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北莽軍兵臨城下,臥弓城死盡死絕(3)
燕文鸞臉色如常,淡然道:“騷動?是不是說得輕巧了?怎麽,你謝澄舒跟鸞鶴城的楊驃是親家,就幫著他打馬虎眼?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用兵變來要挾主將的鸞鶴城虎撲營,可是幽州為數不多的老字營之一,先後兩任校尉統領,分別是鍾洪武和劉元季兩個老家夥的心腹愛將。當時鍾洪武丟了官,咱們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辭官以表忠心。這也就算了,反正鍾洪武帶出來的將兵大多是那麽個德行,可給劉老兒當過親兵的荀淑,照理說不該這麽膽大包天才對。說吧,在場諸位大人,還有多少人是對我將流州卒撤出前線戰場心懷不滿的。”
城頭上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將謝澄舒和兩位副將,已經撲通跪下,連場面上那些請罪的言語都不敢說一個字。
何仲忽趕緊打圓場,一臉無奈道:“瞧你這話說的,都擺出這副吃人的架子了,誰還敢跟你掏心掏肺說實話。”
燕文鸞沒有說話。
何仲忽歎了口氣,對霞光城三位將領笑了笑,和顏悅色說道:“都起來吧。大將軍說了多少次了,男兒膝蓋不是用來給人下跪的。你們三人中有兩個可都是去過清涼山面對面見過大將軍的,哪次不是讓你抱拳行禮就行了?”
燕文鸞突然說道:“虎撲營去掉營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臉色劇變,更別提還跪著的謝澄舒三人了。
北涼老字營要是打了敗仗,甚至是打了勝仗但是戰果大小輸給其他老字營,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樣難受。至於去掉營名?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在北涼,一個老字營就算把人馬都戰死,死得一個不剩,仍然可以保留營名。事實上所有老字營最喜歡相互攀比,歷年戰事累加,先是比拚誰殺敵最多,比拚誰戰力更勝一籌,到最後,連滿營死絕的次數都能拿出來比,而且在最後這一項比試中勝出的,很能讓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蓮子營、鷓鴣營和大馬營同為最老資歷戰營的先登營,就憑借此事奪魁,這麽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營自稱,就算是個小卒子,路上見著別營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導致北涼邊軍中有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現象:經常會有“這輩子的校尉,下輩子的將軍”,意思是說那些老字營的一把手寧願一輩子當個校尉,也不樂意去當什麽官位品秩更高的將軍,要當將軍就放在下輩子好了。
虎撲營去名,這就意味著世上再無虎撲營了,等於營中所有戰死的和因傷才退出的前輩們,所有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尤其是那些戰死在他鄉的老字營先烈,在北涼邊軍眼中就會成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鸞歪頭輕輕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語氣:“什麽狗屁玩意兒,比涼州那些騎軍老字營,差了十條街。”
老將軍就這麽徑直離開霞光城。
皇甫枰臉色古怪,但是他暫時不能離開霞光城,只是默默將這位步軍統帥送行到城外,然後趕回城頭。果然沒有誰離開,完全是紋絲不動,謝澄舒三人依舊低頭跪著,一向好脾氣也好說話的何仲忽臉色陰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將同時也是另外一支老字營統領的盧忠徽,這個身上疤痕比他兒子年歲還要多的中年武將,竟然在那裡像個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盧忠徽的擋騎營,正是燕文鸞一手打造的老字營。當年西蜀境內道路崎嶇,不宜徐家鐵騎馳騁,早在西壘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擋騎營更是戰功顯赫,號稱一步當一騎,連千騎開蜀的先鋒大將褚祿山都不吝讚譽為“何止是一步當一騎,千步猶可擋千騎”,故有擋騎營的稱號!
