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二天帝曠古一戰,王仙芝身死道消(4)
徐鳳年抬起頭,只見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風卷雲湧,大塊大塊的彩雲迅速匯聚,如仙人鋪開巨幅錦緞。道教丹鼎派所載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一說,可當下景象,顯然已經遠遠超出這個范疇。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劍俠的先賢,曾留下膾炙人口的詩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後世往往感觸不深,不識其中機鋒真味。徐鳳年歎了口氣,王仙芝估計是終於按捺不住,準備遞出殺招,殺人之後,就會自開天門,但不是一鼓作氣去飛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為人間武夫坐鎮天門。
徐鳳年深深呼出一口氣,仍是沒有急於讓身旁的出竅魂魄與自己融為一體,而是凝氣站定,等待王仙芝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擊。
王仙芝吸了一口氣,滿頭銀霜白發,瞬間轉為烏青顏色,原本一個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
徐鳳年沒有去欣賞那般化腐朽為神奇的玄通,輕輕閉上眼睛,臉龐上紫金光彩縈繞流轉,吸氣之後,衣袖鼓脹,恍恍惚惚,給人遺世獨立的感覺。這便是大黃庭口訣中的“門外鬧市不去管,掩門閉戶即溪山”。
攻勢守勢,各有奇妙。
轉眼過後,徐鳳年和王仙芝兩人之間十余丈距離,出現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態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現出了王仙芝的奔雷前衝之勢。
徐鳳年第一次被擊退,就一口氣退到了百丈外,這百丈路程又連綿不絕浮現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晰身影。
徐鳳年看似毫無還手之力的第二次後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長,王仙芝愈戰愈勇,身形越加繁複,一線之上,密密麻麻,排列著兩百多個根本來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動挨打的徐鳳年只是一退再退,憑借著高樹露的渾厚體魄和大黃庭的抱樸守拙,大體上不見頹敗跡象,只是細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電刺穿身軀的傷口,人貓韓貂寺因扶龍而成的紅絲赤蛇,已經徹底放棄掙扎,但是鮮血來不及滲出傷口,就如沸水澆雪,化為淺淡霧氣,反而讓徐鳳年顯得衣衫依舊潔淨。
王仙芝始終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機,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負,任你徐鳳年假借拳罡鍛煉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樹露體魄,我自可讓你自討苦吃,總有一拳,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條在地面上割裂出兩裡路之長的直線上,“王仙芝”越來越多,簡直可以為稱之為不計其數,恐怕就算武評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觀戰,也會頭皮發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師林鴉在場,親眼見識到那一個個保持攻勢的王仙芝,仔細觀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因為這才是天下間最高明的一幅拳譜!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鳳年來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終於迎來了轉折點,一直不斷伸長的後退距離,第一次開始縮短。
因為王仙芝的身形過於迅捷,同時攻勢太過迅猛,即便徐鳳年已經退出將近三裡路,但是一直不聞半點聲響。
老人身後終於遙遙炸響一聲遲到的震動巨響。
這興許就是世人都習慣了的先見閃電再聽雷響。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本就是世事常理。
只不過當末尾那個停留原地的王仙芝身影開始消散,仿佛氣勢無法無休止攀升的王仙芝,就像是登高之人,休憩片刻後就繼續攀爬,而且是驀然加快步子登高,一直單手出拳的王仙芝雙手齊出。
做擂大鼓勢!
王仙芝雙拳擊在交錯格擋的徐鳳年手臂上。
這一下擂鼓,跟身後那姍姍來遲的拳罡雷鳴同時響起。
徐鳳年身體後仰,雙腳扎地,傾斜著向後倒滑出去。
起始處第二尊王仙芝身形也開始煙消雲散,但跟徐鳳年面對面的王仙芝本尊驟然加速,掄起一臂,重重砸下,砸在了徐鳳年的胸口上,一拳便把徐鳳年整個人轟入地面,然後一腳把觸地即彈起的徐鳳年又給踢出去十幾丈。
身體離著地面一尺多高的徐鳳年伸出手,雙手十指鉤入沙地,以此來阻滯退勢。
第二次遊歷江湖,羊皮裘老頭兒曾經以不下百道兩袖青蛇錘煉徐鳳年的神意,這是李淳罡獨有的授道之法,後來吃下北莽國師袁青山一物換一物的紫金包子,徐鳳年也曾讓徐偃兵不遺余力地捶打,用來消化那隻包子帶來的紫金氣機。這種在武道一途遠遠算不上終南捷徑的笨法子,只要扛得下,就絕對會是能夠打下扎實基礎的一條路。如今天底下,若說剛猛程度,拓跋菩薩的拳腳也好,鄧太阿的劍、劍顧劍棠的刀也罷,都比不上王仙芝的拳頭,徐鳳年接納高樹露體魄畢竟時日過短,來不及完完整整化為己用,於是王仙芝的攻勢,就成了最佳的鍛造。
每一代北涼刀的鍛造,出爐前都少不了千錘百煉。
成了!
