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64)
如何殺死一隻螳螂(2)
“是誰?”王越微弱的聲音傳來。曹丕把心一橫,脫口而出:“曹丕!”他已經厭透了隱瞞身份,希望這件事能夠有一個直截了當的結束。他甚至隱隱希望,這麽做能讓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這個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卻沒有對這個仇人的兒子動手,反而開口道:“跟我說說,史阿和徐他是怎麽死的。”王越的語氣,就像是師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樣淡然和藹,沒有絲毫敵意。曹丕咬咬牙,簡單地把他們兩個的事說了一遍。王越歎道:“遊俠興於非命,死於非命,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丕沒有接茬,他感覺壓在自己脖頸的劍又增加了幾分力道,死亡的預感像一根死人冰涼的手指緩慢地劃過脊背,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於情於理,我該把你在這裡斬殺。可如今王氏快劍只剩你一個傳人,偏偏又在這個時候來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老天爺這是什麽意思,是讓我報仇,還是讓我交代後事?”王越的口氣裡也帶了一絲迷茫。貼在曹丕脖頸上的劍被悄然撤回數寸,可曹丕知道,那劍尖在黑暗中仍舊對著自己。
“你現在心很亂,貼著劍身我就能感覺到。”王越的聲音變得虛弱,但語調依然篤定,“到底是因為什麽?是因為懼怕死亡?擔心親人的安危?還是因為見到我,讓你的夢魘變得壯大?——還是說,你接觸到了什麽不該知道的秘密,變得無所適從?”
“別再說了!”曹丕低吼起來。
“呵呵,剛才說的那些事,我一樣不少,也全部都經歷過。每一把王氏的快劍,都是被無數負面情緒淬煉而成的。那些瘋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將匯成一往無前的戾氣,附著在你的劍上。”
“我寧可不要……”黑暗中的聲音異常疲憊,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
“你沒得選擇。從你學了王氏快劍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與這些情緒糾葛一輩子。你的親人會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會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會與你決裂背叛,你的敵人無時無刻不掀開你的傷口,你的夢魘將跟隨你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我寧可現在就去死!”曹丕瘋狂地大叫起來,他大哭著弓起身子朝前撲去,前方是王越的劍尖,可以幫他結束掉這一切噩夢。
黑暗的密道裡,響起“噗”的一聲,這是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音。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著撲擊的姿勢,兩片乾裂的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他發現自己撞到的不是劍尖,而是劍柄。王越不知何時將那把劍倒轉過來,把劍尖對準了自己。曹丕這一撞,恰好將其撞進了王越的身體裡。
這是曹丕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卻毫無快意,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王越劇烈地咳嗽起來,可以想象他的嘴裡滿是湧出的鮮血,可他仍舊掙扎著發出聲音:“很好咳咳……戾氣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劍的真傳了,就這樣渡過你的余生吧咳咳……”
王越的聲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裡陷入死寂。這位最著名的遊俠在臨終之時,把劍法的精髓傳授給了最後一位傳人,同時也讓他的夢魘之種悄然發芽——傳承和對曹氏的復仇在同一個人身上完成,他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
嗚咽聲中,曹丕流著淚,雙臂抱著頭,驚恐地在密道裡蜷縮成一團,只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有點安全感。曹丕就像是隻受驚的幼貓,只能無助地喃喃自語道:“媽媽,媽媽,媽媽在哪裡,丕兒想你……”
劉平不知道曹丕在密道裡的遭遇,即使知道,他也無暇去關心。此時的天子正拚命驅趕著馬匹,心急火燎地朝著事先約好的地點跑去。劉平在溫縣已經參加過不知多少次夜獵,在這種夜晚分辨方向難不住他。大約跑了半個時辰,劉平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東西——在前方出現一座營帳,營門點起了三隻火把,二高一低,代表平安無事。
他一口氣跑到營地門口,門口的衛兵事先受過交代,略對了一下暗語,就放他進去了。劉平驅馬直接闖到最大的軍帳前,帳內匆匆跑出一個人來。他看到劉平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一把拽住坐騎韁繩:“你可來啦!”
