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帥帳內莽軍議政,葫蘆口戰火初起(1)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稱之為“薊州滿英烈”,“皆為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了。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余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隻答應了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著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只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嫌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麽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了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
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余騎軍的年輕主將鬱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隻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扎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憤然,衛敬塘隻說了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外,還有一把同樣扎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佔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折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數罪並罰,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了。
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也不理解,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不缺你衛敬塘一人。
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
鬱鸞刀笑道:“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有某些薊州人士冒著風險暗中支持,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了。”
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其人品性雖似跳梁小醜,惹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相當不俗。”
鬱鸞刀看著數十裡地外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笑道:“衛大人,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了,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
衛敬塘似笑非笑,無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突然又轉身回來,摘下腰間那把涼刀,擱置在城牆上,神情鄭重道:“衛大人,不管你收不收,這把涼刀,我都送給你。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
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笑問道:“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
鬱鸞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涼刀,瀟灑離去。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鬱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著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抬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幽州葫蘆口外,一頂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帥帳內,上等鯉魚窯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燒,春寒全部被擋在帳外。帳內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層武將甲胄,另一半則身著南朝兵部官服,後者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此時大軍先鋒已經率先開始突入葫蘆口,前軍九萬余人,主將楊元讚統率各部兵力,主力是這位北莽大將軍的三萬親軍,龍腰州各大軍鎮兵馬有四萬,但真正的精銳卻是暫領南朝兵部侍郎銜的洪敬岩麾下那兩萬柔然鐵騎。柔然山脈一帶歷來便是北方草原精騎的兵源重地,出駿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地方,柔然鐵騎更服管束,願輕生敢死戰。北莽離陽在永徽年間那麽多場大戰,柔然鐵騎展露出來的悍勇,連許多中原名將都側目,當時離陽老首輔也不得不承認“此地蠻子有大秦古風”。除了楊元讚坐鎮的先鋒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外,其余二十萬兵馬依舊在葫蘆口外按兵不動,比起歷史上遊牧民族的叩關侵略,這次南下北涼顯然要更有章法。楊元讚是北莽東線名義上的主帥,但楊元讚領兵出征後,看似群龍無首的帥帳卻沒有出現一絲混亂,無數條調兵遣將的軍令從此處精準下達各軍。這就得歸功於南朝軍政第一人的董卓,他在一躍成為南院大王后,著重改製兵部,增添“幕前軍機郎”一職,順勢提拔了一大撥年輕人擔任兵部幕僚,人人禦賜錦衣玉帶,因此又有“幕前錦衣郎”的綽號。雖然品秩不高,但可謂位卑權重,他們制定出來的用兵策略,只要通過西京兵部審議,別說軍鎮將領和大草原主,就連各州持節令以及楊元讚、洪敬岩這些大將都要按例行事。大戰開啟後,這些軍機郎一律離開兵部隨軍而行,大多趕赴東線。董卓給予他們“見機便宜行事”的大權,西京廟堂上當然不可能沒有反對聲音,只是一來董胖子沒怎麽搭理,還厚顏無恥拿了女帝陛下的聖旨做擋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間躋身朝堂中樞的年輕人,多是耶律、慕容兩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龍關貴族子弟,出自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輕翹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說董卓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將北莽頂尖貴族都給一網打盡了。因此西京的那點唾沫,都不用“會做人”的南院大王親自反駁,就已經早早淹沒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過北莽很快就意識到董胖子的陰險狡詐。這些軍機郎分成兩撥,一撥到了東線,掣肘大將軍楊元讚,一撥則去了大將軍柳珪所在的西線,唯獨他的中線,一個都沒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涼州以北的戰事注定會最僵持最血腥,去那裡撈取軍功實屬不易,軍機郎身後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輩父輩,也就配合默契地捏著鼻子認了。
只不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幽州葫蘆口戰役僅是涼州戰事的佐酒小菜時,南院大王董卓竟然親自趕到了這裡,來到一群軍機郎之中。寬闊如大殿的軍帳內,董卓站在長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擱置有砌有山脈、河流、城池的沙盤,葫蘆口地勢一覽無余。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數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術,後來又有製圖六體,經過三百來年的完善,之後黃龍士更提出海拔一說,使得沙盤製藝攀至巔峰,故而當今沙盤之精細準確,足以讓古人瞠目結舌。在這座沙盤上,洪新甲一手締造的葫蘆口戍堡體系得到最直觀的體現,三城六關兩百寨堡,在沙盤上都有標識,數量更大的烽燧因為太小,只有那些佔據險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長不過寸的小旗幟表現。
風塵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剛剛率數百董家親騎趕到此地,隻喝了口羊膻味頗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驅寒,就讓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輕軍機郎開始講述葫蘆口戰事進展。後者手中提著一根碧玉質地的纖細長竿,在一群殺氣騰騰的武將中也毫不怯場,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大圈,朗聲道:“北涼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開春,幽州葫蘆口在此人手上營建寨堡兩百一十四座。離陽大興堡寨一事,發軔於永徽初年……”
聽到這裡,很快就有一名打著主意來幽州搶糧搶人搶軍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別扯那些沒勁的玩意兒,就說咱們的兒郎殺到葫蘆口何處了,斬了多少顆腦袋?你這娃兒說得輕松,董大王和咱們也聽得爽利。每次聽你們讀過書的人在那兒念叨,兩張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位口無遮攔的大悉剔,盯著沙盤緩緩說道:“繼續。”
大草原主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軍機郎繼續說道:“離陽大興堡寨屯田最早是薊州韓家提出,初衷是減緩離陽早期發動戰事的糧草補給壓力,後來離陽順勢將薊州各鎮邊軍後撤內徙,充實內地防務,縮短運糧路程,一旦戰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滯兵鋒銳氣,再由後方主兵力伺機出擊。只是十多年來,離陽故意重兩遼而輕薊北,顯然是有意將薊州這顆軟柿子當成幽州的葫蘆口,只要我軍南下選擇以薊州為突破口,北涼和兩遼就可以展開夾擊之勢。”
軍機郎手中那根碧玉長竿指向了葫蘆口北部某處:“北涼堡寨尤為雄壯,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從無定形,與葫蘆口各處地理形勢緊密相連,死死控扼河谷要道。牆體多為夯土,且有包磚,許多堡寨內外數層,更有高低之別,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門,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見洪新甲用心險惡。就像此處的葫蘆口堡寨群,以棗馬寨為核心,有包括青風寨、蜂起堡在內十八堡寨拱衛,相互呼應,總計有戍守將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會產生雙方的第一場惡戰。”
他手中玉竿微微向南偏移:“若北涼葫蘆口僅是有這些寨堡烽燧阻擋,不值一提,但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葫蘆口建起了三座城牆高聳的牢固城池,雖遠遜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但絕對不容小覷。這座依山而建的臥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葫蘆口北方防線,所有戍堡烽燧都是依附臥弓城。不同於堡寨的死守,葫蘆口三城內都駐有數量不等的幽州精銳騎軍。”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將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騎軍?我還以為那燕文鸞手下只有一群烏龜爬爬的步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