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聽潮亭草論軍政,老供奉巧算聯姻(1)
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
情分?
陸丞燕有些茫然,情分輕重,她當然懂得,豪閥大族裡有萬般馭下術,說穿了不過是恩威並濟,既然先恩後威,自然就是在說這情分的重要,只不過從老祖宗嘴裡說出,分量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重上許多。
閱盡人世滄桑的青黨老供奉側頭望向那座梅子青香爐,香爐造型螺旋如山巒,刻有蓬萊、博山、瀛洲三座仙山,三縷紫煙從鏤空山中嫋嫋飄出,景象玄妙。陸丞燕與老祖宗相處多年,發覺香氣淡了,馬上就跑去添置炭火,爐中香料材質是南海運來的龍腦香,夾以青州獨有的水茅,製成香餅,故而香氣濃鬱適中、悠長,煙氣卻不重,不會嗆鼻。陸費墀收回視線,輕聲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邊的聰明人可分三等才智:大才經世濟民,是最上等的輔國格局,碧眼兒張巨鹿無疑是這類人;中人可鎮守一州執掌數郡,用大了亂國禍邦,用小了又屈才,我們青州溫太乙、洪靈樞都在此列,你父親陸東疆以後若能磨礪一番,也勉強能算;最下是那些隻懂逢迎媚主的家夥,才學平平,但天生善於察言觀色。燕兒,可知為何歷代輔佐君主的大才之士的下場都不如小才?”
陸丞燕小聲說道:“功高震主?”
陸費墀不置可否,淡然道:“北涼王徐驍不可謂不功高震主,為何這人屠能活到今天,還裂土封疆,手握三十萬精兵?無他,唯有‘情分’二字。與帝王相處,情分遠勝才略啊。宦官為何能乾政,外戚為何可掌權?可不就是君主念著那份香火情嗎?徐驍與先皇的關系,少於父子,多於兄弟,殊為不易,因此哪怕先皇駕崩,這份情誼,仍是或多或少傳承到了當今陛下那裡。當初奪嫡,徐驍只是冷眼旁觀,這不是功,而是常人不知的情誼,後來趙稚皇后要招北涼王世子做駙馬,溫太乙這些人都覺著是皇上與徐驍的君臣情誼殆盡了,急著落井下石,在朝廷裡與孫希濟這幫亡國老賊一起鼓噪。錯啦,大錯特錯!趙稚這女人的心胸不簡單哪,在我看來只有一半是想試探徐驍的底線,余下一半卻是存了要保北涼、保徐家的心思。即便徐驍對此推阻,她也不會真的動怒,這次徐驍進京,如何?不一樣把世襲罔替拿到手了!若是換作別人,哪怕是燕剌王,能得逞?”
陸丞燕小心翼翼說道:“老祖宗,那現在北涼王戎馬一生辛苦攢下的君臣情分還有多少?”
