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65)
如何殺死一隻螳螂(3)
“不知曹營那邊,會如何應對。”郭圖小聲感歎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輕軍奇襲袁紹,大營正面一定會有防備。他們兩個這次一定會敗的很慘。”劉平嘿嘿一笑。郭圖聽了居然毫不驚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這正是劉平說服郭圖的關鍵所在:劉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動張、高二將去啃官渡那塊硬骨頭,屆時兩人擅自行動,又大敗而歸,袁紹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兩員大將,他郭圖便又有上位的機會了。
對劉平來說,官渡之戰的走向最好是兩敗俱傷。曹操在烏巢城內戰死之後,曹氏勢必大亂,他們必須要重新找一個足可以抵禦袁紹的效忠對象,許都漢室將是唯一的選擇;而袁紹這邊,也因為糧草被焚和一系列敗仗而變得元氣大傷,短時間難以南下,再加上郭圖得勢,劉平可以通過潁川派對河北內部施加影響,改善戰略環境。
惟有如此,漢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養分,在一個相對不那麽危險的環境下茁壯成長,直到有實力將散落天下的九鼎收歸帝統——這就是劉平為漢室規劃出的生存之路,同時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條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到袁公那裡。前線有了什麽狀況,我也好及時建言。”郭圖眼神裡閃過一絲得意,鑽進馬車裡,也匆忙離開了大營。
望著郭圖離開的背影。劉平忽然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什麽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遺漏了。他背著手來回轉了幾圈,一抬頭看到遠處營房旁堆放的糧草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劉平想起來了。當他提到烏巢大火時,張、高兩位將軍隻表現出驚訝,卻沒多少緊張情緒。那裡明明是袁軍最重要的屯糧地,怎麽他們卻如此淡定呢?
除非……劉平差點跳了起來,除非袁軍真正的屯糧處不在烏巢,而是另外一個地方,所以這些將軍才對火燒烏巢十分淡定,隻把它當成一個沒多大實質損失的意外事件。
這是一個不錯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騙過曹操麽?劉平閉上眼睛,回憶起布局以來的一點一滴。他忽然想到,在烏巢城的府衙裡,王越曾經提過說蜚先生遭遇了一點小麻煩,然後他說了一句古怪的話:“縱然殺不掉公敵,總報得了私仇。”劉平當時急著離開烏巢,沒有留意,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意指頗有深意。
對蜚先生來說,公敵自然是曹操,私仇則是郭嘉。那王越這句話的意思豈不是說,被困在烏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張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劉平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劉平出發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過一個底,說他認為官渡之戰的關鍵將在烏巢。劉平把這件事告訴了蜚先生,得到了後者的重視。從曹軍在白馬、延津到烏巢澤的一系列戰鬥意圖可以看出,曹軍戰略確實是以烏巢為核心來構建的。這才有了今晚最終的烏巢之局。
但現在,曹操作為主角居然沒有出現在烏巢,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這一切都是幌子,整個烏巢之戰就是一個大大的障眼法!難怪郭嘉不怕劉平在抵達袁營後耍什麽花樣或泄露什麽機密,他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劉平把“烏巢”這個錯誤信息傳遞給袁營——只有用這種方法,多疑的蜚先生才會篤信不疑。
劉平很確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烏巢,而此時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著袁軍的第三個、也是真正的屯糧點進發。
想明白這一點後,劉平幾乎站不住腳,腦袋一陣發暈。郭嘉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縝密的布局,隻消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在人心中,那種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長。蜚先生、劉平和袁紹全軍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為了烏巢的虛虛實實煩惱,郭嘉卻早已輕輕跳出這個窠臼,劍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還能做什麽?”
