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21)
劉平快跑(3)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裡只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為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隨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翻,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彌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著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於文醜將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醜將軍在延津的衝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醜,正高速朝著白馬城衝來。
“你們是軍正司的人,應當杜謠,而不是傳謠。”曲長訓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們不許在瞎說這些東西。可他轉過身去,神情變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的比士兵要詳細。袁軍確實在延津吃了大虧,文醜將軍陣亡,不過他死以後玄德公接過指揮權,帶著剩余部隊正在返回白馬,曹軍並沒有追擊。
他甚至還知道一點內幕,這次失利,與屋子裡的那個人有點關系,但到底怎麽回事,就不是他這級別所能獲知的了。
這個答案,甚至連逢紀都不知道。
他此時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馬城的府衙內,他的主君袁紹高居上位,手裡把玩著一個青銅酒爵。逢紀的同僚以及政敵們站在兩側,他們極力收斂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但內心一目了然。
“就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針對文醜的圈套?”袁紹忽然問道。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臣舉措失當,難辭其咎,願一死以謝三軍。”
逢紀回答,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說顏良的死還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話,那麽文醜的戰敗,完全是謀略上的一敗塗地。胡車兒的棄子、張遼關羽的虛張聲勢、白馬輜重的潰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環扣著一環,像一隻逐漸扼緊的大手,生生掐死了這位勇將——對此逢紀竟全無察覺,乖乖驅使著文醜進了圈套。
“自盡倒不必,不過元圖啊,平日裡你算無遺策,怎麽這次就沒看穿曹氏的計策呢?”袁紹的聲音有些迷惑不解。從戰報上看,逢紀在延津之戰前半段的指揮非常出色,完全壓製曹軍,可都了後半段卻大失水準,直接把文醜送上了絕路。
“臣一直侍奉大將軍,久沐德風,實在是沒料到曹賊無恥殘暴到了這地步。胡車兒這樣的新降之將,竟被如此乾脆地當成棄子犧牲掉了,臣以有德度無德,是以誤判。”
逢紀找了個理由,暗暗拍了袁紹一個馬屁。袁紹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卻一陣腹誹,這人到了現在還不忘恭維。其實逢紀心裡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這種借口,但不這麽說,他就必須把劉平的存在公開說出來。
他在一開始接到戰報的時候,氣得把案幾都給踹翻了,認為這一切都是劉平那個奸險小人的錯。可他轉念一想,劉平錯在哪裡了呢?他根本沒說錯什麽,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應驗了。唯一一次勉強算是失誤,是指出輜重隊選擇烏巢方向逃竄。結果這個提議被自己自作聰明地給否決了反讓文醜前往延津追擊。
現在如果把劉平說出來,袁紹一定會追問:“既然他掌握了曹軍動向,為何你你不聽他的?執意讓文醜前往早已設好圈套的延津?”這麽一問,延津這一敗就不再只是個失誤,而成了忠誠問題。別忘了,文醜是冀州派,而逢紀是南陽人。這一仗打勝了,怎麽都好說;這一仗打敗了,而且是因為逢紀不聽劉平的緣故,沮授、高覽等人一定會借機跳出來,指責他懷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紀的聲望倒是無所謂,可萬一被有心人聯系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煩了……袁紹如今還沒指定繼承人,三個兒子裡,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可都盯著這個位子。冀州派和潁川派擁護袁譚,站在袁尚身後的卻是南陽。如今田豐被囚、沮授被斥,顏良、文醜被殺,冀州派元氣大傷,潁川派人輕言微,正是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什麽錯。
聽了逢紀的解釋,袁紹用三個指頭捏著酒爵,有些憂慮地說。“顏良、文醜都是國家柱石,如今兩戰兩殞,很容易搓動我軍銳氣呐。大軍南征不易,這麽下去,讓我回鄴城怎麽去見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豐,大將軍幕府中的第一謀士。他開戰前極力反對南下,結果被袁紹一怒之下關入監獄。袁紹的話裡沒指責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現在很不滿意——袁公不怕傷亡,只怕傷名。顏良文醜敗死不足惜,但讓袁公在田豐面前丟了面子,這就犯了大忌諱。
逢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琢磨著該如何解釋。旁邊站出來一人道:“恭喜袁公。”整個廳堂裡的人都呆住了,這是誰在胡說八道?無數道視線掃來掃去,最後集中在一個面白長須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紹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覺地歪斜了幾分,“閣下說恭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顏良、文醜之死都與他二弟關羽有關,袁公還沒騰出功夫來處置他,這家夥反倒主動跳出來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這人莫非是想求死。
劉備一臉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紀,從容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敗,正是大勝之兆,豈不該恭喜將軍麽?”逢紀沒想到出來替自己解圍的,居然是劉備。這家夥是延津之戰的生還者不錯,也不該說這種混帳話啊……
袁紹略微挪動身體:“玄德公,願聞其詳。”劉備向袁紹一拱手,雙目灼灼閃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闔。曹軍奇謀百出,正暴露出他們正道勢窮的窘境。窮鼠齧狸,將軍不會不明白。”
袁紹歪了歪頭,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伸:“窮鼠齧狸……嗯,你是說,阿瞞他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所以希望藉此兩仗激怒我,與他早早進行決戰?”
