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忠義寨鳳年斬魔,長樂峰世子開殺(3)
徐驍唯獨跟子女才有好脾氣,依然笑眯眯回了一句,我可不就是你爹嘛,你再猜。然後正值少年的徐鳳年便徹底無言以對了。
那時還未去上陰學宮求學的二姐破天荒捧腹大笑。
終於臨近沈門草廬,沈氏仆役被一腳踢死一個一劍刺死一個,活下來的再無下山入寨時的囂張氣焰,哪怕快進入自家地盤,也不敢有所情緒表露,仍是板著臉騎馬在那名負劍書生身後。
長樂峰上竹木建築鱗次櫛比,數以千計的大紅燈籠高高懸掛,牌樓懸有“六嶷天頂”四字,兩根梁柱是昂貴無比的金絲楠木,合抱之木。楠木本就是官家采辦的皇室用木,大殿修葺以及陵墓柱棟皆是用上等楨楠,而金絲楠又是楨楠裡的第一等。春秋時中原西蜀南唐幾國,每隔幾年就要出現一兩樁動輒幾十顆人頭落地的運楠舞弊案,當朝趙家天子更是傳出過假借修整西楚皇陵名義盜取珍藏楠木的滑稽醜聞。因為金絲楠木本身生長有霞光雲海效果,尤其是大料,無需雕琢,就讓人目眩神搖。徐鳳年騎馬過牌樓,轉頭視線停留在金絲楠柱上,嘖嘖道:“真是有錢的大戶人家。”
韓芳和張秀誠是頭回親臨沈門草廬,大開眼界之余,俱是憂心忡忡,沈氏每富可敵國一分,他們陪葬的可能性也就增添一分,如何能有笑臉。
徐鳳年看著呼啦啦從主樓兩側洶湧衝出的兩股人流,自言自語說道:“徐鳳年,記住了,可別不把二品小宗師不當盤菜啊。”
徐鳳年轉身伸手淡然道:“拿來。”
一名草堂扈從趕緊拋過浸透血水的包裹,騎馬前行,馬蹄踩在白玉石廣場上,格外響亮。相距一百步,徐鳳年隨手丟出裝有鍾離邯鄲兩片腦袋的包裹,盯住一位白髯及胸的拄杖老者。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沈氏廬主大半夜從鼎爐白嫩肚皮上爬起身來親自出門招待的,不過既然有高屋建瓴的說法,住得高當然就會有住得高的好處,負責值夜瞭望的沈門子弟早已傳去消息,層層遞進,愈演愈烈,這才驚動了不問俗事許多年頭的老人。鍾離邯鄲正是他的私生子,被證實有望在壯年步入二品境後,逐漸被寄予厚望,倍受草堂器重,許多原本屬於嫡長房的諸多資源都開始傾斜向鍾離邯鄲,甚至連他鴆殺當年害死他親娘的一名姨娘,都被草堂一筆帶過,後來又以白綾勒死一個,這才被責罰去後山字劍齋閉樓面壁一年,事實上也不過是被按下氣焰去靜心習武瀏覽秘笈而已。今晚明明有貴客才前一腳造訪府邸,鍾離邯鄲後一腳便乘坐馬車私自下山,這不算什麽,驚訝的是回來時竟然不見了身影,如何能讓在他身上耗費大量財力心血的草堂安心。
雙方對峙。
一名佩有纖細青銅劍的沈氏子弟得到眼神示意,小跑去打開包囊,立時瞠目如見鬼。也差不多了,見鬼稱不上,不過是見死人的頭顱。
背對家族眾人的劍客神情複雜,轉身後斂去眼中一抹隱藏極深的狂喜,滿臉悲慟顫聲道:“廬主,鍾離邯鄲,死了!”
拄杖廬主怒極,胸前長髯飄拂,提起那根重達百斤的精鐵拐杖,重重砸入玉石地面,炸出一個窟窿,喝道:“你是何人?!”
徐鳳年不拉韁繩,雙手插袖,背春秋劍不動如山地坐在馬背上,平聲靜氣道:“實不相瞞,我跟這個自稱鍾離邯鄲的草堂劍客是初次見面,無冤無仇,不過他說了‘劍來’二字,說是要模仿李劍神大雪坪的風采,可說是‘劍來’,卻也沒見到有一千幾百柄劍飛來,僅是讓捧劍侍童丟了一把破劍過來,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湊巧想殺人想瘋了,就一巴掌拍掉了他的頭顱。你們沈門草堂若是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不妨車輪戰上陣,我一人一劍,都接下來便是。”
長髯廬主臉色陰沉得讓附近沈氏子弟膽戰不已,不敢正視,入二品境界年數比這名高坐馬背負劍青年肯定還要長久的老人握緊拐杖,殺機勃勃,眯眼問道:“師出何門?”