劉平沮喪地搖了搖頭,他與郭嘉的差距實在太大了,這不是靠努力就能彌補的鴻溝。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營帳裡的牛皮地圖,那熟牛皮的紋路怎麽看都像郭嘉那隻雞爪一樣的瘦手,整個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劉平盯著地圖的紋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紛亂的思維突然匯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條明亮的絲線。
在郭嘉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裡,劉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後,應該在烏巢城或者更早的時候被靖安曹接回許都。可因為孔融在潛龍觀的一把大火,導致袁、曹兩軍的高層都有點慌了手腳。為了盡早解決袁紹回防劉表,郭嘉不得不在沒有徹底掌握劉平的情況下,發動整個計劃。
整個官渡大戰場十幾萬人,惟有曾經與郭嘉推心置腹的劉平,才有可能猜到烏巢是個幌子。而當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時,就成為了一個變數,一個可以左右這場戰爭的變數。
劉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只要搞清楚第三處存糧地點——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糧地點,只要找到袁軍高層,說服他們分一支軍隊去存糧地,就可以將曹操圍剿或困殺。這樣官渡之戰將會沿著劉平最理想的方向發展。
劉平想到這裡,急忙離開大帳,在營裡到處亂轉,想找一匹坐騎。
這種事不能找別人轉達,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必須要當面陳述,而且還要快。最好的選擇,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營的郭圖,讓他來想辦法出兵。
好在這次出兵沒動用騎兵,所以這大營裡還剩下不少馬匹。劉平也不管是誰的,隨便解開一匹,翻身上馬一抖韁繩,就要衝出去。幾名張、高留下來的親兵緊張地攔在前頭,說將軍有交代要好好照顧陛下,外頭打仗太過凶險。劉平心急如焚,哪管這些事,拿出天子威嚴怒喝一聲“滾開!”,幾名士兵都嚇得不敢動了。
劉平衝出軍營以後才想起來,自己並不認得去主營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認車轍痕跡前進。天色太黑,他只能邊走邊看。走出去數裡,他忽然聽到身後遠處傳來低沉的隆隆聲,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無數火把舉了起來,那隆隆聲多半是曹軍的霹靂車發出的巨石落地。
看來雙方已經開戰了,而且曹軍得利。霹靂車發射是需要預先調試的,曹軍能在袁軍偷襲下這麽快就用霹靂車反擊,說明早就做好了準備。劉平心中大定,看來一切都在朝著自己預設的方向發展,他驅趕胯下戰馬讓它速度再快一些,盡快趕上郭圖。
郭圖留下的車轍印不算太模糊,劉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漸遠離了官渡戰場。那震天的廝殺聲慢慢遠去,周圍一片靜謐,只聽得見馬蹄聲噠噠地踏在草地上。此時密布在半空的雲彩悄然散去,幾縷月光投射下來,把如墨的黑暗衝稀了幾分。田野上像灑了一層銀粉,散發著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無論是連綿的小丘還是稀疏的樹林,都盡收眼底。
劉平抖擻精神,飛馳疾走,他忽然看到腳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條通往西側,還有一條路通往東邊,不過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還坑坑窪窪的不怎麽平整。劉平張望了一下,看到西邊那條路的遠方,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看輪廓應該是一輛馬車。不用問,那一定是郭圖的馬車。
劉平大喜,撥轉馬頭正要追去,突然從東邊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一聲叫喊。叫喊聲不算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裡,卻傳得很遠。劉平一聽到這個聲音,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達的聲音。
他怎麽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西邊遠處的馬車影子又小了幾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上。劉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剛才也許是聽錯了。仲達明明和楊修他們在一起,怎麽會跑到這裡來。還是去追郭圖更為要緊,趕不及攔截曹操的話,袁家搞不好會全線崩潰,事態將徹底脫離漢室的掌控。
劉平朝西邊走了幾步,忽然又勒住坐騎。
那一聲呼喊有些淒厲,像是孤狼在呼喚同伴。可能是仲達,也可能不是。但萬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麽危險,也許命在旦夕。如果不趕過去幫忙,他可能會受傷,甚至又可能會死!
