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68)
一個開始的結束(1)
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砸中一名士兵的額頭。他慘呼一聲,捂著腦袋躺倒在地。身邊的幾名同伴一下都遲疑地在距離司馬懿幾步的位置停下來。
“還楞著幹什麽?”楊修大怒,“他就一個人,石頭就那麽多!你們這麽多人一擁而上,一刀就解決了。”
士兵們卻沒有繼續向前,都看著張繡。這種有生命危險的事,只有他們的主官才有權讓他們去做。這時司馬懿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滿是嘲諷地說道:“張將軍,你看人的眼光實在差勁。”
原本要開口下令的張繡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呆在了那裡。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捋著胡須,眼神在楊修和司馬懿之間遊移不定。
這一句話直接擊中了張繡最心虛的地方。曹操已經對他起了殺心,賈詡一直在利用他,那麽眼前這個自稱漢室的楊修。又憑什麽可以完全信任呢?他讓自己殺司馬懿,萬一這又是一個陰謀呢?張繡已經對自己的判斷失去了信心。
聽楊修和那個看不見的人的對談,好像這是一次漢室的內訌,那張繡就更不敢輕易參與了。他思考了半天,決定保持沉默。
楊修見張繡沒動靜,勃然大怒。他苦心拉攏了張繡這麽久,想不到卻被司馬懿一句話給破壞了,這讓楊修的怒意達到了巔峰。他提起長劍,轉動身體挪了幾步,朝著司馬懿刺去。
他判斷出了徐福的大致位置。從這個角度,徐福的石子彈不到劍刃,只能打到楊修的脊背。也就是說,除非徐福殺了楊修,否則不可能阻止他殺司馬懿。
又是一聲破空,石子的去勢卻略微偏了偏,砸中了楊修的右肩。楊修身形一晃,忍住劇痛一咬牙,劍已經刺了下去。司馬懿情急之下脖頸急轉,堪堪避過要害,但鋒利的劍尖卻把脖子側面抹出一道傷口,血流如注。
司馬懿疼得大叫了一聲,身子弓起來。楊修在激動中沒看清楚,以為已經得手,提起長劍呵呵大笑起來。周圍的士兵都松了一口氣,至少他們不必被逼著動手了。遠遠的,夜風中送來徐福一聲長長的歎息。
張繡目睹了這一幕,臉上露出些許憂慮。楊修的表現不太正常,說好聽點是過於亢奮,說難聽點是快瘋了。事實上,張繡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一次又一次鋒芒畢露又喜歡豪賭的家夥,他在西涼軍中見過許多賭徒,都是膽大妄為之輩,結局無一例外都很悲慘。
張繡正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突然耳朵動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敲擊著耳膜:這是馬蹄的聲音,只有一騎,由遠及近,正高速朝這邊衝來。這個速度表明,騎手不是路過或者巡遊的斥候,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
是曹公的信使,還是袁紹發現了我軍的行蹤?張繡不確定,但他立刻下達了警戒的命令。楊修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也轉頭望去。
此時雲彩已經散開,視野可以擴展到很遠。他們看到一個身穿上玄下赤、頭戴冕冠的人拚命抽打著坐騎,向著這邊飛奔。張繡和楊修同時倒吸一口氣,他們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弓兵們看到有人接近,紛紛舉起手裡的弓箭瞄準;步兵也拿起長短戟,隨時準備投擲。張繡和楊修同時大叫:“住手!”聽到命令,士兵們放下武器,讓開一條路。劉平毫無阻礙地到了他們面前,翻身下馬。楊修迎了上去,劉平卻推開他,撲上去將司馬懿半抱起來。他伸手一摸,發現司馬懿的脖頸處一片血紅,肩膀一顫。
楊修走過去,把手按在劉平肩上。劉平猛然抬頭,眼裡爆出極重的殺機,讓楊修不寒而栗。
“是誰殺了他?!”劉平厲聲問道。
“陛下,此事……”
“我問,是誰殺了他?!”劉平的聲音好似重錘,每一下都砸得楊修面如土色。劉平忽然看到楊修手裡還沾著血跡的劍,不由得死死瞪著他,那目光像一支帶著倒刺的箭,要鉤出血肉來。
楊修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陛下,此事說來複雜。”
“你為什麽要殺他?”劉平冷冷地問道。
“陛下過於信任外人,恐對漢室不利。”
“對漢室不利?”劉平怒極反笑,“你知不知道,仲達救過多少次我的命?”
“此人有鷹視狼顧之相,此乃謀國之亂臣。臣是為陛下計,才不得以出手……”楊修說到一半,劉平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他的小腹上,一下摔出七、八步之遠。
“放屁!”
楊修從地上爬起來,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他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一拂袍袖大聲道:“陛下你到底在想什麽?”
“是你到底在想什麽?”劉平冷冷道,“我原以為仲達碰到你是最安全的,可你居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情。”
楊修不甘示弱地一昂頭:“陛下既然委我做策士,就該信任我的判斷。當初陛下剛知道董承之事時,也是這麽氣憤,後來明白斷腕的道理,不也就想通了麽?”
