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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鬼才馬伯庸奇想合集》第271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69)
  第271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69)
  一個開始的結束(2)
  同時因這團大火陷入絕望的不光有劉平、張繡,還有張郃、高覽。

  他們襲擊官渡曹軍大營的行動,一開始頗為順利。先頭部隊襲擊了曹軍外圍陣線,很快打開通道,讓主力部隊衝了進去。就在張、高以為曹營是一隻袒露出軟腹的狼,卻沒料到它居然是一隻渾身帶刺的豪豬。守軍明顯早有準備,霹靂車將滾油和燃燒的草球一批批地傾瀉到深入敵營的袁軍頭頂,隱藏在箭櫓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銳利的箭矢。當袁軍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線之後,卻還要面對的卻是綴滿了尖刺的溝塹。

  袁軍試圖後退,卻發現來路的通道被坍塌的土牆堵死,在壕溝間移動的踏板也被翻掉。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更加猛烈,整個曹營簡直就是一個死亡泥沼,袁軍越是掙扎,就陷的越深。曹軍守軍的數量並不多,可讓人感覺到處都是。即使在對峙期間最激烈的戰鬥,袁軍都沒有感受到如此的絕望。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張郃扶了扶歪掉的頭盔,大聲對高覽說。對面的曹軍像是換了一個指揮者,無比靈活,也無比陰險,和之前他們的對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覺得是不是該撤了。”高覽說。他的披風都被火箭燒了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狽。

  曹軍既然早有準備,奇襲就成了強攻。偏偏張、高二將有了私心,故意讓其他部隊晚動手一陣,現在導致他們兩個的嫡系幾乎陷入滅頂之災,袁軍在其他陣線上卻無從配合。

  張郃還沒答話,他的一名親衛驚慌地大喊:“將軍!火光!”

  “我知道!到處都是!”張郃不耐煩地嚷道。

  “不是,是陽武方向!”

  “什麽?!”

  張郃和高覽大驚,連忙登上一座被佔領的箭櫓,冒著被狙擊的危險回望。他們看到了和劉平一樣的景色——當然,沒那麽清晰,但在這麽遠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說明了火勢的規模。

  陽武是袁軍真正的屯糧地,可現在卻被曹操給端了。張郃和高覽可以預想到接下來的進展。十幾萬腹中空空的大軍被迫撤退,在敵人的追殺下四處就食。

  “撤!”兩名將軍僅僅只是對視一眼,就達成了共識。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個可怕的指揮者極有韌勁,而且預見力驚人,他總能提前一步算到袁軍的動向。袁軍每走一步,都會被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軍械打擊。

  張郃和高覽發揮出了全部經驗和智慧,才勉強把自己傷亡慘重的嫡系部隊帶出來。若不是曹軍數量過少,他們的損失還會增大。

  僥幸生還的兩名將軍把隊伍拉回了營地。此時整個大營已經開始亂了起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陽武的大火,知道那裡屯糧的人很絕望,不知道那裡屯糧的人更絕望——因為他們看到了烏巢也燃起大火。張郃和高覽回到營帳,還沒來得及換下破損的甲胄就開始彈壓騷動。

  他們在諸營忙碌了許久,一邊維持秩序,一邊調動部隊,提防曹軍偷襲。正在這時,親兵卻匆忙叫他們返回帳內,因為袁紹派來了一個使者。

  這名使者是來自於主營,傳達的是袁紹的一份口敘。口敘很短,先是質問這兩個人為何擅自行動,然後叱罵他們為何折損如何嚴重,最後宣布撤掉他們兩個人的兵權,立刻前往主營去領罪。

  張郃和高覽驚恐地對望了一下,高覽站起來問使者:“郭圖難道沒跟主公提起嗎?”按照約定,郭圖應該會對袁紹說明前線的情況,為他們二人擔保。可使者的回答讓他們兩個如墜冰窟:
  “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議的。”

  他們沒想到,郭圖壓根沒打算配合,而是挖了一個坑等他們跳。劉平也沒想到,郭圖壓根沒打算借這件事打壓張、高二人,而是想把他們徹底置於死地。

  “走!回主營去跟郭圖那個雜碎當面對質!”張郃嗷嗷叫道,他可著實是氣壞了。可高覽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會聽的。”

  “把皇帝也叫來對質啊!主公怎麽不會聽?!”

  “你跟了他這麽多年還不知道?若是陽武不起火也就算了,陽武火起,我軍敗局已定,主公不找個替罪羊出來,他面子怎麽會過的去?”

  張郃的憤怒一下子停滯住了。他和高覽確實是擅自行動,也確實戰敗而歸。這場大戰的替罪羊不扣到他們兩個頭上,簡直不可思議。

  “那怎麽辦?”

  “只有一個辦法了,就看你敢不敢。”高覽悠悠道。

  “什麽?”

  “再去一次曹營?”