陸費墀笑道:“所剩不多啦,再多的情分也經不起徐驍三番兩次折騰,只要燕剌王、廣陵王幾大藩王不死絕,就還在。先皇不讓顧劍棠趕赴北涼做異姓王,是有莫大理由的。顧劍棠此人過於圓滑了,不肯樹敵,先皇怎麽會放心讓他去千裡之外稱王。徐驍這瘸子於鋒芒中守拙的個中三昧,以顧劍棠的火候,的確比不上。早前王朝有人說徐驍的班底交給顧劍棠,一樣能滅六國,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下場嘛,就逃不過狡兔死走狗烹了。”
這尊在青州頤養天年許久的老供奉微微一笑,說道:“再與你這小妮子說些事情好了,之所以行險來春神湖,是因為咱們青黨兩代人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散了。那碧眼兒了不得,才執政沒幾年便將溫老頭給治得服服帖帖了,若只是如此還好,可洪靈樞這老不死本想著下來前將幾個不成材的兒子推上去,一個入京做大黃門,一個做郡守,剩下一個鬥大字不識的則去跟姓韋的要青州水師,都被碧眼兒攪黃了,還將陽嶺郡交給了溫老頭的得意門生。洪靈樞什麽都好,就是心眼太小,雖說看出了這是碧眼兒的陽謀,仍是氣不過啊,一來二去,與本就有間隙的溫老頭徹底疏遠了。余下幾位能在朝廷說上話的青州老家夥也不肯消停,要麽被顧劍棠暗中拉攏,要麽與西楚老太師孫希濟這些人眉來眼去,以後青黨大勢如何,其實誰都看得出,只不過真落在自己頭上,就顧不得大局嘍。咱們青州,早就被古人說死了,見利忘義啊。”
陸丞燕嘻嘻笑道:“若是老祖宗還在京城,哪裡容得他們瞎來。”
陸費墀摸了摸這個曾孫女的腦袋,眯眼笑道:“你這小馬屁精。”
老人歎氣道:“我何嘗不是見利忘義之徒,也就只能在你這小丫頭面前笑話這些個老不死,指不定明天就輪到他們來腹誹編派我了。”
陸丞燕哼哼道:“他們敢!燕兒明兒就讓陸鬥殺得他們全家雞飛狗跳!”
陸費墀伸手撫須,開懷笑道:“世上少有真的聰明人,卻也少有真的笨人,你父親這些個所謂的豪閥子孫,卻是不太懂這個道理,只不過如今天下清平,見不得激蕩亂世時的慘烈人心罷了。陸家府上那些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稱上一稱赤膽忠心的幕僚清客,我看就沒幾斤重。寒門士子讀書讀溫飽,士族隻讀錦繡前程,讀出大義和大智的少之又少,那麽多記載先人血淋淋教訓的史書,都可惜了。”
陸丞燕點頭說道:“讀死書,當然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活了,才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呀。”
老人哈哈大笑,讚賞道:“這話得讓你父親聽聽。”
陸丞燕做了個調皮鬼臉,“那不行,爹肯定又得跟燕兒嘮叨聖賢雲這曰那了。”
陸費墀斂了斂笑容,在陸丞燕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走到窗口,輕聲感歎道:“世子趙珣輸給那北涼殿下不奇怪,可連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靖安王都沒能留下他,這就有意思了。剛才褚祿山笑稱任由你打耳光都不會還手,燕兒,你別以為那是場面上的玩笑話,這位笑裡藏刀的祿球兒是很當真的。”
陸丞燕訝然驚呼道:“竟是真話?燕兒還以為是暖場打趣的假話呢。”
陸費墀淡然笑了笑,“所以我準備讓你入北涼王府,正妃不奢望,怎麽都要替你求個側妃。論起膽量,溫、洪兩個老家夥這輩子可就沒一次比得過我啊。”
自小被老祖宗誇讚的陸丞燕雖說早有幾分猜測,但親耳聽到後還是滿心震撼,一時間不敢說話。
陸費墀拍拍她的手背,和藹地說道:“去,盯會兒香爐,這玩意兒不能差了火候。”
看著曾孫女小跑去蹲在香爐前撥弄炭火,老人望向湖面,微風拂面,白須飄逸。他略作思量,輕聲說道:“燕兒,明日將那陸鬥交給褚祿山,這襄樊城的火候就對了。”
陸丞燕乖巧地哦了一聲。
陸費墀轉身從架子上的食盒裡拿起一塊老薑,放入嘴中,突然問道:“聽說那世子殿下長得十分俊俏?”
陸丞燕錯愕了一下,抬頭揚起一個笑臉,“可好看了!”
陸費墀緩慢嚼著微辣的生薑,撫須眯眼道:“如此看來,大抵有老祖宗當年一半風姿了吧?”
陸丞燕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上劃了劃,調皮笑道:“老祖宗不知羞!”
