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下馬嵬奇人有約,九九館龍蟒相爭(2)
京畿之地一場鵝毛大雪,瑞雪兆豐年,京城內外百姓進出城臉上都帶了幾分喜慶,哪怕是向來以謹小慎微作為公門修行第一宗旨的城門甲士,眉眼間也沾了快要過年的喜氣。太安城海納百川,城門校尉甲士巡卒見多了奇奇怪怪的人物,可今日一對男女仍是讓城門士卒多瞧了幾眼。少女長得並不如何傾國傾城,京城美人亂人眼,她頂多就是中人之姿,讓人很難記住;不過少女身邊的年輕和尚可就不一般了,袈裟染有紅綠,在京城也不多見,得是有大功德加身,才能披上的說法高僧。小和尚唇紅齒白,一路上惹來許多視線,當今天下朝廷滅佛,和尚跟過街老鼠沒兩樣,這小和尚的神態倒是鎮定。
他臨近城門,跟城衛遞交了異於百姓的兩本戶牒。身後少女躡手躡腳抓捏了一個不算結實的松軟雪球,跳起來啪一聲砸在他腦袋上,許多都濺射到袈裟領口內,凍得小和尚一激靈,轉頭一臉苦相,少女做了個鬼臉。城衛拿過戶牒後,使勁看了幾眼小和尚,不敢造次,趕緊上報給城門校尉,核實無誤過後,禮送入城。乖乖,這位小和尚可是正兒八經的兩禪寺講僧,而且如此年輕,誰知道以後是不是佛陀?燒香拜菩薩心誠則靈,這些城衛都畢恭畢敬,小心翼翼護送,心裡都想著多沾一些佛氣,好帶回去庇佑家人。滅佛,那都是朝廷官老爺們的計較,他們這些小魚小蝦,可吃罪不起菩薩們。
小和尚見少女又要去路邊捏雪球,一臉苦相問道:“東西,下雪開始你就砸我,這雪都停了,還沒有砸夠啊?”
“夠了我自然就不砸你,需要你問?你說你笨不笨,笨南北?”
小和尚抱住腦袋,讓她砸了一下。
“不準擋!”
說完了,她又去捏雪球,這一次一口氣倒騰出兩個。
笨南北壯起膽子說道:“我就這麽一件袈裟,弄髒了清洗,就要好幾天穿不上,耽誤了我去宮內講經,東西,我可真生氣了。”
“我讓你生氣。”東西不懷好意地瞄準笨南北光禿禿的腦袋,“讓你生氣!”
啪啪兩聲,不敢用手遮擋的笨南北那顆光頭,又挨了兩下雪球。
笨南北揉了揉光頭,看到她鼓著腮幫的模樣,用心想了想,“不生氣。”
少女認真瞅了瞅他,好像真不生氣,這讓她反而有些鬱悶,又跑去捏雪球,笑著跳起來,又是一拍。
笨南北見她自從老方丈圓寂後第一次有笑臉,應該是真的不生氣了。
李東西拿袖子擦了擦手,這些天一路瘋玩過來,都在跟雪打交道,雙手凍得紅腫,望著一眼看去好像沒有盡頭的禦道,歎息問道:“你說咱們怎麽找徐鳳年啊?聽爹說京城得有百萬人呢。”
笨南北笑容燦爛道:“進了宮,我幫你問啊。”
“你行不行啊?”
“行!”
“要是你找不到,信不信我讓你從咱們身後的城門口開始滾雪球,一直滾到那一頭的城門?”
“我答應是可以答應,可我又不會武功,滾不動那麽大的雪球。”
“就你這麽笨,能做咱們寺裡的住持?”
“唉,我也愁啊。”
“咦?快看,胭脂鋪!”
“愁啊。”
“笨南北!把頭轉過來,說,你愁什麽?”
“……”
“我讓你愁!站著不許動,拍死你!”
“李子李子,快看快看,胭脂鋪快打烊關門了。”
“啊,趕緊!”
徐鳳年一行人安靜走在小巷中,屋簷倒掛一串串冰凌子,少年戊折了兩根握在手裡,蹦跳著耍了幾個花架子。途經一座兩進小院子,恰好房門沒關,興許是院裡孩子還在外邊瘋玩,還沒來得及趕回家吃飯,一眼望去,屋裡八仙桌上擱了一隻紅銅色的鍋子,下邊炭火熊熊,煙霧繚繞,因為是小院子小戶人家,涮羊肉沒太多花樣,能祛風散寒就行了,比不得大宅門裡頭涮鍋子的五花八門。少年戊聽著炭裂聲和水沸聲,抽了抽鼻子,真香。太安城有太多家道中落的破落戶,這些人千金散去不複來,可身上那股子刁鑽挑剔依然轉不過彎,這就讓京城有了太多的規矩,不時不食,順四時而不逾矩,吃東西都吃出了大講究。
徐鳳年笑著說道:“我知道龍須溝有個吃羊肉的好地兒,咱們嘗嘗去?”