面對眼前的歧路,劉平迷茫了。
曹丕蜷縮在密道裡,默默地流著淚,不願去想任何關於自己的事。現實對他來說,就如同這條密道裡長滿了荊棘,只要稍微一動就是撕心裂肺地疼,他索性一動不動,沉迷在母親的懷抱裡。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感覺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聽到“咦”的一聲詫異。他茫然地抬起頭,發現一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拎起衣領在密道裡拖行起來。曹丕沒有掙扎,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個人從密道裡被提出來,重重擱在了烏巢府衙的正堂當中。
“淳於瓊的屍體就在旁邊,王越的屍體在密道裡。整個密道裡只剩下這個小孩。”一個彪形大漢說。
曹丕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看到一個大鼻子的屍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裡還握著一把大刀。正堂裡站著十幾個人,個個身上如潑了血一般,神情狠戾。當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渾身膿腫,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這不是魏文……不,我應該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獨眼透著一絲詫異,還帶著點瘋狂的欣喜。
郭嘉帶來的這批武力相當可怕,裡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銳,也有許褚的虎衛,尤其是還有張遼,這家夥簡直是個瘋子,一邊大呼著“遼來也”一邊揮動著倚天,東山先後有十幾個人都是被他所斬殺。兩邊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柱香的時間,東山便支撐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拚。他見城內的其他曹軍也紛紛趕來支援,決定按照原定計劃從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燒死在烏巢城內。他讓剩下的人死死擋住正門,然後帶著十幾個親信返回府衙正堂,打開密道。可他卻發現淳於瓊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鄧展全都不知所蹤。蜚先生唯恐發生什麽事,沒有立即進入密道,派人進去先行查探。這一查探不要緊,發現了王越的屍體,還有這麽一個不知怎麽鑽進來的小孩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抓到了曹丕,這讓蜚先生喜出望外。這時一名渾身鮮血的東山衛士匆匆跑進來報告說敵人殺進來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們為您斷後。”護衛叫道。這密道有一個特殊的設計,只要按動機關,中間一段就會坍塌,無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裡有了一個主意。他一抬手,嘶聲道:“別著急,咱們再等等。”現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遺憾。他希望郭嘉死,卻不希望他死的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飽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張從容面孔在算計落空時那一瞬間變得錯愕,才能讓蜚先生真正覺得快意。
可惜的是,即使在郭嘉被困在烏巢城內,他始終還保持著淡定,這讓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現,給了蜚先生一個新的靈感。這已經不再是謀略之爭,而是意氣之爭,但蜚先生認為自己隱忍了這麽多年,有權力在最後時刻任性一回。
這時廳堂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入口的木門被“砰”地一聲踢開,長發散亂的張遼鬼魅般地闖了進來。他一闖進來,廳堂內立刻變得殺氣密布,讓人艱於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呂姬”的藥,把張遼徹底變成了一尊殺神。
“張遼,你可知道呂姬真正是怎麽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聲。張遼聽到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蜚先生身旁的大漢趁機衝了上去,與張遼戰到一處。張遼知道自己上當了,憤怒地發出一聲大叫,反被那大漢傷到了肩頭。
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曹丕聽到呂姬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麽。他緩緩轉動腦袋,一下子想到了任紅昌。一想到任姐姐臨終前托付給他的事情,曹丕整個人一下子警醒過來——任姐姐的事還沒做完,他現在還不能崩潰。
這時候許褚、虎衛也陸續趕到,他們飛快地站到張遼兩側,保護他後退。廳堂裡一下子被塞得滿滿。兩邊人都怒目相對,氣氛幾乎比外面的火勢還要爆熱。最後出現的是郭嘉,他踱著步子,胳膊半屈在胸口,似乎一直在沉思什麽事情。
“郭嘉,你看看這是誰?”蜚先生勒住曹丕的脖子,面色猙獰地衝他喊道。
許褚和張遼一看到曹丕,極為震驚,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郭嘉。郭嘉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曹丕,終於露出一絲驚詫:“二公子,你為何會在這裡?”
曹丕嘴巴張合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蜚先生凶狠地又勒了勒,冷笑道:“別敘舊了。快說,曹操到底在哪裡?”
“曹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郭嘉答道。
蜚先生聽出郭嘉似乎話裡有話,他的獨眼快要滴出血來,越想越心驚……更重要的事,在今夜的官渡戰場上,還有比奇襲糧倉更重要的事情嗎?
“你……”蜚先生一下子意識自己到底哪裡弄錯了,“你現身烏巢,只是為了拖住我!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屯糧點在哪裡!”
“袁營有可能識破曹公的真相動向,只有你一人而已。可惜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所以只要我一出現,你絕不會甘心遁走。沒了你,其他窩囊廢只會傻傻地望著烏巢城的大火發呆。”郭嘉笑了笑,再度抬起一個指頭:
“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在這裡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打敗你。”
蜚先生這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之間所謂的糾葛,在郭嘉眼裡只是可以服於大局的小手段罷了。他一心與郭嘉一較長短,到頭來卻發現郭嘉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
“我還沒輸!袁紹的勝敗,我才不關心呢!”蜚先生近乎崩潰地高喊道,同時把曹丕狠狠勒住,惡狠狠地說:“現在馬上讓其他人都退出廳堂!只有你留下!快!你不想你家主公連續喪失兩位長子吧?”
郭嘉充滿憐憫地看了眼蜚先生,忽然轉過臉來對許褚道:“仲康,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麽?”許褚聽到這個問題,虎眼圓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慌地喊道:“郭祭酒,你……”
“我問你,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麽?”郭嘉又重複了一次。許褚低聲道:“凡有持質者,皆當並擊,勿顧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