老人也不生氣,走過去彎腰抹去曾孫女臉上的那一抹黑炭,寵溺道:“嫁出去的閨女都是潑出去的水,這還沒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祖宗白疼你這些年了。”
陸丞燕突然紅了眼睛,哽咽著嚷道:“燕兒不嫁人了,不嫁不嫁!”
陸費墀呵呵笑道:“傻丫頭。老祖宗最後送燕兒一句話,嫁夫從夫,真想要讓咱們陸家大富大貴下去,以後等老祖宗進棺材了,別管你爹娘如何說,更別管家族如何求,都要記得萬事先替你夫君著想,這才是讓陸家從青州亂局中脫穎而出的根本。你那個相貌俊逸的未來夫君,這次能讓靖安王兵行險招,一半是本事,一半則是差了火候,不過他畢竟還年輕,只要氣魄格局有了,未嘗不能做一個不輸徐瘸子的北涼王。”
老人望向星空,輕聲說了句讓陸丞燕迷迷糊糊的晦澀言語,“佔北望南,以蟒吞龍啊。”
徐鳳年沒有湊近大戟寧峨眉所在的篝火,而是躺在山坡頂端的草地上,望著那條璀璨銀河發呆。前不久剛剛給青鳥喂下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的收徒禮,是在珍寶無數的天師府都珍貴無比的龍虎金丹,一盒只有兩顆,據說可以延年益壽,與續命無異,隻比齊玄幀親手煉製的丹藥差上一籌,當年老劍神李淳罡上龍虎山斬魔台,求的就是齊仙人手中傳言可起死回生的仙丹。因此剛才看到盒子打開後香氣彌漫的兩顆龍虎金丹,識貨的李淳罡為那青衣女婢服下前詢問了一句“真的舍得”?老劍神本意是女婢的傷勢已經沒有大礙,活下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一顆價值連城的金丹就顯得沒那般必要,有揮霍嫌疑。沒料到世子殿下語調平靜說舍得,然後直接詢問第二顆金丹何時適宜服食。
羊皮裘老頭兒來到世子殿下身邊坐下,拔了根甘草叼在嘴裡,感慨道:“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誰不是井底蛙。”
徐鳳年笑道:“老前輩,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老劍神撇了撇嘴,自嘲道:“在小泥人面前,當然需要時時擺出高人的架子,否則如何騙她與老夫練劍。”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學著老劍神拔出一根甘草,彈去泥土,放入嘴中細細咀嚼,含混不清道:“甜啊,以前跟老黃時常睡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沒床沒被,我沒事就罵娘,等到實在沒力氣了,老黃就遞過來這種甘草。”
老劍神平靜說道:“蘆葦蕩中你那幾刀就是劍九黃的九劍吧,老夫雖從未見過此人出劍,前八劍還好,隻算是一般的上乘劍術,但第九劍卻是實打實的大家風范,你小子偷練多久了?”
徐鳳年搖頭道:“只是看了劍譜,從未真正練過,不知為何白天就用出來了。”
李老頭兒一臉半信半疑。
徐鳳年坐起身,轉頭問道:“老前輩,為何不收下那劍匣?”
老劍神笑道:“那你小子怎不去如饑似渴地翻看那部天底下無出其右的刀譜?”
徐鳳年重新躺下,蹺起二郎腿。
老劍神大聲笑道:“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
徐鳳年無奈道:“這牛皮你跟薑泥吹去。”
老劍神站起身,一腳踹掉這小兔崽子的二郎腿,怒道:“滾起來,老夫讓你知道這話是不是吹牛!”
徐鳳年愣了下,不敢置信道:“要教我上乘劍術不成?”
老頭兒嗤笑道:“世人眼中的上乘劍術算個卵!老夫今晚直接授你兩袖青蛇!”
