷了。
車胄把長槍掛在得勝鉤上,騰出雙手準備抱拳相迎。這時,那三騎中的一騎突然朝著他快速移動。車胄眯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騎的右側還帶著一條細長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地敲擊著青石路面,清脆如進擊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門。馬上的人影忽然伏低了身體,這是要發力的征兆。
車胄終於看清了——拖在馬右側的,是一柄長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閃。
車胄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映入眼簾的先是夜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是自己失去了頭顱的身軀,耳邊聽到坐騎的悲鳴,然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劉備據徐州自立!”
這個消息傳到許都以後,朝野立刻就炸開了鍋。許多人對劉備在許都的舉止記憶猶新,帶著疑惑問旁邊的同僚:“是那個整天在家裡種菜的劉皇叔?”他們想不到,那個見了誰都笑眯眯的招風耳,居然是這麽一個狠戾膽大的梟雄。一些知道更多內情的大臣則暗自歎息:“人說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個人都在議論,但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議論。疑惑、激憤、竊喜和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許都這口大鼎內,蘊藏的熱力讓鼎中水溫慢慢地升高。這一鼎水所以還未沸騰,是因為曹司空與荀尚書還未做出回應。
對曹氏來說,劉備的自立,絕非僅僅只是丟失徐州這麽簡單。
曹軍的主力,此時正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徐州既失,等於是在曹軍側後捅了一刀。如果曹軍試圖抽身回來攻打徐州,袁紹的優勢兵力就會如泰山壓頂一般撲過黃河。如果曹軍置之不理,劉備進可威逼兗、青二州,退可以外聯劉表、孫策,同樣是極大的麻煩。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應對這種困難局面。
“諸位,曹公已經有了決斷。”荀彧對著下面的人平靜地說,手裡揚了揚曹操的親筆書信。這封書信剛剛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駿馬和一個信使。
有資格在這間屋子裡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許都的掾曹重臣、將領還有附近郡縣的地方長官。所有人都一臉肅穆而忐忑地等待著他的下文,屋子裡顯得十分安靜。荀彧環顧四周,威嚴的眼神讓每一個觸及到的人都心頭一凜,他們很少看到溫潤如玉的荀尚書這麽嚴肅。
“曹公留下了樂進、於禁、程昱三位將軍與袁紹相持,大軍即刻開拔東移,攻打徐州。”
屋子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面面相覷。曹仁忍不住問道:“樂進、於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將,可袁紹兵勢雄厚,司空大人親征尚不能克,他們能頂得住嗎?”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曹公免有後顧之憂,不容有失!”
荀彧把書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個許都最高的守護者,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它。
自從劉備自立的消息傳來,荀彧意識到許都諸臣很可能會有動搖,他決定先把司空幕府內的情緒穩定下來,這才有了此次聚議。現在看來,大家的士氣還算高漲,至於能夠維持多久,就要看曹軍在前線能取得多大戰果了。
荀彧停頓了一下,又續道:“當年呂布、陳宮叛亂,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敗為勝;今日之局,猶勝從前,何愁大事不濟。希望諸位能不負曹公所托,盡才盡忠,以報漢室。”
眾人一齊躬身起誓,紛紛表示願追隨尚書,盡忠報國。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報答的,至於漢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來就是督糧征丁等一系列任務的安排,大戰的氣息通過荀彧的一條條訓令撲面而來,每位官員心裡都沉甸甸的,但沒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過手令,然後奔赴自己該在的地方。
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牘,抬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麽?”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只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只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得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裡,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裡,幸虧是冬天,它保存的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擊著幾案,示意滿寵繼續說下去。
“比如說,楊俊在遇襲這件事上說了謊。”滿寵扁平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仿佛毒蛇蓄勢吐信,“楊平的臉被砍碎,軀乾卻幾乎沒有傷痕,很難想象,在激烈格鬥中會留下如此奇怪的傷口;還有,他的手腕和頸椎都有被折斷的痕跡,卻比臉部的刀傷要舊。一個脖子和手腕幾乎折斷的人,卻還能反抗盜匪,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認為楊平不是反抗盜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殺死再擺放到那裡?”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我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楊平。他的臉被砍碎了,說明有人不希望楊平的容貌被認出來。”
“可這一切跟汝南有什麽關系?”
