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歎陵江劍破千甲,笑廣陵盡掛涼刀(1)
徐鳳年笑問廣陵王趙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驍就要教你廣陵滿城盡懸北涼刀,信否?』
世子殿下一行人歸途稍稍作了轉折,來到廣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觀潮遊客來自天南地北,盛況空前,春秋大定以後。再無先前國界割裂,士子負笈遊學與遊俠帶劍闖蕩都越發暢通無阻,順帶著探幽賞景也都風靡愈濃。廣陵大潮與峨嵋金頂佛光和武當朝大頂並稱當世三大奇觀。大燕磯是一線潮最佳觀景點,冠絕天下,今日更有廣陵水師檢閱,藩王趙毅會親臨壓陣。廣陵巨富與達官顯貴都拖家帶口前來觀潮,與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數雖少,卻自然而然佔據十之七八的上好觀景位置,擺下幾案床榻,放滿美酒佳肴瓜果,邀請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談笑風生指點江山。
當潮水湧入喇叭口海灣,會有一條隸屬廣陵水師的艨艟帶領潮頭而入,兩岸綿延十裡,皆是車馬華裳。大燕磯檢閱台上由廣陵王趙毅一聲令下,當依稀可見小舟與潮頭前來,擂鼓震天,潮水與鼓聲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見到霧蒙蒙江面有一白線自東向西而移,白虹橫江,潮頭也隨著推進漸次拔高,抵達大燕磯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鋪天蓋地。
世子殿下來得略晚了,江畔適宜觀潮的地點早已扎滿帳篷或者擺滿桌案,而聽到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已經可以猜測到那艘弄潮艨艟馬上就要臨近,他隻得棄了馬車,讓舒羞與楊青風留在原地看守,不過分離前世子殿下笑著提醒兩位扈從不妨坐在車頂觀景。青鳥手中提有一隻小壇,腰間懸了那柄呂錢塘遺物赤霞劍。徐鳳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嬌弱,被他牽著,以她那隨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衝散了都沒臉皮喊出聲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側,一些個最喜歡湊熱鬧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動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過去,或者抬腿狠踹,出手動腳毫不含糊,吃悶虧的浪蕩潑皮大多想立馬從這小娘子身上討回便宜,只不過見到為首的徐鳳年的錦衣狐裘,立即蔫了氣勢,訕訕然縮手,另尋目標,揀幾個軟柿子下手,反正觀潮人海中,多的是受欺負後悶不吭聲的小家碧玉,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在竹海被擄來的陳漁與裴南葦一樣,頭戴遮掩密實的帷帽,身段妖嬈,猶勝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過這兩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緊緊跟在世子殿下身後,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鳥拿劍鞘清掃障礙,沒誰能夠近身。羊皮裘老頭兒負責殿後,沒他什麽事情,很多時候眼光都丟在那陳姓女子身上,準確來說是小腰上。老劍神百年閱歷,仍是不得不承認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還要出彩,這一點饒是李淳罡都不服氣不行。老劍神這段時日忙著欣賞裴南葦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這對並蒂蓮,大飽眼福,但看得最多的,還是那姓陳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細軟腰肢,嘖嘖,當真是讓觀者悚然動神。女子風情如何,看靈氣,觀其眼眸,看風情,還得看那承上啟下的腰肢呀,姍姍而行,小腰搖擺幅度太大,則妖豔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顯小家子氣,這便是舊話所謂“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處。
但這陳漁美是絕美,老劍神讚歎秀色可餐之余,卻有一絲疑慮,她出現的時機地點都太巧,被徐小子擄搶後表現得過於平靜,已經超出大家閨秀處變不驚的范疇,觀察氣機,這名渾身上下透著玄機的絕色並非習武之人,畢竟天底下能有幾個抱樸歸真的老狗趙宣素?試問她的憑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頭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衝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廣陵豪族霸佔的江畔,有許多虎背熊腰的健碩仆役環胸站立,威懾百姓,一些個大門閥子弟,聘請了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賓客卿,佩劍懸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樣。兩片區域,涇渭分明,這與報國寺曲水流觴名士不屑與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極為相似。