“公則啊,朕向來是言出必踐的,希望你也是。”劉平在馬上居高臨下地說,目光如電。那人連連點頭,露出一張典型的郭圖式笑容。劉平跳下馬,一邊朝帳內走去,一邊問道:“你都準備好了?”郭圖緊緊跟在旁邊:“是,萬事具備,只欠陛下龍威。”
劉平“嗯”了一聲,專心朝前走去。
他們在帳內沒有停留太久。劉平只是簡單地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從郭圖那裡要回了那一張衣帶詔。這衣帶詔是劉平從白馬逃到袁營時交給郭圖的,後者一直沒有上繳。收拾停當以後,兩個人乘坐一輛馬車離開營地,朝著官渡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郭圖緊張地望著馬車外頭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劉平看在眼裡,寬慰道:“別那麽緊張,今夜過後,元則你將揚眉吐氣啊。”
“托陛下吉言……”郭圖這才恢復了一點信心。
最近這一段時間,郭圖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到了谷底。他本以為蜚先生是可信賴的心腹,結果人家瞅準機會,直接去攀附袁紹的大腿,導致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氣大傷;而漢天子的意外出現,讓袁紹對他之前的私藏行為大為不滿,數次借題發揮申斥。更糟糕的是,鄴城大亂的消息也傳到大營,審配把大部分責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結果,郭圖和整個潁川派都陷入風雨飄搖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現在袁紹身旁時,劉平就注意到了郭圖的這種窘境。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拉攏郭圖的絕好機會。郭圖的奮鬥目標,是讓潁川派把持大將軍幕府;再深一步說,他的終極目的,是讓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徹底壓倒荀氏。為了這個目標,他什麽都願意做。
而現在走投無路的他,漢室是唯一的選擇。於是劉平利用在袁營的機會,只花了幾句話就把郭圖拉了過來,成為劉平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孔子怎麽說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劉平不在乎郭圖是否真的忠心漢室,他只要確保郭圖相信能從漢室手裡收獲最大好處,就足夠了。
馬車很快抵達了一處軍營。這裡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五裡路,如果是白天的話,可以直接看到曹營的情況,所以戒備十分森嚴。馬車先後被三道崗哨盤問,這才開進來。郭圖先跳下車,急匆匆地衝進大帳。
大帳裡還點著十幾根蠟燭,張郃和高覽兩個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裡,對著一面牛皮地圖發呆。烏巢的動靜他們都注意到了,可袁紹那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過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們隱隱猜到這大概是有什麽重大圖謀,可卻不敢輕舉妄動。這兩個人都是官渡前線的一線指揮官,他們的舉動將關系到整個戰爭的成敗。
所以當他們看到郭圖一腳踏進來的時候,都異常驚訝。
“請兩位將軍盡快起兵勤王。”郭圖一句客套話也沒說。
張郃與高覽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滑稽,什麽時候輪到一個先鋒督軍在這裡指手畫腳了?何況還是個潁川人。郭圖沒指望他們乖乖聽話,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這不是在下的建議,而是傳達上頭的命令。”
“上頭?有多上?從誰那裡傳達的?袁公嗎?”高覽嗤笑著伸出手,“還調動兵馬的符節又在哪裡?”
郭圖道:“沒有那東西。”
“那你還囉嗦個屁呀!”張郃拍著案幾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緒不太好。
“但我把發出這道命令的人帶來了。”郭圖不動聲色地說,然後袖手一指。張郃與高覽同時朝帳門望去,同時大吃一驚。站在門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眉宇之間有著肅殺之氣,儼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張郃與高覽連忙跪下。劉平是天子這件事,在袁軍高層並沒刻意隱瞞,高級將領都知道他已得到確認,是一位如假包換的帝王。可是,他怎麽會跑到官渡前線呢,還是和郭圖在一起呢?
劉平威嚴地掃視了他們兩個一眼,語速緩慢而堅定地說:“要調兵的是朕,也需要符節令牌麽?”兩人為難地對視一眼,漢室是怎麽回事,誰心裡都明白。但平日裡蔑視是一回事,當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現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未接到幕府軍令,不敢擅動。”高覽比張郃多讀了幾本書,終於想到一個推托之辭。
“你們是要抗旨嘍?”劉平冷哼一聲,雙目刺了過去,他身上散發的淡淡帝威讓兩個將軍身子都一抖。劉平現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來。如果說在許都的他還只是守成之君的氣質,這幾個月在官渡的經歷,給他淬煉出一種開國帝王的凌厲之氣。
高覽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連忙辯解道:“不是,陛下,夜戰茲事體大。總要等主……呃,袁將軍的命令,我等才好出擊……”
說一千,道一萬,他們畢竟是袁紹的私兵。漢室不過是外來之人,名義上大家要尊為共主,禮數不敢或缺,可真是觸及到利益,是不肯退讓分毫的。
“哼,你們也知道茲事體大。那我就來告訴你們,茲事已經大到什麽地步了!”劉平一拂袖子,邁步走到地圖前,隨手拿起一塊粉石,點在寫著“烏巢”兩個字的地圖位置。“這裡的大火,你們都看到了?”
兩名將軍點點頭。他們都知道袁軍搞了個假城誘曹軍奇襲,但對蜚先生的第二層計劃卻不清楚。所以當他們觀測到真正的烏巢城陷入大火的時候,都有些驚訝。
劉平對他們的反應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繼續說道:
“如今曹軍比蜚先生多算了一步,如今主力已經在攻打烏巢城。”劉平一拍胸膛,“朕險些被圍在烏巢,幸虧將士奮勇,這才能身在此地!”