“這是我兄弟!”
“天子沒有兄弟,只有臣子。漢室複興,高於一切。我是在為您清君側!”
“這只是你的借口!”
楊修眼神閃過怒意:“借口?別以為只有你一個受委屈,你們劉家的事,多少人在為之奮鬥,多少人為之身死。伏壽犧牲了什麽?唐姬犧牲了什麽?孔融犧牲了什麽?我們楊家又犧牲了什麽?陛下你難道認為,這些全都是為了區區一個借口嗎?”
劉平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們所有人的犧牲,朕都看在眼裡,從未忘記。但你今日殺仲達,與漢室複興有何關系?請正面回答朕!”
楊修突然啐了一口:“朕什麽朕?你當了太久皇帝,連自己是什麽身份都忘了麽?”
這時張繡還站在旁邊,還有許多士兵圍著。楊修這麽說,竟是要揭破那個最大的秘密。劉平一怔,他不太相信楊修會做出這種事,但誰又能說得準呢?他之前也沒想到,那個教導自己如何做皇帝的楊先生,竟然會對司馬懿下手。
就在這時,劉平忽然感覺身旁傳來一聲輕哼,他低下頭去,看到司馬懿正抬起右手,呲牙咧嘴捂著脖頸旁的傷口。
“仲達,你沒死?”劉平喜出望外。
“差一點。”司馬懿沒好氣地回答,“為了你,我一年受了三次重傷,咱們絕交吧。”
站在遠處的楊修看到司馬懿沒死,眼裡滿是失望:“陛下,你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胡為,太令我失望了。你這種人,是永遠成不大事的。”
劉平心情大好,剛才恨不得殺掉楊修的怒氣,慢慢地消退下。他把司馬懿攙扶起來:“若連自家兄弟的安危都置若罔聞,這種皇帝我寧可不做——我不是我哥哥,我有我自己的道。一條路走到黑,堅忍不移,這不是楊先生您教導的麽?”
“哼,信用近佞,罔顧忠直。你別的不會,漢室那些帝王的毛病可學了不少。”楊修冷笑著,他的眼神突然舉起劍,把自己的衣袍一角“撕拉”一聲割斷,衣角飄落在草地上。“當啷”一聲,劍也被他拋下,那兩粒骰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手裡。
劉平沒料到他一下子居然這麽決絕,不由得楞住了。
“我楊賭運欠佳,錯投了這麽一筆大注,輸了個血本全無,也到了該換家鋪子的時候了。你我君臣之誼,到此為止。”楊修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複又昂首高喊:“既然老頭子看不上我,從此漢室的事情,讓他自己去管好了。”
這是說給劉平聽,也是說給黑暗中的徐福聽。楊修的表情沒有悲傷,只有濃濃的失望和不甘,還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憤懣。
楊修從懷裡拿出一卷東西,扔給劉平:“這是許攸送來的月旦評,本來我打算等陛下返回許都再一起參詳,但現在看來用不著了。”
劉平捧著名冊,神色有些尷尬。他想開口說點什麽,可楊修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轉身就走。
“你去哪裡?”劉平問。
“司空幕府,那裡的人至少不糊塗。”楊修沉著臉,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你放心好了,漢室的事情,我不會到處亂講。他日等我壓倒郭嘉,成為幕府第一策士,再來為陛下盡忠。保重。”
說罷楊修潦草地抱了抱拳,跨上自己的坐騎,揚長而去。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平不禁有些悵然,楊修是漢室在許都的主心骨,他這一走,以後還有誰可以對抗郭嘉呢?難道我真的做錯了?不,沒錯,他可是要殺仲達啊。我難道可以與殺害仲達的凶手合作麽?如果我現在後悔的話,剛才何必選擇這條路呢?
這時候,一個風吹砂子的聲音在劉平耳邊響了起來:“陛下。”
“徐福?你一直都在?”劉平連忙朝四周張望,有點緊張。他不知道剛才事情的細節,還以為徐福身為楊家的刺客,來找他算帳的。
“是的,但我現在要走了。“徐福簡短地說,“如今司馬公子已經平安,我特向陛下辭行。”
“你要回許都了?”
“不,更南邊,也許是荊州。我本是士林出身,如今楊公的恩情已報完,楊公子又已決裂。也到了我去恢復自己身份的時候。”徐福的聲音中帶著幾許滄桑。
“哦,這很好啊,沒人願意一輩子都窩在陰影裡——那你還會叫這個名字嗎?”
