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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鬼才馬伯庸奇想合集》第205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3)
  第205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3)
  兩個人(2)
  郭圖一聽,登時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確訓令,以我為前部監軍,節製諸軍。你難道想違抗……”他話還沒說完,顏良雙腿一夾,坐騎默契地向前衝了幾步,嚇得郭圖不得不閃身避開。這一閃,之前說話的氣勢被打斷,再也續不下去了。

  “審時度勢,臨機決斷,此皆大將之法。爾等潁川腐儒,何必管那麽多!”

  顏良逼退了郭圖,哈哈大笑,一抖韁繩喝令開拔。郭圖見攔不住他,轉過頭去,求援似地喊道:“淳於將軍,您莫非要放任這個家夥胡鬧?”

  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軍主將,是淳於瓊和顏良。郭圖作為監軍隨軍,名義上地位比顏良高,但後者是冀州派的實權人物,兵權在握,郭圖根本壓製不住,隻得求助於淳於瓊。

  一直一言不發的淳於瓊聽到呼喊,撥轉馬頭衝到了顏良軍前。顏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將軍莫非也要阻撓?”

  淳於瓊咧開嘴笑了:“原本是要勸阻,可聽顏將軍說的有趣,老夫也動了心思,也想出去遊獵一番。”這個回答讓郭圖和顏良都很愕然。淳於瓊見顏良有些遲疑,眉毛一抬,又道:“怎麽?老夫不夠格麽?”

  面對這個請求,顏良眉頭一皺。郭圖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這位淳於瓊是軍中老人,當年還與袁公平起平坐,輕忽不得。可真的答應讓淳於瓊同行?別逗了,那可是一個膽敢輕軍入許劫走董承的老瘋子,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誰都無法預測!

  顏良在馬上默然片刻,開口道:“既然如此,淳於將軍不妨與我同行,以一日為限。萬一白馬這裡起了變故,也好有個應對。”

  一日為限,能打到多少獵物?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顏良這是在找台階下了。淳於瓊也不為己甚,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下來。顏良斜乜了郭圖一眼,朗聲笑道:“白馬小城,即便是郭監軍,應該也能看住一日,老將軍不必擔心。”

  郭圖被他如此諷刺,氣得面色漲紅,卻無可奈何。顏良這次帶了一共八千步騎,真耍其性子來,郭圖還真吃不消。

  淳於瓊道:“既然如此,還請將軍在營外少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來。”顏良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一抖韁繩,發下口令。他身後的騎兵一起呵斥坐騎,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開拔,令出即行,毫不拖遝,果然是冀州精銳。

  郭圖恨恨地把鼻前的塵土揮開,對淳於瓊抱怨道:“明明有將軍與我做先鋒便足夠,主公卻還偏偏還要派這個冀州莽夫前來,真不知怎麽想的。”

  淳於瓊昂起頭,眯起眼睛吸了口氣息,答非所問:“孟夏之時,最宜郊遊,顏將軍當真是好興致呐。”郭圖一楞,不知他意有何指。淳於瓊把手伸向顏良漸行而遠的背影,勾了勾指頭:“顏將軍遊獵之意,只怕不在禽獸啊。”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郭圖的肩膀:“郭監軍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跟老夫一樣老糊塗啊。”說罷揚長而去,剩下一個驚疑不定的郭圖。郭圖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於瓊的意思。

  顏良這次公然外出,獵獸是假,爭權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鎮,結果田豐被囚、沮授被叱,現在先鋒的監軍居然也落到了潁川人的手裡,顏良若是不爭上一爭,只怕權勢會繼續旁落。

  “莫非顏良是要試探我等……”

  郭圖想到這裡,悚然一驚,匆匆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寫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後叫了個心腹小校,低聲吩咐道:“去黎陽,送蜚先生。”他側頭想了想,又寫了一封。

  在白馬西南方向幾十裡外,一支曹家的軍隊正在徐徐前進。兩側的散騎始終與主隊保持著一百步的距離,中央的步卒排成松散的行軍隊形,矛手與戟手在外,弓手在內,每三個人還抬著一面大楯。可知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隊列外松內緊,一旦有什麽情況出現,他們會立刻變成一把鋒銳的尖刀或堅實的盾牌。

  在隊伍的最前列並行著三名將軍,他們身上披著厚實的兩當鎧和虎獠盔,神態各異。最右邊是個矮壯漢子,眉毛極粗,眼睛卻很小,肥厚的嘴唇顯出幾分忠厚;最左邊的將軍一臉的桀驁不馴,面部狹長,鼻尖鷹鉤,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這種相貌的人,大多偏狹狠戾;而在最中間的男子,方正的臉膛微微發紅,一部美髯飄在胸前,頗為沉穩英偉,可他的神情卻是怏怏不樂,似乎有什麽煩心之事縈繞於心。

