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快雪山群雄盛集,武林會鳳年逞凶(1)
驛路上出現一支古怪旅人,八人抬著一張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坐具,類似舊南唐皇室宗親青眼相加的八杠輿,上頭加了一個寬敞的紗罩帳子,依稀可見平肩高的輿上紗帳內有女子身形曼妙,是位僅憑身材便極其勾人的婀娜尤物。前有一名身著青綠衣裳手捧象牙白笏的秀美禮官,腰系一袋確是南唐舊製的黃金帛魚,看似姍姍而行,卻是滑步而行,頗為迅捷。八名挑輿奴仆異常魁梧,健步如飛,大冬天也是袒胸露背,與那年輕嬌柔的青綠禮官對比,更是引人注目。八杠輿旁一名中年刀客頭頂黑紗翹腳襆頭,虯髯之茂幾乎可掛角弓。在官家驛道之上,敢如此招搖,多半是達官顯貴,若是武林中人,那可就了不得。如今江湖所謂的群雄割據,比起春秋之中武夫恃力亂禁,動輒匹夫一怒敢叫權貴血濺三尺,不可同日而語,哪怕與天子同姓的江湖第一等宗門龍虎山,羽衣卿相在野,青詞宰相在朝,南北交相呼應,亦是不敢如何恃寵而驕。
這一行人如此特立獨行,驛路上多有側目,其中就有一對新近相識結伴而行的年輕遊俠,各自騎馬而行,年紀稍長者胯下一匹劣馬,勒馬在路邊避讓,一臉豔羨地對身邊同伴低聲說道:“瞧瞧,肯定是跟咱們一樣,去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的豪客,若是沒有猜錯,應該就是舊南唐時首屈一指的龍宮,也就他們敢出行時擺出這般僭越違禮的陣仗,沒辦法,龍宮的宮主是燕剌王年幼庶子的乳母,有這等在王朝內數一數二的權勢藩王撐腰,別說州郡長官,便是南唐道上執掌虎符的節度使大人,見到了也不會多說什麽。聽說龍宮這一輩出了個天資卓絕的奇女子,嘿,要是不小心瞧上我,我黃筌這輩子也就值了。不說是她,換成任何一位龍宮裡的仙子都成啊。”
黃筌的同伴是個年輕卻白頭的無名小卒,黃筌窮也不大方,今年沒混到什麽掙錢營生,日子過得格外窮酸落魄,先前在一座小鎮上遇到這位獨自飲酒的年輕人,厚顏蹭了頓酒後,聊得還算投機,自稱徐奇的男子興許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聽說快雪山莊要舉辦武林大會,就懇請前輩黃筌捎上他一起,這一路上黃筌吃喝不愁,還有幸住上幾次豪奢客棧的頭等甲字房,不由對徐奇另眼相看,確切說來是對徐奇的腰包刮目相看,心底更多還是把這個出手闊綽的哥們兒當作冤大頭,黃筌也樂得以老江湖自居,給他抖摟顯擺一些道聽途說來的江湖傳聞事跡。此時見徐奇聽到龍宮和燕剌王兩個說法後一臉不知所謂,更證實了心中這小子初生牛犢的看法,他從腰間摘下酒水都是用徐奇銀錢購得的酒囊,仰頭豪飲一口,袖子一抹,笑道:“龍宮都沒聽說,那老哥兒可就得好好給你說道說道了。咱們離陽武林,不說龍虎山、吳家劍塚、兩禪寺這幾家出世入世隨心所欲的豪宗高門,離江湖太遠,真正稱得上是武林大峰的一流門派,還得是東越劍池、軒轅家的牯牛大崗、薊州邊境上的雁堡、西蜀的春帖草堂,接下來便是包括龍宮在內的八九個門派,快雪山莊也足以位列其中,至於三流宗門幫派,大多能一州之內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說是三流,不怎麽好聽,可不能小覷,一般都會有一兩位小宗師做定海神針。四流和末流,就不用多說了,老兄我當初被郡內名列前茅的澄心樓一位大人物器重,見我根骨不俗,原本有望成為嫡傳弟子,可惜給一名吃飽了撐著要習武的衙內搶去,那兔崽子哪裡是真心練武,就是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除了禍害了幾個師姐師妹,一年到頭都不去幫派裡露面幾次,委實可恨。”
身邊才入江湖不知險惡的雛兒果然一臉憤懣,好似要給黃筌打抱不平,這讓臉色沉重的黃筌一陣暗笑。事是真事,澄心樓自然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宗派,可那個人就不是黃筌了,只是他聽城裡人茶余飯後閑聊聽說,那名被掉包的年輕俊彥下場淒涼,僅是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言語,當天就被衙內指使一幫扈從打斷了手腳,也是這般嚴冬時日,給丟在了路旁,像條死狗。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舉目望去,那架八杠輿如同飛鴻踏雪而去。
徐鳳年離開上陰學宮後,沒有跟王祭酒隨行,不過明處有袁左宗,暗處有褚祿山,應該出不了紕漏,如果不出意外,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有閑情逸致逛蕩江湖了。徐鳳年想一個人返身回北涼,就連死士戊都沒有捎上,離別時讓這少年很是惆悵。