“原本曹公欲守,我軍欲戰。如今他一反常態,急於挑起將軍怒氣,將軍難道品不出什麽味道?”劉備循循善誘,白皙的面孔上滿是誠意。
“你是說,他在別處,還有隱憂?所以官渡之戰,不能拖太久。”袁紹眼睛一亮。
劉備輕輕捋髯,讚許道:“將軍說的不錯,曹公的隱憂,可是不少呢,所以他只能速戰速決。兵法曰:攻敵之所不備,出敵之所不意,行敵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戰,我軍不如改急攻為緩守。寓攻於守,徐圖緩進,步步為營。如此一來,曹公只能在官渡糜耗糧秣,進退兩難——倘若這時四方事起……”他說到這裡,眼神閃動,雙臂張開,忽起合掌發出清脆地“啪”聲,像是拍死一隻蚊子。
袁紹還沒表態,郭圖跳出來厲聲道:“劉玄德!顏良是你兄弟關羽所殺,文醜之死,也與你脫不開乾系。如今主公沒拿你,你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劉備微微一笑:“你可知文醜將軍為何叫我一同隨軍?”郭圖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騙殺文醜!”
劉備像是受到極大的傷害,雙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顫抖,要哭出來一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收住淚水,指向逢紀:“我用心如何,元圖盡知。”
剛才他替逢紀開解,如今逢紀自然不好拒絕,隻得歎了口氣,解釋道:“此前得到消息,關羽可能在曹軍陣中。所以我請玄德公隨文醜將軍一起行動,是為了再遇關羽,勸誘他投入我軍,就算不能,也可擾亂其心。”
其實劉備是被逢紀逼著隨軍做人質的,倘若關羽不從,他就會被當場斬殺。如今劉備反過來利用這一點,逢紀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隨聲附和。
逢紀解釋完以後,郭圖卻毫不放松:“任你們百般辯解,結果還不是一樣!文醜將軍陣亡,你劉玄德卻毫發無傷地跑回來了。”郭圖知道,咬住劉備,就是咬住逢紀,咬住逢紀,就是咬住南陽派的要害。
這時袁紹不悅地咳了一聲,郭圖趕緊閉嘴。袁紹對劉備溫言道:“玄德公是仁長君子,豈會害我。玄德啊,喝點蜜水,慢慢說。”劉備用衣袖擦擦眼角,接過一杯蜜水啜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文醜將軍遇難,實非在下所能料。不過我已與二弟有了約定。”
“哦?可是關將軍要來投我?”袁紹露出一點點興奮。
劉備搖搖頭:“二弟現在北上,必被曹公所殺。所以我讓他南下,與我會與汝南,同樣可為將軍效力。”袁紹聞言,不由得仰天大笑:“玄德公啊玄德公,無怪阿瞞這麽看中你,果然有一套。”
汝南是袁氏祖地,遍地門生故吏。劉備說去汝南,用意自然是激化曹公的諸多“隱憂”之一,為袁紹創造“四方事起”之略。郭圖不甘心地追問道:汝南如今被李通、滿寵守得嚴謹,你去了又有什麽用?”劉備合掌笑道:“他們只能保住城池不失,外野可是山賊的天下。其中兵勢最大的劉辟、龔都所部,與我有舊,可用。”
郭圖還要說什麽,袁紹把青銅爵擱下,站起身來,右臂向上用力揮動。這是他的標志性動作,意味著馬上要宣布什麽重大的事情。群臣不由得都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有一件事,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東山剛剛傳來消息,孫策在會稽因傷身亡,他弟弟孫權在張昭、周瑜的輔佐下接任江東之主。”
這個消息在廳堂裡爆炸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交頭接耳,面露驚訝。孫策在丹徒遇刺之事,早就盡人皆知,沒想到他傷勢如此之重,沒過幾天就命喪黃泉。
