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26)
鄴,鄴,鄴(3)
望著徐乾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著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於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著皇城走去,兩名隨從遠遠跟著。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隨,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麽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只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松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
“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歎。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只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裡,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將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製的藥方,才勉強支撐。只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隨華老師時間很短,鴆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麽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嘍?”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湧動著奇妙的情感:
“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著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隻依稀記得置身於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於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於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著郭嘉去拜訪過。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裡?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饑腸轆轆,拿起碗來大吃起來。這肉湯裡擱了薑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的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他抬起頭,看著任紅昌:“我在哪裡?”
“陛下,這裡是鄴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怎麽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復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劉平拽到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麽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竇。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鄴城辦事,至於辦的什麽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麽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的如同一員將軍。
對於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只是隨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裡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鄴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隨意通行。
劉平掙扎著起身:“任姑娘,你來鄴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蹺地現身鄴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麽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托庇於奉孝,卻不是什麽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麽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麽?”
劉平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鄴城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裡,而且顏良打算會以此要挾張遼。於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借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著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並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著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麽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系,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裡做什麽,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裡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唰”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鄴城的目的是什麽?”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鄴城呢?”曹丕也只能尷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麽合作。好自為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扎著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門外站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鄴城舊城的閑散農漢,沒事在鄉裡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麽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鄴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鄴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適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的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裡,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裡就是鄴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裡,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隨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爭搶住所,這裡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錙銖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著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的還算齊整。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麽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著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著一架隨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著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扎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著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裡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仆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裡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隻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鄴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盡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丟了性命,但歪打正著,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鄴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只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著鄴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著長柄武器,只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扎著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著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鄴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嘖嘖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裡的是什麽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處詔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諶,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鄴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鄴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陪著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著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適應。城門丞朝著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隱約還有喧嘩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