軒轅青鋒皺眉道:“我不吃羊肉,聞著惡心。”
徐鳳年搖頭笑道:“那是你沒吃過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來的黑頭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後脖頸子那塊肉,一頭羊出不了幾兩這樣的肉,吃起來那叫一個不腥不膻不膩,你們徽山那邊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了,接下來幾樣俗稱大小三叉磨檔黃瓜條的羊肉,都進不了講究人的嘴裡。咱們去的那家館子,隻做前兩樣,掌杓師傅一斤肉據說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館子就叫九九館,樣樣都地道,就是價錢貴了些,吃飯點上,也未必有咱們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了鎮壓京城水脈的天橋邊上,沿著河邊找人問,跟幾位上了年紀的京城百姓問著了去處。館子藏得不深,門外街道也寬敞,停了許多輛瞧上去貴氣煊赫的馬車,光看這架勢,不像是涮羊肉的飯館,倒像是一擲千金的青樓楚館。徐鳳年抬頭看去,“九九館”的匾額三字還是宋老夫子的親筆題寫,館子開得不大,就一層,估摸著就十幾座的位置。徐鳳年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對羊肉反感的軒轅青鋒竟是抬腳就去,徐鳳年心想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壞心眼娘們兒,就這麽恨不得我跟京城地頭蛇的達官顯貴們較勁?四人入了九九館,青鳥和少年戊都瞧著像是正經人家,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就十分扎眼了,尤其是一襲紫衣的徽山山主,連徐驍都說確實有幾分宮裡頭正牌娘娘的豐姿,她這一進去,雖說是環視一周的動作,卻明明白白讓人察覺到她的目中無人。軒轅青鋒瞅準了角落一張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了一柄象牙骨扇,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一揮袖將那柄值好些真金實銀的雅扇拂到地上。少年戊想著讓青鳥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張長凳上,就要坐在軒轅青鋒身邊,被冷冷一斜眼,隻得乖乖坐在對面,當初跟她還有白狐兒臉一起圍剿韓貂寺,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死士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徐鳳年本想跟戊和青鳥擠一張凳子,可青鳥嘴角一翹,故意沒給他留座位,徐鳳年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讓軒轅青鋒坐進去靠牆壁一些。她那被軒轅敬城驕縱慣了的臭脾氣,也就對著徐驍還能有幾分拘謹敬畏,對徐鳳年從來就談不上好臉色,左耳進右耳出,仍是坐在長凳中間,紋絲不動。
徐鳳年側著身坐下。小館子藏龍臥虎,往來無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師帶了些拮據門生來改善夥食;也有幾乎把“皇親國戚”四個字寫紙上貼在額頭的膏粱子弟,身邊女子環肥燕瘦,擺飾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隨意一件擺飾典當出去,都能讓小戶人家幾年不愁大魚大肉;還有一些江湖草莽氣濃鬱的雄壯漢子,呼朋喚友。軒轅青鋒不講理在前,徐鳳年隻得給她亡羊補牢,在九九館夥計發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發現扇柄上綠繩子系有一顆鏤空象牙雕球,球內藏球,徐鳳年輕輕一搖晃,眯眼望去,竟然累積多達十九顆,這份心思這份手藝,堪稱一絕,哪怕見多識廣的徐鳳年,也忍不住仔細端詳起來。館內小二是個年輕小夥,年輕氣盛火氣旺,加之九九館見多了京城大人物,難免眼高於頂,雖說眼前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家地盤上不能墮了威風,言語中就帶了幾分火氣,“我說你們幾個,怎麽回事,懂不懂先來後到?我不管你們是誰,想要吃咱們館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頭老實等著!”
館子夥計說話時眼睛時不時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門,不外乎有些想引來她注意的小肚腸小算計。
軒轅青鋒轉過頭,伸出雙指,指向夥計雙眼。徐鳳年不動聲色按下她的手,朝夥計歉意笑道:“後來佔了位置,是我們理虧,等扇子主人到了,我自會跟他們說一聲,要是不願通融,我們再去外頭老老實實等著。這會兒天冷,就當我們借貴地暖一暖身子。我這妹子脾氣差,別跟她一般見識。”
少年戊撇過頭,忍住笑,忍得艱辛,自家公子真是走哪兒都不吃虧,這不就成了牯牛大崗女主人的哥?