燕文鸞說了個“狗屁玩意兒”,可不是說什麽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涼步軍統帥自己的老臉上啊。
何仲忽雙手扶在城牆上,背對眾人,輕聲道:“臥弓城沒了,他能不傷心?整個北涼,老燕不心疼葫蘆口誰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蘆口,所有幽州步軍,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就真願意讓咱們幽州軍先死流州卒後死了?不可能的啊。現在幽州邊境上的萬余流州士卒,還有涼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扎根的,可都看著咱們葫蘆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氣,厲聲道:“傳令給鸞鶴城,虎撲營去營名!包括校尉荀淑在內一乾都尉標長伍長,準許他們全部以戴罪之身參加守城戰!他們要是覺得這次炸營嘩變都不夠解氣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鸞鶴主將楊驃!大不了到時候我何仲忽親自帶兵去平叛!”
謝澄舒咬緊牙關,說道:“末將懇求大將軍準許虎撲營將士戴罪立功,給他們一個重新拿回老字營營名的機會!”
何仲忽猛然轉身,一腳把這名霞光城主將踹得倒飛出去:“在這種關鍵時刻,鸞鶴城鬧這麽大,你以為就只有燕文鸞大動肝火?你們以為那封六百裡加急上頭就隻說了讓咱們燕大將軍不要親身涉險?都護府褚祿山,我們的都護大人已經明說了,‘如果幽州將士不服管束,涼州戰事雖緊,卻也抽得出幾名得力驍將代為守城’。你聽聽,褚祿山都想要讓你那位親家滾出鸞鶴城了!我何仲忽答應了有個屁用?!”
步軍大統領已經走了,副帥何仲忽雖然沒有立即離開霞光城,但也氣得臉色鐵青快步走下城頭。
跟在何仲忽身後的皇甫枰問道:“會不會過猶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揮,重重撂下一句:“咱們幽州軍沒那麽嬌氣!”
皇甫枰繼續問道:“那麽那些當時在鸞鶴城跟著虎撲營起哄,借機想要出城的兩百多普通士卒,如何處置?”
何仲忽冷聲道:“這有什麽好問的,當然是按軍法處置,斬立決!”
皇甫枰望著那個背影,仍是追問道:“何將軍,我問的是他們的幽州家屬,如何處置?”
何仲忽腳步一頓。
長久的沉默。
皇甫枰輕聲道:“兩百多人,本將會以全部戰死而論,若是日後清涼山和都護府問起,由我負責。”
何仲忽轉過身:“皇甫枰,你圖什麽?”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眯起眼,緩緩道:“皇甫枰,說實話我可是很不喜歡你這個幽州將軍,就算你這次賣了這個人情,我還是討厭得很。你這種聰明人,見多了。”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聰明,難道不該是隻做事不說話嗎?”
何仲忽笑了笑,轉身離去,輕輕感慨道:“要是大將軍還在世,就算沒來霞光城,也該在都護府那邊露面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別說人了,咱們北涼王的影子都見不著。”
皇甫枰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半日後,鸞鶴城內,一座校武場上,大門緊閉。
只剩下清一色的一營將士。
兩千七百二十六人。
都到了。
老字營最重“老”規矩,往往是創建營號時多少人,那麽以後就應該是多少人,除了極少數建營時人馬實在太少的老字營,絕大多數都是這麽個雷打不動的人數。
北涼軍中,除了大將軍徐驍的徐字大旗,就只有一種兵馬可以豎起徐字旗以外的旗幟。當年官至北涼都護的陳芝豹立不起陳字旗,如今的騎軍大統領袁左宗也豎不起袁字旗,但是蓮子營可以,大馬營可以,鷓鴣營,以及今天早上還可以有“虎撲”兩字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這支老營,也可以。但是從現在起,他們跟北涼普通邊軍一樣,不可以。
霞光城副將和擋騎營校尉盧忠徽,親自帶了一條軍令和一句話給鸞鶴城和虎撲營。
他以副將身份將軍令帶給鸞鶴城主將楊驃,軍令是虎撲營去名。
他再以擋騎營校尉的身份來到虎撲營營地,沒有入營,在門口對那個滿臉淚水的荀淑說了一句話:“先請你們全營戰死,等見著了底下的前輩們,再去跪著吧。”
校武場上。
荀淑面無表情地站在最前方,身邊是舊虎撲營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其中不少人還在那裡抬起手臂遮住臉龐。
荀淑沉聲道:“是我荀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所有在虎撲營戰死的前輩!”