徐鳳年一臉訝異道:“我都殺了你兒子,你還跟我嘮叨,我是你老子不成?”
韓芳和張秀誠面面相覷。
他們也算閱歷不淺的老江湖了,可委實是沒見過這樣形同市井潑皮的高手啊。
“好好好!”怒極大笑的廬主連說了三個“好”字,雙手按在龍頭拐杖頂端那顆龍嘴叼銜的碩大夜明珠上。
在場不管是托庇於草堂的莊客還是沈氏嫡系,總計有六十幾人,其中兩側弓弩手有十三名。不過陸續有人進入場內,尋常人走入其中都要迷路的那種高門大戶,消息難免滯後,就像石子投湖心,漣漪要想波及湖畔,總歸是要一些時間的。
徐鳳年默念給自己聽:“要殺我,生死自負。”然後飄然下馬,風儀出塵。
弓弩第一撥潑水勁射已然撲面,徐鳳年一掠滑行數丈,輕松躲過飛羽箭矢,可憐那匹高頭大馬瞬間給射成了刺蝟,轟然倒地不起。
一名闊刀壯漢大踏步前衝,不給他任何出手的機會。徐鳳年驟然加速,擦肩而過時,一袖揮出,大漢整個龐然身軀就側飛出去,光是傳出的肩膀碎裂聲就十分聳人聽聞。
隨後跟上的三名草堂豢養劍士心知不妙,刹那間布起江湖上還算常見的三才劍陣,劍鋒抹畫眼花繚亂。徐鳳年雙手攤開,擰住兩枚劍尖,身體後翻,躲開中間一劍,手指間兩柄利劍立即扭轉,一名聰明圓滑些的劍士跟著做出一記翻滾,才使得佩劍不至於脫手,另外一名動作遲緩一些,頓時虎口開裂,鮮血直流。好不容易保住臉面的劍士才暗自僥幸,一股力道就由劍尖湧至手腕,身體被氣機凶狠前扯,他正想棄劍後撤,卻見徐鳳年拎劍側移,如魚游水,手背猛然拍在措手不及的劍士胸膛上。劍士噴出一團猩紅血霧,踉蹌後退時,徐鳳年抬腳高不過膝,蘊含巨大寸勁的一腳踹在劍客小腿上,讓其身體騰空前撲,緊接著一記膝撞擊在那人額頭上。
開花。
劍客撲在白玉石板上,僅是象征性抽搐了兩下,就帶著這一生的榮辱起伏迅速死去。
徐鳳年兩袖翻搖,弓弩射出的第二撥箭矢陷入兩個詭譎旋渦,最終被反向刺去,躲得快的才逃過一劫,躲得慢的非死即傷,當下便有三名弓弩手死於非命。
沈門草堂以習劍之人居多,七人七劍瞬發,任何一把劍,都帶著不計生死的勁頭氣勢,似乎這些江湖豪客也被激發了澎湃血性,每一劍皆是攻敵必守竅穴。徐鳳年也不急於殺敵破陣,在陣中遊魚般滑行起來,像是優哉遊哉閑庭信步,負劍的修長身形瀟灑躲避,除去幾劍撩刺他的下盤,有過移動外,其余七八息內揮出的幾十劍竟然都沒能讓他雙腳離開原地,只見這名儒雅如士子模樣的年輕人身體仰去複起,潮漲潮落,只是偏偏不倒。
任你千萬劍來襲,我自雙腳生根。
一名冷靜觀戰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廬主身畔,見到父親點頭後,一劍出鞘如龍鳴,劍氣隱隱縈繞,在七劍間隙朝徐鳳年心口刺出歹毒一劍。
徐鳳年雙手抱圓,籠罩住長劍,和他心口近在咫尺的幽綠劍芒便再不得前刺分毫。徐鳳年手心再度畫圓,劍身隨之流轉。和鍾離邯鄲有五六分形似的紫衣男子微皺眉頭,不去強硬握劍,而是掌心推在劍柄上,終於向前推出幾寸。
徐鳳年向後飄去,連這一刺和七劍一齊躲掉。
時刻關注場內局勢的弓弩手立即潑灑出第三撥箭雨,不求殺敵斃命,只求不給這名劍客換氣機會。
一氣換一氣之間,正是如同陰陽間隔的緊要時分。
那些勢均力敵的生死搏殺,比拚的就是換氣精巧,當然還有氣機充沛程度,雙方絞殺,如氣囊互相針刺,就看誰漏得更慢一些。
當初江畔。
一位羊皮裘老頭兒刹那間八百裡流轉的一氣長存,便殺去六百鐵甲!
