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北涼道暗流湧動,涼王府年年有余(1)
晨曦中,一駕馬車駛出黃楠郡郡城,洪書文騎馬護駕,神情慵懶,身邊是其余兩名白馬義從。徐鳳年坐在馬車內,呼延觀音睡眼惺忪,蜷縮在角落,身上披了件徐鳳年的裘子。昨夜在王氏府邸前停馬,她孤苦伶仃待在車廂內,掀了幾次簾子,都沒有看到被石獅子遮擋的他,只看到那名惜言如金的高大馬夫。後來回到院子偏房住下,她估計也一宿沒睡安穩,反倒是在車廂內還能睡踏實,說她是女婢,還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呼延觀音睜開蒙矓睡眼,勉強睜開眼皮子,透過一絲縫隙,偷偷打量這個一夜之間在郡城一手翻雲一手覆雨的男子。在前來黃楠郡的路上,就現他每隔一段時辰便會掀開簾子,近乎強迫症,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麽,在她眼中,驛路除了如出一轍的槐柳,就再沒有新鮮事物,可他似乎總也看不厭,偶爾聽聞馬蹄聲擦肩而過,他就會更加聚精會神,或者說是怔怔出神,難不成還能從陌路人身上看出一朵花來?
在即將出黃楠郡邊境時,一騎突兀趕來,是那進入柴扉院的遊隼小頭目宋谷。徐偃兵聽到車簾子後頭的吩咐,籲了一聲,緩緩停下馬車。宋谷翻身下馬,跪在馬車側面,抬頭便是車簾子。洪書文調轉馬頭反身,接下來慢悠悠在宋谷身邊打轉,居高臨下嬉笑道:“宋頭領,怎麽跟我討還銀子來了?”
這個宋谷在整個北涼遊隼裡算是中等地位的角色,拋開甲魚等文諜子不說,武諜子即死士,在遊隼中很少有官階變動,因為武功一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遊隼靠拳頭說話,能者上庸者下,宋谷有三品的實力,曾經是北涼栗滄縣的老百姓,栗滄縣武學蔚然成風,有七大姓氏,各有絕學憑仗,槍仙王繡的妻子便出自栗滄縣齊家。宋谷的習武歷程堪稱市井傳奇,年少時遇上一名外地槍法巨匠到栗滄縣比武,那名槍法宗師被仇家重金懸賞,一場圍殺就此展開,不說兩批專門收錢消災的江湖殺手,就連栗滄縣都有兩個姓氏的大人物參與其中。接近金剛境的宗師殺去七七八八的敵手,畢竟獨木難支,死前逃至栗滄縣一棟廢棄民宅,恰好碰到去那裡燉狗肉吃的少年宋谷,傾囊傳授其畢生絕學。可惜宋谷一半都沒有學到,後來一次意氣用事,宋谷泄露招式,被恩師的仇家認出,不得已成為北涼遊隼,將近十年打拚,才算出人頭地。這次鷹隼分家,一品境界到底有幾人,恐怕只有褚祿山和徐渭熊兩人清楚,但是二品小宗師有十四人,鷹隼上下眾人皆知,前兩年更為鼎盛,多達二十人,只是後來呂錢塘戰死蘆葦蕩,舒羞退出,一人死在邊境,一人失蹤,一人死在陳芝豹出涼入蜀的路上,一人功成身退,封賜了一個雜號將軍,在陵州東南創立門派。
四下無外人,跪地的宋谷沉聲道:“拂水社二等房宋谷,冒死有事稟告殿下。”
簾子內沒有絲毫動靜。
宋谷一咬牙,“柴扉院一事,宋谷有違既定謀劃,有錯在先,宋谷不敢否認。只是其中緣由,懇請殿下聽卑職解釋。柴扉院諜子在拂水社二等房記錄在冊的蝗蝻,有南朝姑塞州女子花魁王煥如,有昆州人氏女子小鴇瞿若,有姑塞州數位幫派弟子滲透柴扉院成為護院。卑職當時以為洪書文既然能夠臨時參與拂水社機要軍務,想來本事不差,由他去針對瞿若,遠比三等鷹士任山雨更有把握……”
一個冷漠嗓音透出窗簾,“走。”
宋谷如遭雷擊,雙手按入地面,雖說刻意壓抑聲調,仍是難掩淒涼道:“殿下!此次行事,絕非宋谷有意懈怠!”