荀淑用拳頭一擂胸口:“我不理解燕大將軍的軍令,第一條不懂,第二條更不服氣!打心底裡不服氣!”
荀淑狠狠揉了一把臉,慘然笑道:“可是不服氣沒用啊。難道我們虎撲營還真去兵變,真像何大將軍說的那樣在鸞鶴城叛亂?”
荀淑望著那些臉孔,沉聲道:“你們有沒有這個念頭,老子管不著,但誰真敢這麽做,我第一個砍死他!有的,出來跟我單挑?先做了校尉再說!”
荀淑突然哈哈笑道:“就你們這群兔崽子,老子一隻手就能撂倒一群!”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喊道:“校尉,我要是明兒多殺幾個北莽蠻子,能不能讓燕大將軍把虎撲營稱號還給咱們?”
荀淑沒有欺騙這些兄弟,搖了搖頭。
荀淑突然對校武場外吼道:“楊驃,帶著你的人馬趕緊滾蛋,老子是幽州虎撲營的老卒,不是叛軍!到了明天,如果我和兄弟殺的人沒有你們七千人多,我荀淑下輩子投胎做你兒子!”
聽著校武場內的滔天罵聲,鸞鶴城主將楊驃摸了摸耳朵,對身邊兩位副將苦笑道:“可以放心了,咱們走吧。”
不過離開前,楊驃扯開嗓子大聲回了一句:“姓荀的,記住啊!要是以後幾天殺人沒我們多,記得給楊驃當乖兒子!”
他娘的,校武場都傳出整齊一致的拔刀聲響了,楊驃趕緊帶人一溜煙離開。
此時,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一如之前,即將先行到達幽州城外,卻注定不參與攻城。
這當然也意味著武備更勝臥弓城的鸞鶴城,馬上就要迎來一場死戰。
整整屯兵五十萬的北莽中線,在那頂帥帳中,一個胖子繞著北涼沙盤走了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南院大王到底在自言自語個什麽。
董胖子走到了沙盤上“西域”附近,停了一下,繞到“薊州”那邊,又停了一下。
在看到“北涼”“西蜀”之間的地帶,也停了一下。
他最後走到桌子中央,雙手扶住桌面,輕聲道:“葫蘆口臥弓城一日被破,現在整個中原肯定都在罵你們北涼是坨狗屎,罵你們徐家鐵騎是吹出來的雄甲天下……”
董卓習慣性上下牙齒敲了敲:“我知道你肯定沒有躲在清涼山。你有三個選擇:打通了流州以西,去跟西域爛陀山上那些和尚打交道。或者去西蜀邊境,低聲下氣跟陳芝豹約來一場面對面的交易,替北涼做筆割肉的買賣。再要麽就是去薊北的橫水、銀鷂,幫幽州收拾離陽新君送給你的爛攤子。”
這個胖子自顧自壓低聲音在那兒叨叨不休:“去西蜀,我可管不著,去薊州的話,那兩萬因為衛敬塘沒討著半點便宜的末流騎軍,肯定不夠看嘛……萬一是去了西域,就真讓人頭疼了,難道我還能專門為你安排一位持節令或者是大將軍,親自帶著幾萬大軍在那邊守株待兔?我樂意,別人也不樂意啊……”
董卓又開始繞著桌子轉悠。
“要不然拋一枚銅錢,猜有字沒字?
“這哪行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
“就是就是,董卓啊,你今兒可是南院大王了,做事情,得慎重哪。
“嗯!有道理!咦?你們還傻愣著幹啥?趕緊的,給老子拿枚銅錢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