按照黃筌的說法,當下江湖總算被惹惱了,不再死氣沉沉,緣於一流門派裡以地位超然的東越劍池牽頭,西蜀春帖草堂附和,讓快雪山莊做東,打算選出一位服眾的人物,坐上那個空懸幾十年的武林盟主寶座。魔教重出江湖,徒子徒孫們紛紛浮出水面,以及瘋和尚一路東行,已經開始讓整個江湖漸有波瀾壯闊的跡象。
徐鳳年不看這些水面上的漣漪,心中想著是不是東越劍池和春帖草堂得到朝廷授意,想要模仿北莽開始整頓江湖勢力?東越劍池這些年一直是朝廷的打狗棍,誰不服氣就敲誰,春帖草堂在陳芝豹入蜀之後,眉來眼去得並不隱蔽,如今陳芝豹貴為兵部尚書,兩年後封王指日可待,蠢蠢欲動也在情理之中。
在徐鳳年神遊萬裡時,那名執笏的龍宮禮官竟是返身迎面行來,腳步輕靈,踩地無痕,落在尋常江湖人士眼中那就要忌憚畏懼了。行走江湖,老僧老道老尼姑,向來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再就是眼前青綠女子這般姿容出挑的,既然敢入江湖,尤其是那些個單槍匹馬的女俠,肯定就會有稀奇古怪的武藝傍身。婉約動人的女子雙手捧素白象笏,彎腰朝徐鳳年行了一禮,並不像士族寒門女子施了個萬福,果真符合她的禮官裝束,形同朝臣互見,抬頭時嘴角微翹,秋波流溢望向騎在馬上的徐鳳年,嗓音悅耳:“我家小姐請公子去輿上一敘。”
黃筌驚訝張嘴,心生嫉妒,頓時心情就有些陰沉。沒有家世背景的江湖兒郎入贅豪宗大派,抱得美人歸,更有不計其數的秘笈在手,大多不以為恥,而是視為一樁天大美事。醉劍趙洪丹入贅采石山,好似一株無根浮萍植入肥沃園地,劍道修行一日千裡,便是極佳例子。徐鳳年沒有猶豫,翻身下馬,牽馬而行。黃筌本想像往常蹭酒一般蹭出一個雞犬升天,不料那清麗禮官橫行一步,搖了搖頭,這讓才堪堪下馬的黃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好在那踩到狗屎的徐奇沒有轉頭,青綠可人的佳人也沒有嘲諷意思,僅是轉身領路。
八杠輿安靜停在路旁,青綠禮官蹲在輿前,伸出一手,抬頭眼神示意徐鳳年腳踏素手之上,她自會托掌幫他入帳乘輿。徐鳳年笑著搖頭,只是將馬匹韁繩遞交給她,問道:“鞋底板有些髒,汙了你家小姐的輿帳,不打緊?”
一手牽馬一手執笏的貌美禮官溫婉一笑,“無妨,公子入帳以後,奴婢再幫你脫靴。”
那名虯髯客皺了皺眉頭,手握橫刀,對徐鳳年虎視眈眈。
徐鳳年面朝紗帳抱拳道:“徐奇叨擾仙子了。”
然後腳尖一點,鑽入紗帳。
女子僅是中人之姿,三十來歲,面容端莊,不過哪怕雙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雙腿修長,跪姿擠壓而出的滾圓臀瓣側面,更是誘人,上了歲數的花叢行家老手,才會知道女子身材的獨到妙處。見到徐鳳年入帳,女子禮節性地淡雅一笑,安安靜靜往身邊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爐裡添了一塊香料。徐鳳年沒有勞駕那名禮官脫靴,自己就動手脫掉靴子,禮官已經收起白笏,將徐鳳年的坐騎交給虯髯客,雙手接過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見她俏臉上有絲毫異樣。香爐微熏,本就是熏衣避穢的用場。徐鳳年摘下掛鉤,紗帳垂落,跟這位龍宮仙子盤膝對坐,她沒有開口。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香爐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於此,香爐瓷面上繪有一幅幅仗劍圖,香霧彌漫之下,瓷面如湖水流動,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劍俠行劍圖,這座香爐隱約就是一部上乘劍譜。徐鳳年會心一笑,江湖上都說龍宮佔盡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曾經是舊南唐的一大蛀蟲,還真沒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為人婦的女子笑問道:“公子也練劍?”
徐鳳年點頭道:“算是練過。不知仙子為何讓徐某乘輿?”
女子凝視徐鳳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龍宮初代祖師曾經留下一句讖語?”
徐鳳年笑道:“徐某見識淺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說道:“畫皮難畫骨,知面不知心。本宗龍宮素來以畫虎畫龍著稱於世,再以擅長觀人根骨為本。”
徐鳳年滿口胡謅道:“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以後不是當大俠就是給大俠砍死,估摸著根骨是不錯的,仙子那麽遠都能瞧出來?那龍宮仙子你確是有仙家本事了!”