“既然楊俊的遇襲是一個騙局,那麽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們對那裡格外留意。為了印證楊俊的話,汝南近期內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否則他說這個便毫無意義。”
荀彧的眉頭幾乎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楊俊為什麽要這麽做?”
“還不清楚,”滿寵搖搖頭,“但他的背後,肯定還站著什麽大人物。現在曹公在外頭,許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們可以等他們一個個都跳出來……”
“你的意思是放虎歸山?”
“令君明鑒。在下並不介意把他抓來拷問,可一個甘願犧牲自己一臂來製造騙局的人,嚴刑拷打對他來說沒用。祭酒大人常說,放鳥歸巢,才能獲其雛卵。”
荀彧心情複雜地盯著他看了一陣,方才緩緩道:“汝南我會有安排,至於楊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滿寵咧開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重新提起毛筆,用嘴呵了呵凍硬的狼毫筆須,繼續伏案處理政務——他知道滿寵最擅長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尋找七寸。
滿寵就像是一條毒蛇,總是以最凌厲的角度咬住對方的要害,然後將致死的毒液注射進去。
他已經見識了不只一次,但從來沒喜歡過。
滿寵默默地退出了尚書台,有些推測荀彧沒有追問,於是他就沒有提,兩個人都默契地把話題集中在汝南,沒有進一步探討和剖析。荀彧的忠誠,並非完全在曹公身上,因此他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的太細,而他滿寵則不同。
兩日之後,鎮守汝南的李通將軍接到了荀彧的一封書信,叮囑他要留神郡內局勢。李通立即征集鄉兵,把精銳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變亂就發生了。
黃巾余黨劉辟糾集了數萬舊黨,在汝南附近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叛亂。好在李通準備的及時,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輕易出擊。雙方展開了對峙,叛軍趁機在汝南附近大肆搶掠。
消息傳到許都後,一道難題擺在了荀彧面前。
曹公的主力在趕往徐州的路上,樂進、於禁守在官渡,鍾繇西鎮關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機動兵團,就只有在許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則汝南勢危;救,則許都空虛。救與不救,成為爭論的焦點。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十日之內必解汝南之圍,可荀彧卻沒有允可,隻讓他礪兵秣馬,準備隨時出征。
就在出兵尚還未定案之時,許都城內突然出現了一則詭異的流言,讓原本就十分複雜的局勢雪上加霜:
“廬江孫策意欲襲許!”
從遠在淮南的廬江襲擊許都,路途千裡,乍聽起來是個極其荒謬的想法。但一想到策劃者是孫策,便沒人會笑得出來。這幾年,那個江東的瘋子給天下人帶來太多驚奇,沒有人敢保證他絕對不會這麽乾。
更何況這則流言還有鼻子有眼地指出,孫策是為了配合袁紹而出兵。一南一北聯手而動,襲許為佯,實為策應河北。許多人聯想到,汝南本是袁紹籍貫所在,遍布門生故吏,孫策選擇這時候出兵,意味更加濃厚。
一個接著一個的壞消息傳來,讓許都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焦慮。荀彧別無選擇,只能急令曹仁所部移動到項縣附近,以遮斷東南至許都的通路。為防萬一,他還加強了許都的城防準備,宣布四門緊閉,無令不開。
“荀文若自以為防住外勢,便能安心,孰不知變生肘腋。他把許都城門關上不準進出,反而方便咱們行事。”董承舉著酒杯,語氣躊躇滿志,“時機已到,就看汝等能否一戰落城,把許都和漢室命運掌握在手裡了。”
吳碩、種輯等人面露欽佩之色。他們之前以為劉備是外圍策應的主力,卻沒料到只是吸引曹軍主力的一枚棄子。徐州、汝南、江東,董承在這三個地方或實或虛的落子,一下子就調空了許都的防衛力量。
如今曹操被絆在徐州,李通困在汝南,曹仁又趕往項縣,許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虛。
這座城市最柔軟的腹部已經袒露出來,而鋒利的長矛已經架好了位置。只需要輕輕的一刺,漢室就會於此重生。
“今夜步出鬥室,明晨朝堂相見!”