步入大金剛初境的徐鳳年不進反退,再次讓箭雨落空,紫衣男子臉色微變,以氣馭劍,帶劍返身便退。
徐鳳年大黃庭海市蜃樓暴漲,硬抗六劍,五指成鉤,按住一顆腦袋,指尖磅礴氣機發動,將其炸爛。
雙手卷袖結青絲。
剩余六劍完全失去準頭,開始雜亂無章地橫衝亂撞起來,再無起初井然有序的凜冽氣象。
徐鳳年以偷師而來的半吊子胡笳十八拍,眨眼過後,便拍死了六名死不瞑目的劍客。
站在屍體中間的徐鳳年雙手起昆侖,閉眼低聲道:“李老頭兒,要不你睜眼看看我一氣殺幾人?”
六名被胡笳拍子拍死的屍體,以這名負劍書生為圓心躺在玉石廣場上,鮮血流淌。一戰之下,弓弩手都給驚呆,忘了射出下一撥羽矢。
長髯廬主怒喝一聲,“沈氏子弟當先行!”
兩個包圍圈一瞬成行,小圓是二十余沈氏成員,夾雜有草堂栽培的死士,外圍大圈是四十幾個長樂峰客卿,隨著戰事逐漸酣暢,又有三十多人擁入白玉廣場。小圈驟然縮小,二十余柄刀劍相加,徐鳳年左腳抹出寸許,雙手起勢斷江撼昆侖,加上目盲琴師那邊模仿胡笳拍子感悟而得的青絲結,頗有教山巔風起雲湧的大宗師風范,身形翻搖,氣機滾滾如長河東去。沈氏子弟自幼習武,淬煉體魄遠比尋常宗派來得得天獨厚,更有上乘秘笈參閱和高人領路入門,二十刀劍來襲,章法森嚴,雖然被浩蕩氣機挫敗,小圓卻又快速複原並擴散開來,只有幾名客卿的刀劍離手毀去,大多數人都安然無恙,趁手兵器脫手的幾位,也幾乎同時就接住身後大圓人物中拋借來的上品刀劍,圓陣一縮一伸,盡顯沈門草堂底蘊。
西蜀有天下間最大的一塊龍壁,猶有勝過當今離陽皇城的九龍壁,當初李淳罡以三千道劍氣,激蕩滾過,是謂開蜀式。
以一人力戰兩圈六十余名武夫的徐鳳年默念兩字:“劍起。”
徐鳳年以武當王重樓一指滄瀾式起手,背後春秋劍隨之出鞘,劍氣冠絕長樂峰。春秋一閃而過,徐鳳年雙腳猛踏,玉石地板下陷出雙坑,天地之間起流華,如一抹彗星流竄。這比較當初略顯粗糙的燕子回旋離手劍,實在是超出太多層次境界,已經接近吳家劍塚的馭劍高度。當時蘆葦蕩一役,吳六鼎對上李淳罡的兩袖青蛇,臨危不亂,從劍侍手中借取當世名劍第二的素王,便是引氣馭劍。徐鳳年以蠻橫至極的姿態複爾胡笳亂拍,這是提綱挈領,而春秋劍氣滾龍壁,是一張恢恢大網,劍氣所及,不僅小圈二十余人,連大圓四十多人一起籠罩其中。
劃脖而過,透胸而過,刺腿而過。
劍來劍往,氣機無窮盡。
拄杖廬主眼神閃爍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邊,這對沈氏父子便是長樂峰上三位小宗師境中的兩位,父子接連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樁奇聞美談,可謂虎父無犬子。廬主沈秩之所以對私生子鍾離邯鄲寄予期望,就是等著長樂峰名正言順地出現一門三宗師的那一天,這無疑會幫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門之間的差距。年輕一代的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資卓著的練武奇才,三十年內只要竭盡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資格進入北莽王庭視野,被投入大量人財物力去扶持幫襯。富者愈富,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僅任由幫派小魚吃蝦米,更會主動幫助大宗門去大魚吃小魚。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六百裡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門戶的君王,有小武帝“二王”之稱,早就對沈門草堂有吞食覬覦之心,若非長樂峰與皇室兩姓子弟有用黃金堆出來的香火情,使得數座軍鎮橫亙其間,願意阻攔敦煌城勢力南侵滲透,草堂早就給吃得骨頭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圓三百裡內的四十幾個大小幫派就是前車之鑒。
草堂死一個人,就意味著多一分危機。沈秩如何能不撓心抓肝?
草堂嫡長房的紫衣劍客眯眼陰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顏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請爺爺出山?”
廬主搖頭,似乎是自問說道:“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中年男子沉聲反駁道:“難不成由這人殺光廣場上眾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