徐鳳年約莫是沾了身邊佳人美眷的光,以他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這裡,不需要踮起腳尖去觀潮。李老頭負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線潮,神情蕭索。當年一人一劍睥睨天下,在廣陵江上禦劍踏潮頭而行,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年邁,禦劍越發純熟,卻半點想要去木秀於林的心情都欠奉。
這位如今隻喜歡閑來摳腳的老頭並不清楚當年他作此壯舉後,引來無數江湖豪俠陸續在廣陵江上展露崢嶸的風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頭,有劍俠泛舟對抗潮水,還有膂力驚人的神箭手連珠迭發,與大潮相撞,激蕩起千層浪。當年呂錢塘成名前在江畔結茅練劍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劍神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的豐姿嗎?可惜趙毅入主舊西楚疆土後,廣陵水師龍盤虎踞於此,哪有嫌命長的江湖人士敢來擺弄高手架子,廣陵水師不論規模還是戰力,在王朝水師中都穩居第一,遠非青州水師那類繡花枕頭可以相提並論,一旦開戰,估計給廣陵水師塞牙縫都不夠。每年檢閱,除了大藩王趙毅在大燕磯上俯瞰眾生,最出風頭的一定要數那象征廣陵水師的弄潮兒,獨自一人駕艨艟過江。
此刻兩岸眾人望去,艨艟巨艦一毛輕。
一名青年將軍按劍而立,甲胄鮮明,英姿颯爽,引來無數小娘閨秀們心神搖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為壯觀,去逛任何一座寺廟道觀,放眼望去,滿壁滿牆皆是詩詞書法,便是一些漏風漏雨的寒磣客棧,都可見著各種懷才不遇的羈旅文章,因此她們實在看太多聽太多同齡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論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賜同進士出身,且寫得一手絕妙草書,號稱“一筆書”,紙上不管十字百字,從來都是一筆寫就,毫無雕飾;論武,曾經在校場上贏下廣陵王府的一位劍術大客卿。此人文韜武略,俱是一等風流,無疑是廣陵當之無愧的頭號俊彥,連跋扈的廣陵世子都心甘情願與之結拜兄弟,並尊其為兄長。
當艨艟駛過,許多準備好的篝火蘆花都被遊人使勁甩入廣陵江,向廣陵龍王祈福。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門閥的男男女女,尋常百姓撐死了帶上一束蘆花,大多數離江畔有些距離,哪裡有膽量丟擲篝火,萬一氣力不足,沒丟入廣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孫們的帳篷幾案上,少不了一頓結實的毒打。這不,一些壯著膽子扔蘆花的庶民,惹來禍事,來不及逃竄便被凶仆惡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還不敢出聲,只能鼻青臉腫爬回人堆。徐鳳年本就是王朝裡罵名最拔尖的大紈絝,見怪不怪,也沒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兩耳不聞不平事,只是抿起涼薄嘴唇,裹著一襲如雪裘子安靜前行。他眼前有兩堆杯觥交錯的世族子弟,有幾個健碩仆役上前阻擋去路,被青鳥一言不發拿劍鞘拍飛,在空中旋轉了兩圈才墜地,當場暈厥。
徐鳳年不理睬幾名廣陵世家子的聒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線潮湧過,他從青鳥手中接過壇子與赤霞大劍,先將裝有呂錢塘骨灰的壇子丟入江水,一劍擲出,擊中小壇,骨灰灑落於江潮水中。
對於呂錢塘的陣亡,徐鳳年談不上如何悲慟,只不過既然應承下那名東越劍客的遺願,總要按約完成才行。徐鳳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著滾滾前奔的潮頭,輕聲道:“都說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難怪你臨死要破口大罵。”
徐鳳年站起身,發現陳漁望向艨艟戰艦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擋,看不清她臉色,但給人感覺有些異樣。
徐鳳年斜瞥了一眼那幾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廣陵貴族子弟,等他們下意識驚嚇閉嘴後,才轉頭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搖頭道:“他曾提及書法與劍術相通之處,見解獨到。草書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筆勢開合聚散,放在劍術上,假若瑰麗雄奇,不如……”
徐鳳年很沒風度地打斷,“紙上談兵,無趣得緊。”
陳漁不再說話,一笑置之。
對牛彈琴。
徐鳳年雖說度量小,心眼窄,不過還剩下點自知之明,自嘲道:“咱們啊,的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陳漁,既然都已經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說了,可曾有心上人?”
陳漁平靜問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聽到從美人嘴裡說出一個殺氣凜冽的宰字,別有韻味,徐鳳年大言不慚地哈哈笑道:“你這性子我喜歡,做弟媳婦正好。”
陳漁望向大燕磯,那裡有個一身蟒袍幾乎被撐破的臃腫男子,她沒來由歎了口氣。
徐鳳年笑眯眯問道:“別嚇唬我,你跟廣陵王趙毅都有牽連?”
陳漁臉色如常,沒有作聲。
徐鳳年雙手插入袖口,輕聲道:“走了,回北涼。”
陳漁沒有挪動,猶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攔不下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一臉玩味道:“誰這麽蛤蟆亂張嘴,動不動就要吞天吐地的?”