董承掃視了一圈身邊的同僚,他們每一個人都流露出狂熱的神情。這是一種源自於緊張的興奮,更是大業將成的陶醉。他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高高舉起了帶有漢帝墨寶的衣帶詔。
“為了漢室複興!”他振臂高喊。
荀彧抵達司空府的時候,他注意到在前面代替張宇引路的,是一個年輕的宦官。他的眉眼似曾相識,應該在哪裡見過,而且是最近。
“你是……”
小宦官看到尚書令的疑惑,立刻躬身道:“在下冷壽光,先前在禁中曾見過大人的,如今接替張老公公擔任中黃門。”
荀彧一下想起來了,寢殿大火那一夜,就是這位小宦官臨危不懼,屢獻奇策。如今宮內儉省,宦官品秩沒那麽森嚴,從低品直升中黃門不算突兀。這人看起來精明乖巧,想來比起頑固的張宇,更適合當前的形勢吧。
一邊如此想著,荀彧一邊來到司空府的正院。按照規矩,此地已屬禁中范圍,該由羽林設圍,曹家的人都回避出去。荀彧一踏進去,看到數名宿衛正斜靠在廊下,與一個年輕人投著骰子。冷壽光忽然高聲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這是一個善意的提醒。那些宿衛聽到呼喚,慌忙站了起來,甚至還顧不上拿起兵器。
荀彧沉著臉走到他們跟前,仔細端詳年輕人的面孔。年輕人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荀大人。”
“德祖,你是個聰明人,不要讓你父親的名字蒙羞。”荀彧的口氣有些痛惜。
孔融和董承在數天之前聯名推薦楊修接替種輯之職,荀彧一直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加上在楊彪被貶的事情上,他也懷有愧疚之心,於是尚書台很快就通過了這個任命,皇帝也朱筆勾批了。可這個家夥現在居然在禁中聚賭,實在是太不像話。若不是天子正在等候,他真想好好訓斥一下這個愣頭青。
荀彧環顧一圈,發覺今日在府中的宿衛似乎多了些,人影憧憧,而且似乎裡面還有些許都衛的面孔,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禁中賭博,尚只是品性不良;若這年輕人驟得大權,不知輕重,擅動眾兵炫耀,就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了。
楊修看到荀彧疑惑,笑嘻嘻地解釋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自從駐蹕曹府以來,司空家闔府上下日夜操勞,疲憊不堪。陛下於心不忍,特命宿衛入內,為曹家分勞。”
對於這個說辭,荀彧未置可否,只是叮囑道:“今日我為陛下開講經學,耗時頗長,你們不可怠惰。”楊修連連點頭。
荀彧拍拍他肩膀,把袖中的《尚書》取出來,隨冷壽光邁入正堂。楊修回身大手一揮,興味索然的宿衛們散開來去,重新站回到崗位上,把皇帝居住的屋子圍得水泄不通。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些護衛涇渭分明,老宿衛在一旁邊,新編進來的許都衛士兵是一邊,兩邊彼此都不理睬。
楊修斜斜靠著廊柱,手裡拋玩著骰子,望向正堂內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2.
與此同時,王服已經在許都城南的校場內完成了初步的集結。
此時的許都城內,有四支比較強大的力量:王服的四百人部曲,許都衛的三百人,宿衛一百五十人以及鄧展的五十名虎豹騎。其他各個官員的官邸裡還有一些護院或者私兵,加到一起也有不少人,但是太過分散,不用計算在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