  “還去?這次更打不動啊。”

  “誰讓你去打了?咱們可以去投……”

  張郃眼睛一瞪,“唰”地抽出刀來,高覽往後一跳,連聲問你要幹嘛。張郃一刀捅進旁邊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總得表表誠意。”

  在剛剛平息的官渡戰場上,出現了一副奇景。剛才還一臉凶煞叫囂著要踏平曹營的兩個將軍,此時卻像兩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帶著少數幾個親兵慢慢走到營前,雙雙跪下,手都綁到了背後。

  曹營的大門很快打開,全副武裝的重鎧步兵列隊而出,把他們兩個人團團圍住。

  “我等特來降曹公。”高覽抬頭,對剛剛還是敵人的士兵們說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是誰?”

  “咳咳,是我……”

  一個疲憊而虛弱的聲音傳來,然後張郃和高覽驚訝地看到,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坐在一輛木輪車上,咯吱胳肢地推過來。才十月季節,老頭子卻裹著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蕭瑟的落葉。

  “賈詡?”張郃和高覽連忙跪倒。原來守曹營的,居然是這個老而不死的家夥。

  “唉,兩位將軍不好好睡覺,逼著老夫陪著熬夜,這身體是撐不住了。”賈詡說。

  “不會不會,我等之前多有失禮,特來向將軍請罪。”高覽大駭,生怕賈詡真病死了,這筆帳要算到他們頭上。他太驚慌了,都沒注意到左右曹軍士兵古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笑話似的。

  “老夫太累了,不能陪你們說話。這樣吧,你們兩位要想說話,就跟著這幾位走,去跟對面說一聲,免得別人掛念。”

  賈詡一指身後,那裡整整齊齊站著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間還有一輛活動的高車。賈詡的意思很明顯,光是張郃和高覽兩個人過來不行,你得跟袁紹營裡所有人表明態度。所謂“物盡其用。”

  張郃和高覽看著賈詡耷拉下去的眼皮和乾枯的手背,覺得自己又被拽下了一個深深的泥潭。

  很快這輛高車在重鎧步兵的保護下,緩緩離開曹營,接近袁營。張郃和高覽站在最高處,大聲呼籲袁軍投曹。而他們的話,則被中氣十足的幾十條大漢重複地喊出來,傳到了前線袁營的每一個角落。

  袁軍全體正在因為烏巢和陽武兩場大火而惶恐不安,張、高二人的喊話,成了壓在蛟龍身上的最後一絲水草。

  普通士兵不了解整個局勢,他們看到張、高這麽高級的將領都投降,就會想當然地認為整個局勢已然崩盤。有些人朝曹營逃去,有些人則朝著河北老家奔跑,每一個人都失去了方向,那些軍官的呼喊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一處出現崩潰,迅速傳染到十個營盤,隨即整個堤壩也開始坍塌。雄壯一時的河北大軍,竟一下子分崩離析,像一尊泥俑從高處直直倒下來,摔成萬千土塊。

  劉平在布局時,隻算到了袁軍會被守軍打的頭破血流倉皇回營,可實在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這一切,因為有賈詡的存在而發生了改變。

  張、高二人站在高車上,望著下面的亂象,無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軍傾巢出動,也不如他們兩個這一嗓子喊出來的效果好。他們兩個投降只是臨時起意,而賈詡卻立刻想到了最狠辣的應對,輕輕一推,就把袁軍大營推了一個粉身碎骨,同時也斬斷了他們兩個人的回頭路。

  這個老東西,還是趕緊病死吧。兩個人心目中不約而同地想。

  賈詡沒聽到這句詛咒,他正坐在小車上,從曹營最高處的一個箭櫓俯瞰著整個官渡戰局。在他眼前,曹軍分成十幾個箭頭迅速出擊,狠狠地插入袁紹大營,讓混亂的局勢進一步演變成了潰敗,勝負已成定局。

  可賈詡既沒面露欣喜,也沒豪氣萬丈,他只是安靜地坐在車上,緊緊裹著貂袍,似乎跟這場改變中原的對弈一點關系也無。如果湊得近一些,就會發現,他渾濁的兩個眼珠看的並不是眼前的亂營,而是更遠處的陽武大火,那邊好像有什麽東西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這時一名士兵爬上箭櫓,對賈詡道:“賈將軍,曹司空回營了。”

  聽到這個消息,賈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喉嚨裡含混地滾出兩個字。大概是他嗓子裡恰好有痰,周圍的人誰也沒聽清楚,不知這位老人說的是“可喜”,還是“可惜”。

  然後他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懷裡取出一枚竹片。這竹片頗有些年頭,上面還寫著一排字跡:“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在“子”字和“一”字之間,似乎被刮掉了什麽痕跡。賈詡信手一揚,竹片飛出箭櫓,落到營前燃燒著火油的溝塹中去,化為灰燼。

  在賈詡凝望的陽武附近的高坡上,當今天子正四肢攤平躺在草坪上,擺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默默地望著大火熊熊地燃燒。

  他的計劃,永遠不可能實現了。曹公看來做了充分準備,所有騎兵皆著灰袍,一散開就是漫山遍野,在這樣的夜裡很難抓到或殺死他。要截住曹公,只有在他進入陽武時才有機會。而這個時機,被劉平親手放過去了。