徐偃兵哪裡會理睬一頭僅是拂水社二等房豢養的遊隼,立即駕車前行。
洪書文雙手拉韁,高坐馬背,身體懶洋洋後仰,轉頭冷冷瞥了眼宋谷。
臨近黃昏,隨著馬車臨近,陵州州城的青黑城牆愈高聳,穿過牆道時,馬上要過年,竟是掛了滿壁的大紅燈籠,早早點亮,其實不光是此處,州城許多臨街高枝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給掛滿,無法想象,這竟然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大手筆。據說各座衙門的胥吏雜役都怨聲載道,都在腹誹都當上經略使了,還跟一個四面楚歌的陵州將軍溜須拍馬,不過城內百姓出門,倒是臉上都多了幾分喜氣。
徐鳳年讓馬車在一處十字路口的喧囂鬧市停下,挑了座酒樓,說是大夥兒在外頭吃頓晚飯。酒樓人滿為患,一行人好不容易在一樓等到相鄰兩張空桌,徐鳳年讓洪書文去櫃台那邊挑選刻有菜名的竹簽。才落座,就有嘈雜聲音響起,呼延觀音循著聲響望去,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男子,她也就不再多看。反而是徐鳳年轉過身坐在長凳上,笑眯眯看去。
那瘦猴兒一條腿擱在凳子上,一邊剔牙一邊嚷嚷道:“我要是北涼世子,有大將軍這麽一個爹,嘿,練武的話,反正有聽潮閣這麽大一個堆滿秘笈的武庫,又有高手無數,早就練成絕世神功了,不說天下前三,輕輕松松天下前十總是跑不掉的。帶兵的話,隨便帶上十幾萬鐵騎,咱也不吹牛,說什麽一口氣把北蠻子殺光,北莽南朝姑塞龍腰那幾個州還不早就寸草不生了?”
馬上就有旁人湊熱鬧和潑冷水,“真的假的,我可記得涼莽邊境上好像有三四十萬的北蠻子,那也不是紙糊的,虧得只有我們北涼才攔得住,而且北莽還有拓跋菩薩這個軍神,南朝覆滅也沒啥意義,只要拓跋菩薩沒了,北莽那就跟紙糊的沒啥區別了,可這家夥打仗猛,萬一他殺紅了眼,不顧性命也要你的腦袋,怎辦?這位可是天底下隻輸給武帝城王老怪的家夥,百萬大軍中取上將級,可不就是探囊取物。”
瘦猴兒一聽到拓跋菩薩,很明顯縮了縮脖子,“那就先放過北莽,帶著全部北涼鐵騎一口氣朝東面奔襲,也就兩三千裡路,除了東線邊境上的顧劍堂大將軍,燕剌王趙炳和廣陵王趙毅的兩支精兵都遠得很,顧不上,顧老兒當年被咱們大將軍壓得喘不過氣,這會兒一樣不是對手,咱就直接殺進皇宮,坐上龍椅,看誰敢跟老子叫板!什麽紫髯碧眼兒張巨鹿,腦子再聰明,撐死了也就是個殺雞都不敢的文官,他要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這會兒就立馬給他一個大嘴巴,扇得他找不著北。”
馬上有人接話,一臉怒其不爭,陰陽怪氣道:“也就是咱們那世子膽子小,沒本事,白白去了一趟京城,啥事都沒乾,你他娘好歹欺負幾個京城花魁也行啊,天曉得這孫子是不是去京城那邊,給京官老爺們白白送了多少北涼的血汗銀子。我可聽說了,他去京城路上,光是押送黃金白銀珠寶古董的箱子,就有幾十隻,千真萬確!這個隻敢窩裡橫的小王八蛋,如今當上了陵州將軍,肯定是在京城被收拾慘了,要回到自己地盤上狠狠作威作福。”
瘦猴兒微微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們聽說了沒,咱們世子殿下這趟本來是灰溜溜返回北涼的,可大將軍實在看不下去了,才親自出了一趟北涼,這才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弄回了兩個兒媳婦,據說都是青州女子。大將軍攤上這麽個嫡長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小王爺當上下一任北涼王那才是天大好事。”
一位士子模樣的年輕人用濃重的薊州腔微笑道:“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
鄰桌一位老人歎氣道:“對啊,小王爺投胎投晚了。”
因為徐驍隻娶了一名王妃,也就沒有其他高門豪閥裡司空見慣的嫡庶之分,以前都覺得世子殿下雖然荒唐無良,畢竟是長子,次子徐龍象又是天生憨傻,關於誰世襲罔替,誰來做這個北涼王,沒有什麽異議。只是小王爺率領龍象重騎,踏破邊境,戰功顯赫,親身陷陣,更是一馬當先,無人不服,傳言燕文鸞、鍾洪武這幫功勳老將都對小王爺讚不絕口。
一股暗流湧動。
這股暗流無疑已經和陵州風波匯流。
徐偃兵自然而然跟徐鳳年同桌吃飯,下筷子也不含糊,自他在徐鳳年身邊,從未有過諂媚顏色,對於樓內喧嘩,兩耳不聞。呼延觀音對桌上的一盤盤中原菜肴並不喜好,當她聽到有關身邊男子的言語,就豎起耳朵竭力去聽清楚,然後小心翼翼彎腰探頭,去看徐鳳年是否惱火,可她只看到一張始終很平靜的笑臉。
徐鳳年轉過身,狼吞虎咽,吃飽了後,看了眼呼延觀音,她點了點頭,示意已經吃夠了。