徐鳳年如有神助,傷口瞬間痊愈了七八分,這便是火候到了的微妙跡象。
他單掌一拍地面,身形旋轉而起,重新站立在王仙芝對面。
徐鳳年在咬牙苦等此刻,王仙芝何嘗不是在“釣魚”,魚餌小了,如何釣得起其名為鯤的北海大魚?
那幾百位“王仙芝”同時歸一,徐鳳年已經開始前衝。
幾乎同時,一直選擇袖手旁觀的一魂二魄“徐鳳年”,與徐鳳年合二為一,回神歸竅,如同遊子返鄉。
如果說距離有十分,那麽王仙芝前衝了六分,徐鳳年隻得四分。
然後兩人各自傾力而為,出了一拳一掌。
不說魂魄神意,這一掌拍去,已經是徐鳳年十成十的武道境界。
王仙芝亦是不再保留氣力,自從甲子之前折斷木馬牛後,就再沒有一次盡力而戰的天下第一人,終於使出了氣力氣機都攀至巔峰的一拳。
王仙芝率先一拳砸在徐鳳年額頭上。
徐鳳年一掌稍後便拍在了王仙芝下巴之上。
兩人腳步同時離開地面。
又同時返回地面,死死扎根原地,俱是死不後退半步的架勢。徐鳳年的腦袋往後一蕩,蕩出一個輕微幅度,而王仙芝的頭顱雖未動彈,但本已青黑的發絲又再度出現一抹霜白之色。
兩人接下來都不去想著見招拆招,而是隻管出招,大概徐鳳年是存心不惜玉石俱焚,而王仙芝則是寧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王仙芝的拳頭始終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徐鳳年的腦袋每一次向後搖晃,幅度都依次增加,但是王仙芝的白發添加得就不易察覺,更加致命的是老人頭髮的青黑霜白之間,多次反覆,全然不似徐鳳年這樣止不住積少成多的頹勢。
兩人就各自站在原地,拳掌互換。
徐鳳年的額頭已經出現凹陷,但王仙芝也並不算輕松愜意,臉上出現一處處淤青斑點。
徐鳳年酣戰不退,從最先一掌十成十氣勁都可以奉送給王仙芝,在互換六十余擊後,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戰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戰。
徐鳳年從手掌豎起的拍掌平推,變作了可以天然增加兩寸余攻擊距離的握拳擊出。
兩人十分實力之爭,徐鳳年已經開始連這點計算都極為可貴。
甚至到最後,徐鳳年不得不變拳頭為伸直的手刀,否則就無法擊中王仙芝。
若是換作任意一個其他對手,修為已經足以躋身天下前三的徐鳳年,自身本就所學駁雜,用劍自然可以寫意無雙,用刀一樣氣勢如虹,赤手空拳,照樣閑庭信步,哪裡會像此刻這樣小家子氣地“錙銖必較”?
王仙芝從頭到尾都是出拳。
兩位天人的頭頂,彩雲竟是喧沸翻滾,聚散無常。
徐鳳年最後一次手刀也僅是以指尖擊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強弩之末,垂死掙扎!
老人此番赴涼一戰,並未起手就死戰,而是循序漸進,先端水半碗,繼而倒茶八分,最後才是滿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態大醉。
王仙芝本已氣象鼎盛,在徐鳳年腦袋向後蕩出一個半圓弧度之時,老人竟然能夠意氣勃發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氣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間最後一戰!
的確已是強弩之末的徐鳳年不再遞出手刀,而是涸澤而漁,僅剩氣機一起湧現,以頭顱猛然前撞,主動迎向王仙芝的拳頭。
徐鳳年被一拳砸得倒飛出去,整張面目都如一隻將碎未碎的瓷器,絲絲裂開,駭人至極。
不光是臉龐,整個身體也是這般淒涼下場。
王仙芝被一撞之後,也不好受,腳步輕浮,踉蹌後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鳳年在身體即將墜落之時,笑了笑。
刹那之間。
不遠不近的忘憂之人,丟擲出了一根刹那槍!
