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大宗師巔峰廝殺,勝負手變換繁急(4)
又有一個魁梧身影穿過那條沙場縫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身一抹,那股衝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氣機灌注,最終形成一顆紫電縈繞哧哧作響的雷球。年輕男子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雀躍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現在身前五十步時,風塵仆仆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毛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成名的“倒持勢”風范,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豐神。
拓跋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伸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然後一記鞭腿掃向徐鳳年的脖頸。當徐鳳年手中劍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跋菩薩就知道這家夥又耍了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鳳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松手棄劍的徐鳳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腿。以拓跋菩薩為圓心,徐鳳年被這一腿帶動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出圓外。看上去拓跋菩薩佔盡上風,只是當拓跋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鳳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大放光明,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鳳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拔刀,在身體前衝中,半寸半寸地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亂光芒也隨之收斂,如水凝冰,猶如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複雜,不過是徐鳳年進退間的轉瞬工夫。好整以暇的拓跋菩薩眯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鳳年大概應該在十步後的抽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了嗎?
至於那顆一掌拍開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跋菩薩根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動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輾轉,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鳳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欺身而近,果真如拓跋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鋒芒畢露。但拓跋菩薩有一點猜錯了,方寸雷不綻放於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歸鞘。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是拓跋菩薩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體魄,也不敢完全硬扛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身體順勢側向移開。徐鳳年直面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余人被罡風衝擊,刹那間都如同為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跋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氣機流轉六百裡,迎接徐鳳年真正殺招的後手。果不其然,徐鳳年的方寸雷是歸鞘,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逶迤山脈朝拓跋菩薩撲殺而去。拓跋菩薩這“一氣”起始一炷香前,氣最壯於先前一拳撞彎徐鳳年橫在胸口的“放聲”劍,將徐鳳年撞入這座戰場,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地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余。力求一拳建功的拓跋菩薩不遺余力,彎曲手臂做提捶勢,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狹刀上。徐鳳年試圖耗盡拓跋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跋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鳳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鳳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鳳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新氣。但是徐鳳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跋菩薩那麽孤注一擲,選擇了留有余地,任由拓跋菩薩的小半拳罡透過刀身,轟在胸口。徐鳳年身體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撩出一大抔黃沙,身體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跋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泄氣的舊氣,盡數消散,緊接著嘴唇微動,輕輕一氣呵出,準確說來是試圖一氣呵成,呵成一氣。
拓跋菩薩面露冷笑,他哪裡會給徐鳳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鳳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跋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捶中,比起徐鳳年氣勢巔峰時扛下自己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家夥吐出一大碗鮮血。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複,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術,便是返璞歸真,在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了,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原因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什麽鴻溝,真正難以跨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陽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於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拚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跋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身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捶向徐鳳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跋菩薩驚愕地發現徐鳳年那把脫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在徐鳳年倒退後換氣時,好似被無形氣機牽動,自行歸鞘了。與此同時,那顆被拓跋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紫雷,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衝到自己背後。
徐鳳年嘴角滲出血絲,默念道:“還鄉。”
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隻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減輕不了那陣如尖針刺破耳膜的劇烈疼痛感。