付過帳,一行人走出酒樓,徐鳳年看了眼墜山夕陽的余暉,默不作聲走向馬車。
徐偃兵心中歎息。
只有他才能理解身前年輕人的複雜心思。
如果真有一天,北涼被最終還是被北莽鐵騎踏破西北大門,那麽像酒樓內這樣的北涼人多幾個,作為新涼王的徐鳳年,他的愧疚就可以少幾分。
總算回到了陵州將軍府,洪書文下馬的時候大大咧咧嚷了一句“到家嘍”,然後洪書文就瞪大眼睛——一大幫子雜魚鬼鬼祟祟,擁擠躲在將軍府的右側石獅子那塊小空地。洪書文家世優渥,一眼就看穿這幫家夥在假裝江湖豪客和綠林好漢,來投靠將軍府騙口飯吃,穿的不是灰鼠皮就是貉子皮,格外嶄新,都是在貂裘裡屬於最不值錢的那幾種,其中有兩人的樣式還一模一樣,顯然是打腫臉裝點門面,但是不湊巧在同一家鋪子購置了正值賤賣的皮衣,一下子給露餡了。洪書文湊近過去,隨便掃視一圈,二三十號大老爺們,就沒發現一個有高手風范的,這讓先天對江湖人士有成見的洪書文倍感無聊,正要轉身,世子殿下已經跟他並肩而立,洪書文趕緊不露痕跡後退一步。徐鳳年笑道:“諸位壯士,誰有四品實力,請走出來。”
武夫九品,四品是一個大分水嶺,能有四品境界,在地方州郡都能算一把好手了,在一個縣內,那更是幾乎可以橫著走,在武風不濃的小地方也足以開宗立派,不說大富大貴,最不濟可以混成一方豪紳。洪書文咦了一聲,本以為這群半吊子好漢能有兩三個四品高手就燒高香,不承想一下子走出了十四五人。
徐鳳年看到一個漢子眼神遊離,丟給身邊洪書文一個眼神。洪狠子幾步踏出,頓時殺氣凜然,身形躍起,雙手按住腰間兩柄北涼刀刀柄,一記膝撞擊向那人胸膛,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漢子即將就要遭受重創,身後一名原本沒有站出的乾瘦老漢腳下滑出幾步,鞋底離地都不過寸,一手推開那個想要濫竽充數的漢子,一手搭在洪書文膝蓋上,往下一按。身體下撲的洪書文嘴角冷笑,右手刀猛然滑鞘而出,光芒刺眼,許多看客都下意識眯起眼,可惜大多數都看不清這名將軍府年輕扈從的出刀,只能依稀看到窮酸老漢側身弓腰,雙手握拳,朝雙腳尚未落地的洪書文當胸一擊。老漢雙拳一出,呼嘯成風,罡氣凜冽,有人驚呼“是栗滄楊氏的窩心炮”!洪書文抬臂格擋,在地面上倒滑五六步,右手刀往地面上一插,硬生生止住身形,抖了抖左手腕,洪書文轉頭笑望向世子殿下,眼神詢問是否可以全力而為,徐鳳年搖了搖頭,笑道:“除了這位老先生,還有誰是四品高手?大大方方站出來,北涼都說本世子喜歡強搶民女,既然各位都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就不用擔心了。”
幾位正值壯年的四品高手咧嘴一笑,這世子殿下倒也是個爽快人。一些個試圖蒙混過關的男子也都灰溜溜後撤幾步。
除了那名精通長拳炮捶的栗滄縣楊氏老人,還有兩名一眼便知擅長外家功夫的魁梧漢子也出列,相繼朗聲自報名號。徐鳳年眼中含笑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抬了抬下巴,往人群身後高聲道:“兄台明明身負二品實力,既然來都來了,為何不願現身,難道是想要本世子為你開陵州將軍府儀門,才肯入府一坐?”
人群分開,眾人這才注意到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蹲靠著牆壁,滿身酒氣,腳底下還散落幾隻大小不一的劣質酒葫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疤痕縱橫,如同一張鬼臉。
這醜陋漢子好像常年酗酒傷了嗓子,沙啞說道:“敢問世子殿下真的曾經孤身入北莽,拎了兩顆頭顱,全身而退?”
徐鳳年輕輕一笑,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聽到一聲轟響,塵煙四起過後,只見到世子殿下站在坍塌牆腳,拍了拍手掌。
那個被世子殿下一手推入牆內的酒鬼漢子坐在地上,神情平淡。
很多人心中奇怪,為何世子殿下對誰都很客氣,唯獨對這個本該高高供奉起來的二品高手毫不留情。也有一些眼力見兒不行的江湖人覺得這是世子殿下請人來演戲,否則那酒鬼若真是小宗師境界,為何會被他輕描淡寫的一擊就給逼退到牆內。寥寥無幾的三品高手,依稀看出了大概,則是心中驚駭到無以複加。徐鳳年轉頭對所有人微笑道:“來者是客,不論是否入府,每人贈銀三百兩。”
他接下來跟三名白馬義從吩咐道:“天官,雁儒,你們二人去跟管事領取銀子,然後讓管事幫這些進府兄弟安置住處。書文,稍後你帶著諸位義士去找家城裡最好的酒樓搓一頓,銀子花少了,回頭本世子饒不了你。”
沒能進入陵州將軍府的漢子,望著那些魚貫入府的人物,豔羨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