袁紹很享受臣僚們的驚訝,特意讓他們議論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東山的蜚先生說,孫策之死,與郭嘉脫不開乾系,想必這是曹阿瞞為了消除南方隱患、專心與我決戰所采取的手段。”說到這裡,袁紹得意洋洋地豎起右手食指,點在眼角:“可惜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孫策一死,曹氏壓力頓減,可也解放了另外一隻猛虎。”
在座的幕僚皆非庸才,都立刻聯想到了荊州的劉表。劉表和孫策可謂世仇,多年隔江互鬥。此前劉表在荊州對袁曹之爭按兵不動,就是因為受了孫策牽製。如今孫策一死,這頭老虎該松了口氣,望向北方了。
“玄德公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軍急於求成,以至有白馬、延津之敗。如今我軍主力渡河,烏巢大澤已為我與阿瞞共有,決戰已無必要。阿瞞想打,我就跟他耗!耗到‘四方有事’的時候,他就只能向我俯首稱臣了。”
說到這裡,袁紹不失時機地把右臂前伸,指向南方。聲音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傳我命令,諸軍不要輕易深入,以烏巢為據點,慢慢壓迫過去——至於汝南,就交托玄德公你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袁紹收到孫策去世的消息以後,就已經做了緩攻的決定,適逢議論延津之敗,順便提了出來。劉備這個老狐狸嗅覺靈敏,早早表態,既摘乾淨了關羽殺顏良的責任,又佔了“四方有事”的一方,可謂是佔盡了先機——好在他很快就要前往汝南,不然幕府所有的幕僚都要被他搶走風頭了。
有心的幕僚注意到,孫策身亡的消息,是東山密報給袁紹的。也就是說,袁紹這個巨大的轉變,實是出自蜚先生的謀劃。所謂“四方有事”,說白了,就是董承計劃的一個翻版。只不過把孫策換成劉表,劉備從徐州換到汝南。但這一次由袁紹發動,威力大不一樣,儼然如天下霸主,號令四方,正搔到了他的癢處。無怪袁紹躊躇滿志,改急為緩,甚至不再計較顏、文二將的損失。
想到這裡,不只一個人在心中感慨:那個怪物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可怕。只有郭圖暗自發笑。剛才他那一番指斥,是故意為之。袁紹的性格,是要駁倒別人,才顯出自己高明。有他故意唱起反調,袁紹采納蜚先生的計劃更是萬無一失。
議事結束了,諸臣慢慢散去,各自回營去傳達最高指示。郭圖臨走之前,得意地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逢紀,大為自得。把劉平送到逢紀身邊,真是一招妙棋。既除掉了文醜,又讓逢紀一無所得,有苦說不出。一石擲出去,冀州、南陽兩派都是元氣大傷。
“再過兩天,就該讓劉平回來了。”郭圖心想。這可是他的寶貴資源。漢室就如同是西域的葡萄酒,醞釀的越久,妙處越多。
郭圖不知道,幾乎是在他心想的同時,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湧入逢紀的腦海。
“劉平這個人不能留。”
經過剛才那一番挫折,逢紀終於下定了決心。這位漢室使者如今已成毒丸,萬一為人所知,自己必大受責難,不如殺了乾淨。
回到自己的營地以後,逢紀叫來一個軍校說:“你帶上兩個人,盡量低調一點,把劉平從牢裡提出來。如果他試圖逃走,格殺無論。”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調輕輕放緩,軍校心領神會,領命而出。
軍正司的曲長抱臂靠在房門口,有點想打瞌睡。這白馬城實在是太破了,曹軍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開始懷念在鄴城溫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他連忙睜開眼睛,提起燈籠,看到外頭一名軍校帶著兩名士兵走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