徐福沉默了一下,然後回答:“這,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叫做徐庶。就這樣了,再見。”
最後的聲音在風中消失了,四周恢復到一片寂靜。劉平不住感慨,楊修走了,徐福也走了,他的心裡覺得有些寂寥,但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劉平無法阻止。
一談到選擇,劉平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剛才司馬懿的死對他衝擊太大,差點忘了還有曹操奇襲這件事。如今郭圖已經向西走出很遠,追肯定是追不上,看來調動袁軍前往堵截曹操的計劃,是肯定來不及了。
雖然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劉平還是覺得大為遺憾,總覺得死去的劉協正冷冷地在半空看著他這個不肖的弟弟,看著他如何為了自己兄弟,舍棄了整個漢室的未來。
他環顧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張繡這支部隊沒有中伏,還保留著完整的戰力。最重要的是,張繡襲擊曹操的經驗比較豐富,是一個可以說動的對象。劉平立刻跳起來,走到張繡面前。張繡不知劉平要做什麽,結結巴巴地半跪在地:‘陛下……”
“馬上集結你的部隊,跟我走!”劉平焦急地說。
“去哪裡?”
張繡這個問題把劉平給問住了。袁紹真正的屯糧地在哪裡,曹操知道,袁紹知道,可劉平不知道。他原來的計劃是調動袁軍,不用考慮;現在要調動張繡的部隊,地理位置就成了個大問題。
“怎麽回事?”司馬懿已經從地上坐起來,拿了一塊手帕貼在傷口,不時吸著冷氣。
劉平把來龍去脈跟他一說,司馬懿斜乜了他一眼:“蠢貨,我寧可你沒來。”劉平只能苦笑著點頭。司馬懿把腿一盤,沒好氣地嚷道:
“地圖呢?”
劉平把從張繡手裡拿來地圖遞給司馬懿。司馬懿點了個小火,對著地圖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猜,是在這裡。”
“為什麽?”
“袁紹大軍十多萬人,開銷浩大,所以屯糧之地必須交通便利,方便轉運,地勢不能太險;為了保密,地勢又不能太平坦,最好有山或凹地遮護;須近水以防火災;還須近林,以方便伐木起營。官渡以北,符合這些特征的地方並不多,再排除掉烏巢和幾處已駐扎兵營的場所,剩下的——”司馬懿指頭一點地圖,“——就只有這裡了。”
他指頭按著的地方,叫陽武。這裡在烏巢西南,離官渡前線不算太遠,卻被一條橫向皺起的弓形丘陵所擋。從南向北走的話,必須要繞行掉頭,才能進入,算得上是個屯糧的好地方。
“真的嗎?”劉平對司馬懿的分析將信將疑。
“不確定,但你只能信我。”司馬懿一攤手,然後指了指天,“時間不多了。如果真是陽武,恐怕曹操已經快到了。
“好吧!”劉平起身對張繡道:“張將軍,請你馬上集結部隊,跟我走。”
“可是……”
“你難道想就這麽回去曹營?”劉平沉聲道。
張繡啞口無言,他本來是當成棄子扔出來的,若是這麽囫圇個兒回去,就算他不記恨,曹公心裡也不踏實。他沒辦法,隻得遵從劉平的意見——不是他多信服劉平,而是實在沒更多選擇。從張繡踏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這支部隊再度出發,司馬懿被扶上他原來那匹馬,劉平不離左右。因為是步騎混編,他們的移動速度並不快。劉平沒告訴張繡到陽武是做什麽,怕嚇著他。
曹軍主力仍在官渡堅守,張繡和郭嘉又分別帶走一部分,曹公帶去奇襲的部隊不會很多。只要張繡稍微糾纏一下,等到附近袁軍圍上來,就可以成功了。
劉平一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著部隊加快行軍。可他沒有軍令在身,張繡又表現得很曖昧,出工不出力,隊伍始終走的不快。
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隊伍面前出現一個高坡。從地圖上看,只要翻過去就可以看到陽武了。劉平急匆匆驅馬趕到坡頂,他登頂的一瞬間,身子一晃,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司馬懿強忍著身上的傷驅馬跟上去,一抬頭,卻看到一番壯麗景象。遠處的陽武被一大片火光所籠罩,翻滾的黑煙直上夜空,好似曹操東臨碣石時所看到的那片滄海一般,只不過海浪換成了火焰。站在這個位置,甚至可以聞到粟米被焚燒的香氣。少數袁軍士兵絕望地站在外圍,這樣的火勢已完全不可能救得了。
“在那裡!”
司馬懿一指,劉平循他的指頭看去,看到陽武旁邊的小路上有長長的一隊騎兵,約有數百,正朝著南方急速前進著。他們統一穿著灰袍,騎術嫻熟,速度飛快,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道閃過的陰影。
“那是我的西涼精騎啊!”張繡站在劉平和司馬懿的身後驚呼。
難怪曹公要把張繡調走,原來不光是為了弄死他,還是為了他麾下那些西涼精銳。郭嘉的手段,可從來不會是一石一鳥。張繡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坡,差點摔倒在地,從現在開始,他失去了一切。
在更遠的地方,烏巢的大火也在熊熊燃燒著。在暗夜的大地上,兩團火互相用人類所看不懂的舞蹈互相傾訴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