拓跋菩薩背後如同綻開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跋菩薩顯然仍是小覷了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背如遭撞鍾,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軀前傾,像個駝背,這才堪堪卸掉那股勁道。
拓跋菩薩悄悄咽下湧到喉嚨的那口鮮血,面無表情,望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因為見識到新招而感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了下風而惱羞成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體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鳳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稱為尋常武道宗師的壓箱底絕學,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喘息換氣。拓跋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鳳年總能在身處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巔峰廝殺,互為砥礪最高武道的磨石。
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於壯闊雪海。
負劍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遠處,隨意抓起一捧雪,胡亂擦拭臉頰,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楂子,猶豫了一下,乾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氣韻狹刀,歪著頭,拿雪亮刀鋒刮起了胡子。不同於開始那四五天的且戰且退,從前天深夜那場搏殺開始,他和拓跋菩薩的局面就扭轉過來。一天兩夜,交手六次,拓跋菩薩主動退卻了四次,也跟先前廝殺的慢騰騰你來我往不同,現在雙方都是一擊不中就會有一人選擇撤退,不求酣戰,力求一擊致命。
雞湯和尚贈送那隻佛缽後,徐鳳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跋菩薩,就是要借用拓跋菩薩的凌厲攻勢,來錘煉鍛造他吸納氣數後的那柄“劍坯子”。拓跋菩薩和徐鳳年各有所得,但顯然徐鳳年更加具備後發製人的跡象。徐鳳年在上一次拓跋菩薩的埋伏不成後,已經追殺了兩百多裡,直到兩人先後登上這座雄偉雪峰。
在一場場生死之爭中,兩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並不刻意隱藏全部氣機,總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讓追殺一方去刨根問底。
拓跋菩薩就明確無誤地告訴徐鳳年他會在這座雪峰上等著,至於會是在何時何地施與毫無征兆的殺招,就得徐鳳年憑借本事和賭運去全盤接納了。
徐鳳年刮完了胡楂子,放刀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讓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嚨。
徐鳳年站直腰杆,一手繞到背後正了正那把劍,一手按住刀柄,舉頭望去。
驀然間,大雪滾落,規模愈來愈壯大。
分明是拓跋菩薩以人力造就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
徐鳳年肯定拓跋菩薩會隱藏在大雪之中。
他閉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則緊緊抵住狹刀的護手上,做出推刀出鞘的動作。
大雪從山頂如洪流崩落山脊,然後在徐鳳年兩側分流而過。
徐鳳年如那中流砥柱,巋然不動。
一根灌注充沛氣機的寒冰長槍,快如驚虹,刺向徐鳳年心口。
徐鳳年推出鞘中狹刀,與那根長槍和握槍的拓跋菩薩在電光石火之間擦肩而過。
徐鳳年的肩頭被撕下一塊血肉,但是徐鳳年身側的空中也留下了一串猩紅血線。
徐鳳年轉過身,生死一線,沒有心有余悸,只是有些遺憾:如果拓跋菩薩選擇在這一刻分出勝負,徐鳳年有把握以一時重傷的代價,砍掉對手一條胳膊。
但是拓跋菩薩鬼使神差舍棄了這個戰場,寧肯徐鳳年手中的“氣韻”在他後背割出一條血槽。
雪崩過後,徐鳳年盤膝坐地,大口喘氣,相信拓跋菩薩也會在山腳那邊療傷。
現在兩人已經不爭奪那換氣的快慢,而是速戰速決,隻爭一招定生死。
徐鳳年懶洋洋躺在雪地裡,望著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啊。”
有大河切割峽谷,穿越這條綿延三千裡的浩大山鏈,最終在南詔境內奔流入海。
徐鳳年在河畔飲水時被拓跋菩薩一指戳中額頭,撞入大河河底。
而他的十柄出袖飛劍,有其中六柄,都只差一寸半寸,就都只差那一點點距離,就可以分別釘入拓跋菩薩的太陽穴、眼眶和心窩。
拓跋菩薩在河面上瘋狂出拳,死死盯住無法躍出水面的徐鳳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試圖將徐鳳年震死悶死在江底。
拓跋菩薩就這麽在河面上“走”了整整一百二十裡水路。
最終,強行逆轉氣機的拓跋菩薩不但雙臂頹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淌出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當徐鳳年像是一具屍體浮出水面的時候,雙臂已經不能動彈的拓跋菩薩只能一腳踏下。
明知道腳下會踩中一柄徐鳳年僅憑心意駕馭的飛劍,會被飛劍刺穿腳背,拓跋菩薩仍是沒有半點猶豫。
徐鳳年被一腳踏在胸膛,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濘中。
不知為何,拓跋菩薩既沒能找到徐鳳年的屍體,也沒能找到徐鳳年的殘留氣機。
這位年輕藩王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
就在沿河尋找一夜無果的拓跋菩薩打算反身前往涼莽邊境,然後在那個天亮時分,拓跋菩薩看到了那個死活不肯去閻王爺那裡乖乖報到的年輕人,從河岸那一邊水中緩緩走出。
他背後那柄長劍已經不知所終。
他用嘴咬住刀鞘,雙手持刀。
兩人都沒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遊緩慢行走。
徐鳳年在休養生息,拓跋菩薩在擴大勝算。
將近一旬的追逐廝殺,雙方奔走轉戰數千裡,在一個西域極為罕見的大雨滂沱的昏暗夜幕中,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戰。
簡單至極的對撞,就像是涼莽騎軍的衝鋒,沒有任何花哨。
徐鳳年雙手持刀刺入了拓跋菩薩腹部。
拓跋菩薩在後退途中,一拳一拳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
最終,徐鳳年先是一手松開手中刀,然後單手五指握刀,接著是兩指夾刀,最後只能是一指推刀。
當徐鳳年徹底松開那把刀後,腹部被捅出一個通透的拓跋菩薩向後重重摔去。
披頭散發的徐鳳年則是直挺挺向後倒去。
拓跋菩薩躺在泥濘中,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握不住刀柄,就直接握住刀鋒,從腹部拔出,另一隻手肘撐地,這才艱難坐起身。
徐鳳年依舊紋絲不動。
拓跋菩薩如釋重負,笑了笑,咯著血,看了眼手中刀:“可惜了。”
然後他猛然抬頭,目瞪口呆,臉上滿是苦澀。
一劍驟然飛至,劃破雨幕。
正是那柄“放聲”!
直到這一刻,拓跋菩薩才醒悟那把消失的劍,其實就是在苦苦等待這一刻,等他拓跋菩薩看似勝出一線的關鍵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間地點都不能有任何偏差。為了設置這個陷阱,那個人必須先冒天大風險,分神去“牽掛”於那柄“遠在天邊”的飛劍,在出刀拚命之前就要先行牽引飛劍,然後精準殺死務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據說當年離陽那隻人貓就是這麽死的啊。
拓跋菩薩輕輕歎息,原本只要給他半炷香的恢復時間,他就能輕松收拾掉那個年輕人。
拓跋菩薩沒有太多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有些憋屈。
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沒想到拓跋菩薩還有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天?
拓跋菩薩閉上眼睛。
突然,一名滿頭霜雪的老人站在了拓跋菩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剛好擋住了那柄飛劍。
無法取人頭顱的飛劍像是在哀鳴。
淒苦至極。
躺在泥濘中的徐鳳年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北莽朱魍的締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為了阻擋徐偃兵和澹台平靜,讓老夫先先行一步趕到此地,可是付出了六十多位高手的代價!以後的北莽江湖,稱不上江湖嘍。”
老人看似不溫不火的寒暄客套,身手其實沒有絲毫停頓,在破去那柄飛劍後,大雨之中,直奔徐鳳年。只聽他哈哈大笑:“你徐鳳年可算雖敗猶榮,況且只是輸給了天命而已,徐驍多半不會怨你。”
此時此刻,徐鳳年隻感覺到耳邊濺起一陣水花。
他不知道,一隻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附近,一位禦劍六千裡終於趕到此地的年輕女子,不看徐鳳年一眼,只是沉聲道:“不許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