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13)
繡衣使者的日常(5)
蜚先生又問了幾個細節問題,劉平一一作答,氣氛逐漸趨於緩和。楊俊這條線異常隱秘,連郭嘉都不知道。劉平說出其中的細節來,自然便能證明自己身份。諷刺的是,蜚先生以為是楊俊把秘密告訴兒子,實際上,這些秘要都是楊俊覲見天子之時一一交代的,那時候他們已不是父子。
“也就是說,你父親犧牲了自己,把你變成漢室的一枚暗棋,替天子打點外頭的一切。”
“不錯,所以我剛才說過,名字只是個代號,對我來說,它毫無意義。你只需知道我效忠的是誰,就夠了。”
劉平微微苦笑道。他現在的處境,委實有些奇妙。在伏壽、楊修的眼中,他是偽裝成劉協的孿生兄弟劉平;在荀彧、郭嘉和曹丕的眼中,他是偽裝成商人劉平的劉協;在蜚先生和郭圖的眼中,他又變成了偽裝成漢室密使劉平的楊平。諸多身份,交織紛亂,他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在謊言的漩渦裡,最可怕的是忘記真實。”楊修曾經如此告誡過他,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可我真實的身份,到底是誰呢?”劉平忽然沒來由地想。可他不知道答案。
蜚先生又道:“我聽郭圖說,陛下準備了一份衣帶詔,可有此事?”
“不錯,但這只能傳達給兩個人:要麽是袁大將軍,要麽是荀諶先生。”
郭圖看了蜚先生一眼,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劉平莫名其妙,問他何故發笑,郭圖指著蜚先生道:“你要傳達口諭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呐。”
劉平大吃一驚:“您,您就是荀諶?”
荀諶是當世名儒,又是荀彧的從兄,在劉平心目中應該也是個風度翩翩、面如冠玉的儒雅之人,怎麽會變成這番摸樣。
蜚先生嘿然一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劉平徹底糊塗了。
郭圖看向蜚先生,看到後者微微點頭,這才拍了拍劉平的肩膀:“劉老弟,為了表達對漢室的敬意。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東山最大的秘密:荀諶,已經死了。”
“死了?”劉平雙目立刻瞪圓。這怎麽可能?荀諶對許都非曹氏陣營的人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楊彪、董承甚至孔融,都曾經與他有過接觸,荀諶就是袁氏的代言人。楊俊當初在曲梁,就是負責楊彪與荀諶的交流。
“死了有幾年了。但他的身份特別,不利用一下實在可惜。這幾年來,你們許都接觸到的“荀諶”,都是出自蜚先生謀劃,我和辛氏兄弟負責書信往來,並不時放出點風聲,證明他還活著。”
郭圖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荀氏是郭氏最大的對手,他郭圖能操縱一具荀家的僵屍,把荀家的人玩的團團轉,還能給那個荀令君添點麻煩。沒什麽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這事太過隱秘,郭圖不好公開炫耀,如今終於可以對外人說起,他自然是說得滿面生光。
“這一具屍體,非常好用。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郭圖像是在評論一道秘製菜肴。就連董承,他們都不曾說出真相,以致他臨死前還叫著要見荀諶。
劉平面色不動,心裡卻歎息。他本來的計劃裡,荀諶是重要的一環。但現在看來,這計劃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既然如此……”劉平一邊斟酌一邊控制著語速,“那麽這個衣帶詔,就交給您吧。”
劉平說完從腰間摘下一條衣帶。蜚先生接過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細地聞了半天,這才說道:“嗯,這條衣帶詔裡,沒有郭嘉的臭味,應該是天子親授——你能念給我們聽麽?”