差點就給軒轅青鋒剜去雙目的夥計猶然不知逃過一劫,不過他心底當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絕美女子能夠在店裡坐著養眼,見眼下這白頭公子哥說話說得圓滑周到,也樂得順水推舟,在九九館搶位置搶出大打出手的次數多了去,見怪不怪,九九館的火爆生意就是這麽鬧騰出來的。今年年初的正月裡,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孫子不就跟外地來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館外頭,好些家丁扈從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館就排隊排了小半裡路。老板說了,打他們的,賣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氣生財。
九九館內氣氛驟然一凝,四五位衣著鮮亮的錦衣子弟晃入門檻,飯館裡頭的事已經給通風報信,為首一人相貌長得對不起那身華貴服飾,看到軒轅青鋒的背影后,眼前一亮,來到徐鳳年身邊,屈起雙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陰沉晦暗,臉上倒是笑眯眯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佔了我的地兒,這可就是你不講究了啊。”
徐鳳年抬頭望去,笑道:“折扇名貴,可還算有價商量,這象牙滾雕繡球就真是無價寶了,我妹子摔出了幾絲裂痕,是我們不對,這位公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開個價,就算砸鍋賣鐵,我們也盡量賠償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身邊幫閑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給逗樂了,話裡帶話:“王大公子,咱們離陽王朝稱得上宰相的,不過是三省尚書令和三殿三閣大學士,先前空懸大半,如今倒是補齊了七七八八。這小子獨具慧眼啊,竟然知曉你爹有可能馬上成為宰相之一?”
公子哥擺擺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幟“仗勢欺人”,依然跟那個長得“面目可憎”的白頭年輕人講道理,“談錢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點,不過這扇柄系著滾繡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給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獅的見面禮,裡頭有大情誼,你怎麽賠?賠得起?本公子向來與人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見識,既然你說了要賠,那咱們就坐下來計較計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計較。”
徐鳳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計較,要跟我妹子計較?”
一位幫閑壞笑道:“一不小心就計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歡喜。白頭的家夥,你小子走大運了,比出門撿著金元寶還來得走運,昨天去玉皇觀裡燒了幾百炷香?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戶部王尚書的三公子!”
徐鳳年嘴上說著幸會幸會正要起身,結果被軒轅青鋒一腳狠狠踩在腳背上,沒能站起來。徐鳳年不知道身邊這歪瓜裂棗的紈絝子弟叫什麽,不過戶部王雄貴倒還算是如雷貫耳。如劉文豹在船上所說,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間,被譽為科舉之春,那四年中冒出頭的及第進士,大多乘勢龍飛,尤為矚目。進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領銜,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當朝儲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趙右齡平步青雲,依次遞官至位高權重的吏部尚書,尚書省中僅次於宰輔張巨鹿和兵部尚書顧劍棠;再就是寒族讀書人王雄貴、元虢、韓林分別入主各部,一舉扭轉南方士子不掌實權的廟堂頹勢。永徽之春中年紀最輕的王雄貴當時座主是張巨鹿,考《禮記》,房師便是閱《禮記》考卷的昔日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王雄貴的飛黃騰達也就可想而知,不過這永徽年間躍過龍門的庶寒兩族這十幾尾鯉魚,大多數後代都不成氣候,好似一口氣用光了歷代祖宗積攢下來的陰蔭,難以為繼。
王雄貴的幼子見那女子臉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膩了逆來順受的柔綿女子,都跟吃家養羔羊一般無趣無味,當下這位跟野馬般桀驁的女子,騎乘馴服的過程,想必一定十分夠勁。天子腳下,他由於家世緣故,也知曉許多輕重,強搶民女什麽的,少做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對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給摸清楚再說,萬一牽扯到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烏龜都給釣出來,就算他是戶部尚書的小兒子,那也遠不能隻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糾纏,極為複雜,何況這段時日爹和兩個在六部任職的哥哥都叮囑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態敏感,他甚至連去青樓見白玉獅子的事情都給耽擱了,一想到這個,他就火冒三丈。不過今天在九九館偶遇了這位紫衣女子,就瀉火了大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是渾身舒坦。覺著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行魚水之歡,偶有婉轉呻吟,真是滋味無窮;到了過些時節的炎炎夏日,見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涼?
徐鳳年方才擋去軒轅青鋒的剜目舉動,此時給踩了腳背外加往死裡狠辣幾擰,也有些吃痛,別忘了身邊這一肚子禍水的歹毒娘們兒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鳳年見她沒有收腳的意圖,隻得彎腰拍了拍,仍是沒有動靜,無意間瞅見她紫衣裙擺沾染了許多泥濘,如今徐鳳年過日子十分勤儉,見不得她糟蹋銀子,就幫她裙擺系了一個輕巧小挽,既不耽誤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沾帶泥濘,嘴上還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過日子的敗家娘們兒。”
“滾一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