張郃和高覽聽明白了,兩個人微微露出笑意。原來是天子也參與了烏巢之局,差點被曹軍給堵到城裡,難怪怒氣衝衝,叫嚷著讓他們出兵。“我等立刻撥兵一支,去救援烏巢。”張郃開口答應。天子到底是年輕氣盛,這是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回面子呢。隨便撥點兵過去,讓他發泄一下,面子上能過去就行了。
劉平盯著張郃:“然後呢?然後曹操退回官渡,繼續曠日持久地對峙?”對天子這個問題,張郃愣了一下,沒想到怎麽回答。劉平舉起右臂,一拳砸在了標著官渡的地圖上:
“我要的是你們發起總攻,進攻官渡大營!”
他看了眼張郃與高覽,兩個人似乎都還沒反應過來。劉平又道:“你們為將這麽多年,豈不知道圍魏救趙之計。如今曹軍主力俱在烏巢,官渡空虛,就該趁現在這個天賜良機攻破曹軍大營,來個釜底抽薪。屆時就算曹操把烏巢燒個磬淨,也已徹底敗了!”
張郃眼睛一亮,天子所說在他聽來很有道理。他早就煩透了無休止的對峙,如今有個一勞永逸的機會出現,還可以立下不世大功。高覽見他意有所動,扯了扯袖子,搖搖頭。天子跟曹操交惡,這誰都知道,如今他想隻憑一張嘴就想說動袁軍幾萬將士去給他泄憤,這買賣忒便宜了。
劉平見這兩個人跪在地上也不言語,似乎氣得不行,來回踱了兩步,複又回身,指著地圖大聲道:“如今戰機已現,等到你們派去請示袁紹再回來,天早大亮了!你們剛才也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們既然是前線主將,就該有自己的判斷。千古大功,你們就忍心從手中溜走?”
劉平的一步步緊逼讓張郃與高覽不知所措,立場逐漸後退。天子意旨本來不算什麽,可當它同時也是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聽起來就無比具有說服力了。張、高二將一直期待著能踏破官渡大營,現在被劉平這麽一分剖,竟是個天大的好機遇。
“陛下所言,可謂真知灼見,只是袁公那邊……”高覽囁嚅道。
劉平大怒,踏到高覽面前喝道:“無膽懦夫!你們既然不敢,何必諸多借口!給我五千兵馬,朕自己禦駕親征!不求你們!”
什麽叫不求我們,不還是要借五千兵馬給你嘛……可這樣的想法二將都不敢說出口。這次輪到張郃扯住高覽衣角,小聲說了幾句,高覽連連點頭,對皇帝道:“並非微臣不願,只是軍紀如鐵,無令調兵乃是大忌,雖勝猶斬。事後袁公怪罪,該如何是好?”
“朕為你們做主,怕什麽!”
劉平知道這兩個人已經被說動了,拐彎抹角地想要保證,便從懷裡拋出一條東西給他們。張郃和高覽接過去一看,居然是衣帶詔。這衣帶詔上說的是接詔者有討曹之責,勉強也能當個全線出擊的理由。郭圖也不失時機地站出來說道:“我現在就快馬趕去中軍知會袁公,去請符節,再加上有陛下居中協調,想來也不算是擅自用兵了。”
有了這些保證,兩個將軍這才下了決心,跪倒在天子面前,說願為陛下討賊雲雲。劉平大袖一甩,說場面話等打贏了再說不遲,事不宜遲,馬上出兵。
張郃、高覽治軍還是相當有一套。雖然已是深夜,但軍令一下,麾下士兵們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完成了集結。與此同時,斥候們回報,官渡對面的曹營一片安靜,沒有任何異動。兩位將軍大喜,他們簡單地分配了一下任務,張東高西,分兩路攻打大營,再匯於中間。
劉平和郭圖目送著兩支隊伍開出軍營,朝官渡而去。郭圖由衷地讚歎到:“想不到陛下真的把他們給調動出來了。”他開始最擔心的,是張、高二將不買劉平這塊天子招牌的帳。可劉平連吼帶喊,居然真把這些桀驁不馴的家夥給震懾住了。
“不是我震懾了他們,而是我提出的計劃與他們想要的好處切合。否則就算我把喉嚨喊啞,也是沒用的。”劉平眯著眼睛,望著這兩支袁紹最精銳的部隊投入黑暗。這只是郭嘉“人欲五品”的一個小小應用。他一直在從郭嘉、司馬懿、楊修這些智者身上汲取經驗,化為己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