  這時一名斥候從遠處飛快地馳來,數名遊騎迎了上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這才讓開道路。這斥候衝到隊列前方,對著三位將軍大喊道:“報!前方六十裡處,有袁軍偵騎。”

  這個消息讓三名將軍表情都微微一滯。在那裡出現偵騎,說明他們已經進入袁軍主力的視野了,隨時可能會遭遇戰鬥。

  三人久經沙場,同時習慣性地同時舉手,想讓隊伍停止前進,可他們發現兩位同僚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連忙又收回來,面露尷尬,一時間讓整個隊伍有些混亂。好在這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隊,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隨時可以應對可能的偷襲。一看便知是百戰之師,細節毫不疏忽。

  中間那將軍對左右兩人道:“袁軍此來,目的不明,咱們主力撥一枝軍迎上去探探虛實。”這是持重之論,其他二人都紛紛讚同。

  這時候,第四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諸位將軍,不如來搏個彩頭如何?”

  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他們身後一個有點狐狸臉的年輕人,他隻簡單地披著一件長袍和軟甲,細長的手指拈著兩枚骰子。這人叫楊修,是太尉楊彪的兒子,剛從許都北上官渡。軍中傳言,楊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徹底屈服,不光家裡的高手被征調,連楊彪獨子都要被迫隨軍。

  此時聽到楊修這麽說,三位將軍面面相覷。楊修又笑道:“聽聞這次圍困白馬的,是顏良、淳於瓊和郭圖三人。這帶兵西進的,會是他們中的誰。諸位不想猜一猜?”

  左邊那將軍不悅道:“楊先生此來隨軍,是參讚軍事,可不是來胡鬧耍錢的。”楊修悠悠道:“在下開的這個局,博錯了,無非是輸些錢財。曹公開的那局,幾位若是下錯了注,可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三個人俱是一凜。他們互相使了個眼神,向前走了幾十步,驅馬登上一片小丘陵,與隊列遠遠隔開。左邊那將軍開口道:“楊先生,你適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楊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來,一直有個疑問。曹司空麾下猛將如雲,這次救援白馬,為何單單挑選你們三位來打頭陣?”

  “我三人為何不能打頭陣?”右邊的將軍淡淡道。

  楊修搖搖頭:“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邊那將軍:“張遼張文遠,你本是呂溫侯麾下的頭號大將,在徐州歸順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將。”他又一指中間那將軍:“關羽關雲長,你是玄德公的義弟,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斬殺了曹公的守城將軍車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後,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歸順曹公,至今尚隻數月,卻已是偏將軍。”

  關羽聽到“歸順”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開口分辨,卻被張遼扯了扯衣角,勉強壓下火氣。楊修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也不說破,把視線轉向第三位將軍。

  “至於你……”楊修指著第三位將軍,“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漢室之人。”

  徐晃聽到這個評價,卻是面色未變。當初他是楊奉麾下大將,從長安到洛陽一直保護著漢室安危,是天子親封的都亭侯。後來曹操與楊奉鬧翻,漢室遷到許都,他便留在了曹軍之中,作為漢室在軍中唯一一枚擺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顯皇帝與司空之間互相信賴的標志。

  不過為了避嫌,徐晃與漢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往來。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時候,也不曾把他計算在內。時人都認為,徐晃漢室的烙印逐漸淡化,已徹底成了曹家大將。

  現在楊修突然把他的這一層身份揭破,徐晃卻沒有勃然變色,反而穩穩答道:“楊先生說的不錯,我一直是漢臣,從未變過。”他這話答的巧妙,如今天子尚在,連曹操、袁紹都自稱漢臣。

  楊修三根指頭豎起來,三位將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識到其中的玄妙。

  這三個人都是降將,而且是來自於呂布、劉備以及漢室這三個曹公大敵的陣營,雖說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聲在外,可先鋒這麽重要的位置,曹公一個原從心腹之將都不用,卻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個人,其中意味頗可捉摸。

  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監視還好,眼下分兵去對付那一股袁軍,究竟派誰去,見了袁軍又做了什麽,就不能不讓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關節,張遼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楊修道:“若是見敵不顧,就更不好了。”張遼把手按劍,冷哼一聲:“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來離間的!”楊修從容道:“我一片公心,全為諸位。若是諸位不信,那我從此噤聲,全憑幾位調遣。”關羽拍拍張遼的肩膀,示意他鎮靜,又轉向楊修道:“那德祖你說說看,該如何是好?”