欽天監通天台。
頂樓除去眾多煩瑣複雜的觀象儀器,還用作藏書納簡,三面書牆高達數丈,以至於需要多架專門用來拿書的梯子。此時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與書童待在這裡。老人因為讀書過多,以至於看壞了眼睛,腋下夾著一本古書,蹣跚著走出內室,來到鑿開一牆凸出向外的摘星路。這條路突兀橫出閣樓長達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塊漢白玉鑲嵌而成,晶瑩剔透。行走在路上,低頭看去,膽小的肯定要兩腿顫抖。站在這裡,可飽覽皇宮全景,屬於逾規違製,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輿圖、方志文獻上,都不見通天台的記錄。老人走到玉石道路盡頭,仰頭望去,小書童趕緊跑來給監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長得唇紅齒白、靈氣四溢的書童倒也不懼高,在一旁坐下,雙腳懸空晃蕩,陪著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托著腮幫怔怔出神。
小書童輕聲問道:“監正爺爺,真的能看到什麽嗎?聽挈壺大人說他當年親眼瞧見八國版圖上八根衝天而起的浩大氣柱,一根根逐漸轟然倒塌哩,這會兒就只剩下咱們離陽王朝這一根直達天庭啦。”
既然被喊作監正,那自然是欽天監的第一人南懷瑜了。老人攏了攏外衣,輕笑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喚,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年幼書童不以為然道:“監正爺爺你有天眼的呀,會看不清楚?”
老人無奈地苦笑道:“天眼,黃三甲的話也能信?小書櫃,這是那老惡獠想借我屁股下的位置來替他布局,千萬不能當真。若說天眼,他自己才是,我的望氣功夫差遠了。”
書童打抱不平道:“不會啊,監正爺爺不是跟那黃魔頭下了兩盤棋,先輸再贏,哪裡比他差了!接著下的話,他肯定就只能自稱黃兩甲了!”
老監正搖頭道:“沒贏,沒贏啊。只是下到一半,黃三甲不願再下而已。棋盤上我雖說佔據優勢,可他只要再下十棋,就要潰敗。當年我覺得能夠持平,十年前再思量,覺得二十手就要輸,這會兒再回過味,就只剩十棋了。天曉得過些日子,是不是覺得五手就得輸,說不定臨死前才知道黃三甲只需一棋就可扭轉乾坤,這才是此人的真正厲害處。朝廷設棋待詔,南派以王集薪為首,北派以宋書桐作魁,棋力與我相仿,其實都遠遜於黃三甲。王集薪說黃龍士下棋如淮陰用兵攻無不克,這話分明是隻觀棋譜不曾親自對局的局外語,應該是淮陰點兵多多益善才對。黃三甲真正厲害處哪裡是在中盤,收官才見功底,只可惜世上無人能與他手談至收官罷了,想必這才是他挑起春秋國戰的原因,畢竟三尺棋盤,對他而言,太小了。”
被陛下以國師相待的南懷瑜昵稱“小書櫃”的書童咂舌道:“那這魔頭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就真的沒人能下棋贏過他嗎?”
老人想了想,笑道:“贏過他的似乎真沒有,不過平局,有。”
書童兩眼放光,扯了扯老監正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問道:“誰啊?”
老人怕身邊這隻小書櫃著涼,先讓書童坐起身,再將書本墊在這孩子屁股下,這才不急不緩說道:“當年先皇親自出迎,數十萬太安城百姓夾道歡迎,小書櫃,你說是誰?”
書童哇了一聲,“知道知道,白衣僧人,兩禪寺那位提出頓悟的神仙!監正爺爺,真的能立地成佛嗎,是不是說我站著站著就變成佛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想去當和尚啊。”
老監正語氣沉重道:“頓悟真假不知,終究不是釋門人,即便我讀了些佛經也不可妄言。可修道破財參禪散運,千真萬確。一國君主,若是癡迷佛道,肯定不是幸事啊。崇尚黃老清靜還好,於國傷財,還可以當作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若崇佛,就不好說了,氣運一散,再聚難如登天。佛法初入中土,便遭到饞貶,未必只是流於表面的儒釋道三教歧義,實則是最重養氣的儒道兩家擔憂佛門壞了中土氣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