郭圖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兩名恭順至極的臣子。無論真心如何,禮數上還是要做周全。劉平朗聲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漢室之實。兩強相爭,漁利其中。欽此。”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聰明人,沒拿些廢話謊話來羞辱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漢室地位雖高,實力卻衰微至極,只能借袁紹和曹操這兩個龐然大物的碰撞來尋求機會。這點心思,怎麽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話說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陣,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後,天子可算是漢室最傑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在治世可比文景,亂世若逢機遇,也是秦皇孝武之儔。這麽一個人物,卻被困在許都這個牢籠裡,實在可惜,可惜。”
“陛下春秋正盛,可還未到蓋棺論定之時。”劉平意味深長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帶詔放下,抬起手不知從哪個角落端出三個木杯,杯裡盛著點黃顏色的醇酒:“說得好,就讓咱們祝陛下長命百歲吧。”三個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劉平心裡一下子如釋重負,懾服郭圖,是第一步;擺脫郭嘉的陰影,是第二步。他前來官渡的意圖,正在一步步地實現。
地窖裡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蜚先生又給劉平奉上一杯酒:“這件大事定下來,我也放心不少。接下來,劉先生不妨暫且留在郭圖軍中,等到了時機,再見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麽不方便?”
“袁公近處,掣肘甚多,不是每個人都對漢室有忠貞之心。東山與漢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還有不少呢。”
三個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飲而盡,相視一笑。這地窖裡的三個人各有私心,郭圖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於死地,而劉平則要為漢室撈更多好處。過早地接觸袁公,對他們都沒什麽好處。反正袁公一定會贏的,多撈些好處才是正道。
蜚先生放下杯子,似乎有些興奮,拍著大腿,吟起張衡的三都賦來。小小的地窖裡,他沙啞的聲音竟有些激越。郭圖衝劉平使了個眼色,表示他每次一喝酒,都會這樣,不必大驚小怪。
劉平心想,蜚先生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想來也是個風流倜儻的才俊,只是不知為何變成這模樣。在那青袍之後,到底藏著何等的往事呢?
蜚先生注意到劉平的眼神,停止了吟詠,翻動紅眼。劉平趕緊尷尬地把視線轉開,蜚先生坦然道:“你不必尷尬,我以我的容貌為恨,卻不以它為恥。”他伸出手來,把青袍撩開,劉平看到的,是一張長滿了膿瘡的面孔,形態各異的膿包像菜地裡的幼芽,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在腫脹的包隙之間還流淌著可疑的濁黃汁液,把整張臉切割得支離破碎——這是小孩子在深夜的夢裡所能想象到,最可怖的臉。
“因為郭嘉?”劉平大著膽子問道。
地窖裡的溫度突然降低了,這個禁忌的名字每次出現,都讓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更加陰寒。蜚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走到地窖口,仰望出口良久,背影說不出地落寞:
“我也想行走於日光之下,談笑於廟堂之間——但我已經把身心都獻給黑暗,洞穴才是我的歸宿。”
劉平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眼前這個惡魔一樣的人,卻對有著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悲傷。
蜚先生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顯得有些疲憊:“孫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錯,郭大人告訴我了。”劉平道。
“本來這件事是不該發生的。”蜚先生的聲音裡有些挫敗,“我早就預見到那個人會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布置,可還是低估了某些人的無恥程度。”
“哦?”
“曹家在江東勢力微弱,若要刺殺孫策,只能請當地勢力相助。我們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須尋求幫助。而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豫章太守華歆。可這個無恥之徒居然欺騙了我們,投靠曹操,並調動了一批軍用強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殺了孫策。”
“這有什麽不對嗎?”劉平有些詫異。這雖然沒什麽道義可言,可亂世之人,投向哪一邊,豈不是平常之事麽?可聽蜚先生的意思,似乎這是件極其惡劣的事情。
蜚先生轉過身來,青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華歆有一個女兒,叫做華丹,被郭嘉奸殺至死。”
“啊!”劉平一下子想起來了,伏壽曾告訴過他,據冷壽光所說,郭嘉早年曾拜在華佗門下,後奸殺華佗侄女,揚長而去——而華佗和華歆,本來就是兄弟,只不過後者不願與醫者為伍,改換了門庭籍貫。
“那人為了趨附權勢,連殺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實在是太低估他了。”
劉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的膿腫都在發顫。他盯著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華佗門下?”
蜚先生答非所問,喃喃道:“他帶走的,可不只是尊嚴……”他說到這裡,恍然一驚,似乎發覺自己有些失態,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談話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