  現在這個時候,恐怕曹公已經順利回到營地,開始喝酒慶祝勝利了吧。劉平心想。

  “後悔了?”司馬懿坐在劉平身邊,隨手抓起一根草叼在嘴裡,突然又大皺眉頭,吐了出去。

  “這裡的草,可比河內苦多了。”劉平道。

  “哼,為了一個人,居然放棄了逆轉中原的機會。也這有你這樣的笨蛋,才乾得出來。”

  “說不遺憾是假的,不過我不後悔,畢竟把你救下來了。也許在哥哥的心目中,漢室的分量至高無上,可在我心裡,它和一個人的性命在秤衡上並無輕重之別——這是我選擇的道。”劉平一語雙關。

  “迂腐!白癡!我要是劉協,就半夜過來把你掐死。”

  “若是你處在我的位置,會如何抉擇?向西,還是向東?”

  “我那麽聰明,根本不會落入那種窘境。”司馬懿滿不在乎地說。

  劉平呵呵笑了起來,把手臂枕在腦袋底下,心情突然沒來由地一陣輕松。他眼前的夜空被濃煙遮擋住了一半,呈現出奇特的景象。一半星鬥璀璨,一半卻混沌至極。

  “有時候我在想啊,這個世界上,大概分成了兩種人。一種人的命運,是去堅守某樣東西;另外一種人的命運,卻是去改變它。我和我哥哥,還有伏壽、唐瑛、趙彥、徐他、任姐姐他們,都是第一種人;而你和曹丕、郭嘉,可能還要算上半個楊修,應該是第二種人。大家的使命不同,選擇的道也就不盡相同——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條路會更難一些。今天我沒守護漢室,卻守住了你的性命,在未來也許你會改變什麽也未可知。可惜這些答案,要等到後世的史書才能看清楚了。

  “你是在鼓勵我篡位嗎?”司馬懿眯起眼睛,語帶威脅。

  “唉,你要有這心思就好了。我這個皇帝讓給你來坐。”

  “哪裡有那麽多皇帝好當啊。”司馬懿收起目光,懶散地拍了拍膝蓋,“別說就算有機會,我也懶得當,把機會留給兒子或者孫子好了。”

  “總之,你欠我一條命。因為你,漢室的複興恐怕要延遲好多年了。”

  司馬懿不滿地咧了咧嘴:“好吧好吧,我答應幫你就是。不過那也得等到我爬到高位一言九鼎的時候,你等得了麽?”

  “就這麽定了。我若還活著,你拚命往上爬來幫我。如果我中途死了……”劉平停頓了一下,“那你就去替我當吧。”

  “別瞎說。曹操都五十多了,你年紀才多大?還有的是時間鬥呢。許攸的名冊,不是已經在你手裡了嘛?再加上我的智慧,什麽困難克服不了?”

  劉平伸出手來,默契地與司馬懿擊了一下掌,然後合上疲憊的雙眼。

  離開許都之後的一幕幕在他腦海裡閃過,就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這一個夢,就像是他在溫縣生活時做的那些夢一樣,無論多麽驚險恐怖,最終總會醒來,醒來時,總能找到司馬懿當聽眾。

  滿寵站在殘缺不全的汝南城牆上眺望著遠方,遠處的兵馬正在徐徐退去,碩大的“劉”字大旗分外醒目。李通走過來,他頭上纏著一圈白布,顯然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傷。他滿是敬畏地看了滿寵一眼,沒敢說話,默默站在他身旁。也朝遠處望去。

  他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承認這個滿臉麻子的家夥是個守城的天才。在滿寵的主持下,汝南小城在劉表大軍的圍攻下始終屹立不倒,足足堅持了二十多天,李通開始本以為滿寵是在許都失勢被左遷到汝南,現在才驚歎荀彧和郭嘉驚人的預見。

  “劉表也很堅決嘛,一聽到官渡之戰我軍大勝,立刻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李通忍不住感慨道。

  “那不是劉表的旗子。”滿寵說。

  “嗯?”

  “那是劉備的。他自稱是漢室宗親,所以把旗邊都描了一圈赤色代表火德。”

  “哼,這個鄉巴佬倒是會鑽營。他不是袁紹派來的麽?這一會兒功夫,就已經成了劉表的座上賓啦。”

  李通不滿朝地上啐了一口。劉備和他麾下那兩個兄弟帶著一群山賊,打著袁紹旗號一直在汝南附近襲擾,卻不敢跟曹軍正面對抗。一直到劉表大軍殺到,他們才興高采烈地高舉大旗,宣布以漢室宗親身份討伐曹賊。

  “可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被時勢所喜愛。”滿寵臉上浮起些許感慨,他轉了下頭,看向許都方向,“至於那些不合時宜的家夥,早晚是要被吞噬的。”

  “伯寧你說的話,我怎麽聽不懂呢?”李通有點糊塗。

  滿寵指了指遠去的“劉”字大纛,淡淡道:“沒什麽,只是覺得這家夥以後會變成一個大麻煩。”

  李通哈哈大笑起來,他沒想到滿寵這個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會說笑話。他後來把這個笑話講給別人聽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滿寵所的是劉表還是劉備,或者那個“劉”字另有所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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