那女子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適應這般粗鄙言語,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除去香霧嫋嫋,落針可聞。
徐鳳年也沒打算裝聾作啞一路到快雪山莊為止,笑道:“沒聽說過龍宮祖師爺的醒世明言,倒是聽說龍宮有一樣重器,叫作黑花雲龍紋香爐,寓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餅燃起,霧靄升騰,就浮現出九龍出海的畫面。”
那女子聞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襯托出她的古典氣質越發出彩,只聽她柔聲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家子弟,尋常士族可不知曉這隻南唐重器。”
徐鳳年一笑置之,問道:“龍宮這趟是要爭一爭武林盟主?”
女子反問道:“公子以為龍宮可有資格問鼎江湖?”
徐鳳年擺手自嘲道:“哪裡敢指手畫腳?”
女子原本彎腰用銅製香箸去夾取香餅,聞言略作停頓,瞥了一眼徐鳳年,放入爐中後,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再次無話可談。當徐鳳年搖搖晃晃,癱軟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氣凝神的她這才揮手微微撲淡些許香味,變跪姿為蹲姿,兩根手指停在徐鳳年鼻尖,自言自語道:“連黑花爐從南唐皇宮秘密流入龍宮都曉得,怎會不清楚本宗擅長將根骨適宜的男子製成人皮傀儡?要知道當初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出身龍宮啊。”
女子凝視徐鳳年的臉龐,冷笑道:“真沉得住氣。”
說話間,雙指如劍鋒,指尖如劍尖,狠狠戳向徐鳳年一目,指尖離他眼皮不過分毫,不承想這名男子仍是紋絲不動,女子咦了一聲,“真暈了?”
沒有縮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就在殺機流瀉時,徐鳳年依舊躺著,可是一隻手卻驀地握住女子雙指,另外一隻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女子一臉錯愕,先前兩次試探虛虛假假,不過鋪墊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了殺心。對龍宮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難買,不管地上男子真暈假暈,都不耽擱她痛下殺手,只是這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貓鼠互換得太突兀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盯著這位仙子面皮蛇蠍心腸的龍宮女子,輕聲笑道:“還真殺我啊,我可是給過你一次做慈悲觀音的機會了,萍水相逢,相親相愛多好。”
女子說不出話來,目露驚駭,滿頭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幾尾小巧赤蛇緩緩遊走,然後猛然扎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頤,而原本如同沾滿江南水氣的溫潤女子迅速枯涸。徐鳳年松開她時,她已經無聲無息徹底斷氣。徐鳳年一手扶住前傾身軀,一手伸指在她雙鬢附近輕敲,緩慢撕下一張精巧面皮,覆面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杠輿前青綠禮官的容貌。久病成醫,北莽之行用多了跟巫蠱沾邊的面皮,對於易容術也不算是門外漢。徐鳳年丟掉那張等同於舒羞生根水準的面皮,將屍體平放後,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鏟,頗為嫻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論附庸風雅,他這個北涼世子什麽不精通?徐鳳年轉過頭,目光閑淡瞥了眼腰懸南唐樣式帛魚的“禮官”,後者對那具屍體無動於衷,笑容不減,眼神玩味。徐鳳年問道:“她是誰,你又是誰?”
青綠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撫摸鬢角,眯眼柔聲道:“她啊,就是現在的我唄。我的真容,長得比你揭下的面皮還寒磣,不敢見人。”
徐鳳年放回香鏟,神神秘秘的女子開門見山說道:“本來無非是覺著這趟去快雪山莊,路途無趣,想順便做個嶄新傀儡解解悶,現在覺得那也太暴殄天物了,要不你來龍宮當隻鼎爐?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夢寐以求,雖說用不了三五年就會陽元乾涸被丟棄,可比起被製成人皮傀儡終歸還是要福氣太多。龍宮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數年,哪怕你是銀樣鑞槍頭,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魚水相歡,強過對著一兩個黃臉婆無聊一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說這位姑娘,你哪來的信心?”
不知真實面容如何的女子歪了歪腦袋,問道:“你是咱們離陽天子人家?”
徐鳳年搖頭。
女子又問:“你躋身一品金剛境界了,還是一步登天領悟指玄之玄了?”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女子追問道:“那你是首輔張巨鹿還是顧劍棠的女婿?”
徐鳳年被逗樂,笑道:“問完了?”
八杠輿瞬間下沉數尺高度,八名孔武有力的魁梧扈從幾乎同時屈膝跪地。徐鳳年左手五指如鉤,抓握住青綠女子的整張臉,女子臉龐滲出血絲,右手慢悠悠旋轉,數柄飛劍釘入她幾大致命竅穴,只要她敢運氣抵抗,就得被釘殺當場。徐鳳年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興許在龍宮內高高在上的女子滿臉鮮血流淌,大口喘氣,不用看都知道她此時一定眼神怨毒至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