王小屏死後一劍,洞穿了王仙芝的身體。
這一槍,循著那條軌跡,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無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槍穿過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軀,槍頭釘入地面,斜插於大地。
王仙芝被長虹貫日的槍勢裹挾,向後倒飛出去,但比起重重墜地揚起黃沙的徐鳳年,老人在後背觸地之時,就猛然停滯,詭異懸浮在空中,然後緩緩站立起來。
王仙芝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第二個擁有一魂二魄的“徐鳳年”匆忙回神歸竅,但仍是沒有阻止萬千血絲從身體裂縫中流淌而出。
該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紅了黃沙大地。
徐鳳年就這麽躺在血水中。
瀕死的年輕北涼王,視線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鳳年閉上眼睛,魂魄四散飄蕩而出,連高樹露體魄也不例外,一起緩緩掠向黃龍士和呵呵姑娘那邊。
只希望最後這點修為,可以保住那個總喜歡扛向日葵的傻姑娘的性命。
王仙芝終於開口說話,“可有遺願?”
氣機漸無的徐鳳年沒有說話。
在下武當之前,他就已經布局完畢:北涼藏有一個形似自己的傀儡“徐鳳年”,哪怕自己一戰身死,北涼沒有了他貨真價實的徐鳳年,可到底還有個北涼王。
如此一來,只要徐家旗幟不倒,北涼軍心就猶在,不至於被北莽百萬鐵騎一衝即潰。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見到狼煙。
先前幽河兩州接壤的僻靜黃沙地上,不知怎麽出現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身影。一個披著破敗皮襖、頭頂白巾的稚童,正忙著吆喝驅趕羊群。邊境土地貧瘠,好在相較其他時節,春草還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頭老山羊仍是既瘦且髒,瞧著就像是一群暮氣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間勒緊了一條草繩帶子,臉頰黝黑消瘦,腋下夾了一根沉木杆子,手裡提著一根老舊羊鞭,跟著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時,就嘴裡叼著羊鞭,雙手持杆,肆意舞動,偶爾會模仿一些村裡大人的抖杆姿勢。北涼尚武,民風彪烈,更有許多盛產硬把式的“窩子”,因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頭就是一大窩,便是婦孺也會些把式,像幽州這邊就流傳有一句諺語:十個羊把式九個會拳。這是前半句,後半句則是“九個拳師裡只能出一個大槍杆子”,意思說練拳容易練槍難。只是自古窮文富武,這麽一個家境貧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輩子都摸不著槍術的門檻。
之後孩子就看到南邊十幾裡路外的駭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動,一下子黃沙拔地,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雲淡風輕。孩子好奇心重,想著羊群認路不會走丟,就開始拎著鞭子拖著杆子往南邊跑去。他面黃肌瘦,但是腳力不算太弱。北涼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過冬天,也容不得憊懶,故而西北邊塞吃沙子長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對上富饒江南那邊看似高大的同齡人,真要往狠裡打架鬥毆,輸的肯定是後者。
這個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衝,竟是異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幾次歇息喘氣時,四周不遠處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聲響。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沒有想著轉身回去,可幾次都是強性子泛起,壓過了膽怯,一咬牙就繼續南奔。
放羊稚童就這麽懵懵懂懂地向那處大戰之地慢慢靠攏。
徐鳳年的魂魄飄搖而至,尋到了黃龍士和呵呵姑娘。
當算盡春秋的黃三甲看到此時此景,抱著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驚愕然,堂堂離陽權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這麽死了?這才當了幾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轟轟烈烈,跟王仙芝死戰一場,只是世人鍾情於“雖敗猶榮”這四個字,卻不喜歡自己雖死猶榮。
黃龍士盤膝而坐,動作輕柔地把自家傻閨女抱在懷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內,自己沒算到木劍遊俠兒的抉擇,這一次依然沒能算到另外一個年輕人的生死選擇。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還是按約而來。兩個徒有魂魄的“徐鳳年”分別握住賈家嘉的手掌,過渡轉嫁給她最後的“生氣”,竭力衝激洗刷龍虎山老道士種下的劫數。少女的臉色逐漸好轉,趨向紅潤。
黃龍士這輩子走過很長的路,也見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人數次悄悄進入北涼,不但看好陳芝豹遠勝於徐鳳年,甚至對袁左宗的欣賞,都要重於那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汙的伎倆,算不得什麽值得欽佩的高明手段,這小子天生貴胄,背點罵名能算什麽?被不斷刺殺,也是他該有的命。說到結局淒慘,襄樊城內被親人下鍋烹食的百姓,不慘?國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兩販賣給他人的孩子,不慘?近的說,懷裡的小閨女,身世也慘。眾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黃龍士哪怕看到徐鳳年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攔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許訝異,更多視為理所當然,這本就是他欠懷裡這閨女的,甚至心底會覺得這小子心機深重,是以此希冀著要他黃龍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時大局已定,黃龍士才真正有所動容,輕聲問道:“不後悔?”
徐鳳年笑著搖了搖頭,雖然開口,卻無聲,但足以讓黃龍士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趕來,除了有約定是一回事,還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遺余力,也打不過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多活一個。前輩不用想得太複雜。”
兩人一問一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