陳漁盯著世子殿下的臉龐,沒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鳳年臉色古怪起來。
陳漁彎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蘆花,丟入廣陵江,說道:“我三歲時便被龍虎山與欽天監一同算了命格,屬月桂入廟格。”
一直冷眼旁觀的羊皮裘老頭沒好氣道:“不是當皇后就是當貴妃的好命。”
徐鳳年哦了一聲,沒有下文。
一線潮潮頭每推進一段距離,身邊有美婢筆墨伺候的士子騷客揮毫寫完詩篇後,就要由友人大聲朗誦而出,贏得滿堂喝彩以後,再將詩文連同宣紙一起丟入廣陵江,說是即興成賦,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精心雕琢的詩詞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裡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觀潮之前很長時間都在絞盡腦汁,更有無良一些的,乾脆就砸下金銀去跟寒族書生買些,一字價錢幾許,就看買家出手闊綽程度以及賣家文字的檔次質量了,少則十幾兩,多則黃金滿盆。
北涼世子早年是這個行當裡最負盛名的冤大頭,聽到跟隨大潮連綿不絕的吟誦聲,自然熟諳其中門道。不斷有士子出口成章,朗朗上口,與廣陵江上水師雄壯軍姿,交相呼應,還真有那麽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讓老百姓臣服於藩王趙毅的威勢之下。
徐鳳年沒有讓陳漁如願以償地在那個話題上刨根問底,只是抬頭瞥了一眼廣陵王趙毅,看那模模糊糊的體型,真像一座小山。這頭肥豬身下壓過的春秋亡國皇后就有兩位,至於淪為階下囚的公主嬪妃,就更是不計其數,手指加上腳趾都未必數得過來。當初趙毅領命壓陣廣陵,傳言每隔幾天就有前幾日還是皇室貴胄的華貴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釵的吞釵,上吊的上吊,惡名遠播王朝上下,與北涼褚祿山不相伯仲。
不過若是以為趙毅只是個糟蹋貴族女子的好色之徒,還真是小覷了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驍所在的貧瘠北涼與燕刺王所在的蠻荒南唐,民風彪悍,北涼更有控弦數十萬的北莽虎視眈眈,但平心而論卻還是數西楚、東越兩大皇朝舊地的廣陵,最為難以招安撫平。西楚士子風流舉世無雙,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廣陵王趙毅若是沒點真本事,隻知血腥鎮壓而不知籠絡人心,天下賦稅十出五六的富饒廣陵早就滿目瘡痍了,這對帝國財政運轉無異於一場災難。當今天子的兄弟,雖不能說個個雄才偉略,卻還真沒有庸碌之輩,離陽王朝能夠問鼎江山,除了命數,也是趙氏人力使然。
正當世子殿下完成了呂錢塘的遺願準備離開江畔,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聲驟起,徐鳳年轉頭看去,皺了皺眉頭,竟有甲胄鮮明的幾十輕騎策馬奔來,在人海中硬生生斬波劈浪般開出一條空路,許多躲避不及的百姓當場被戰馬撞飛,三十余騎兵,馬術精湛,佩刀負弩,十分刺眼。趨利避害是本能,徐鳳年身前百步距離附近的觀潮百姓,早已推搡躲閃出一條可供雙馬並駕的路徑。
為首一位體格健壯的騎士倒提著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猙獰,一眼便盯住了駐足岸邊的徐鳳年,驀地加重力道一夾馬腹,加速前衝。緊要關頭,一名興許是與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聲哭啼。那持矛的騎士卻是半點勒韁的意圖都沒有,只是嘴角獰笑,讓人看得毛骨悚然。馬道兩邊分別是廣陵士族子弟與尋常百姓,沒有人敢觸這個霉頭,一來誰不知廣陵王麾下遊隼營負責陸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麽,委實有心無力,廣陵多文人,可沒有銅身鐵臂去攔下一匹疾馳的戰馬,急著投胎不成?
書生一支毛筆如何當面抗拒武夫長矛?
這時夾雜在人群中的一名遊俠兒模樣的青年怒喝一聲“不可”,雙手按在身前兩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躍起,想要攔馬救人。這位俠義心腸的武林中人顯然是由外地而來,小看了那名馬上將領的恐怖武力,以及廣陵王麾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這人直衝衝撞上了矛尖,透心涼,血濺當場,可憐才開始遊歷江湖的遊俠兒瞬間斃命,鐵矛一抽,屍體便重新墜回人群。
不過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馬蹄毫不猶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這蓄勢狂奔的馬輕而易舉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兩個血坑來。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者有之,光顧著驚駭畏懼者更有之。騎士殺人抽矛後,朝遠處那名一身富貴氣質的年輕公子投以凜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劇烈收縮,比起方才應對那名莽撞江湖兒郎要驚訝百倍。眾人視野中,隻瞧見內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飄逸,腳尖如蜻蜓點水,幾次觸地,便來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後,彎腰拎住衣領往胸口一攬,然後一個無比瀟灑的急停,修長身體微微後傾,腳步不停,面朝高坐於馬上的武將,往後掠去。武將湧起一股狂躁與憤怒,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擺弄俠士風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