  關羽在曹營地位超然,不像張遼、徐晃那樣患得患失,由他來問,最好不過。楊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從小處著眼,怎麽做都是錯。只有放寬視野,才知進退之道啊。”

  張遼不耐煩道:“別賣關子了!”

  楊修長笑一聲,伸手指向黃河東向:“那邊袁紹派了顏、郭、淳於三將前來白馬,圍而不攻。這三人分屬不同派系,卻同為先鋒,實乃兵家大忌。這邊曹公調了你們三位降將打頭陣,主力卻綴在延津,這其中的味道,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試探。”

  聽到這兩個字,三將眼神起了不同的反應。

  楊修繼續道:“曹公在試探袁紹,同時也在試探你等;而袁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曹公,也在試探顏、郭、淳於三人。白馬城本是雞肋,守之無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機。若是窺不破這點,隨意妄動,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

  徐晃握緊手裡的長柄大斧:“依楊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楊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這法子說來也簡單,取下顏、郭或者淳於的首級,一切疑問自然煙消雲散。”

  聽到這話,三將中的一個人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咯噔”一聲。聽楊修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並撒出來,拿袁紹軍來試探虛實。他若是按照原計劃,借這次出征之機,與顏良密會,就會有暴露的危險——這個楊修無端說破此事,顯然也是想試探出自己的身份。

  該死的,全都在試探。他心想,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馬城的北門附近忽然發出喧鬧聲。附近負責監視的袁軍遊哨迅速上報,上面給了指示:靜觀。這一部袁軍的任務是圍城。很快喧鬧聲更大了,東城的城頭居然著起火來,火勢還不小。遊哨再次上報,上頭還是那句話:“靜觀。”

  袁紹圍困白馬,是為了吸引曹軍主力前來,所以城內的這種小混亂,根本不值得關注。現在就算劉延自縛開城,他們都要把他趕回去。

  很快遊哨發現,有兩個人影從城頭偷偷摸摸地想要縋下來,已經有粗大的繩子垂到城牆下面。此時上面火勢蔓延,濃煙滾滾,估計守城兵丁都顧不上了。遊哨想到上峰叮囑,也懶得上報,遠遠站在城頭弓箭射程之外觀望。

  這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在城頭忙活了一陣,開始抓住繩子慢慢往下墜去。縋城是軍中必練的科目,講究的是雙手交錯握繩,雙腳踢牆,一蕩一蕩地縋下來。而這兩個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雙腿盤在繩子上,雙手緊握往下溜。遊哨暗笑,這麽個滑繩的法子,不是手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沒有半點緩衝。

  兩個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頭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立刻就有士兵揮起大刀,要砍斷繩索。兩個黑影大概是過於驚慌,雙手猛地松開,一下子跌落到城腳下。好在白馬城本來也不算高,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頭衛兵看到他們掉下去了,不再砍繩子。北城門隆隆開啟了半扇,一隊步卒手持長戟環刀殺出來,直撲向那兩個人。那兩人也不含糊,強忍著劇痛,跌跌撞撞朝著袁營方向跑。那隊步卒個個身著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兩人越甩越遠。眼看他們要衝出弓箭范圍,突然之間從城頭順著那根繩子,又跳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手腳麻利,動作迅捷之極,三兩下就縋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們立刻掣出手中鐵劍,惡狠狠地朝追兵撲去。

  那些追兵只顧看前頭的,沒料到身後突現殺著,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個,慘叫聲四起,隊形一下子就亂了。那兩個黑影的劍擊相當狠辣,每一劍下去,都沒有活口,很快就殺出一個缺口,衝到前面兩個黑影面前,一人一個,卻是把他們用劍橫在了脖子上,一步步押著往這邊走來。

  這幾番變化讓遊哨看得瞠目驚舌,一時間都忘了回報,呆呆地看著他們走出城頭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這四個人的相貌,才如夢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們原地站住。

  那兩個持劍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漢子,一臉褶皺看不出年紀,手裡的鐵劍一看便知是私鑄的,粗糙不堪;而那兩個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個青年和一個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錦袍,氣度不凡。

  脫城投奔的人,每次圍城都會碰到,但這次的情況實在有些古怪。遊哨掏出一個柳哨,奮力一吹,附近的巡邏隊聽到聲音,很快就會趕過來。那孩子表情驚恐,瑟瑟發抖,似乎是被嚇壞了。遊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差不多同樣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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