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救姐弟鳳棲梧桐,羞憐惱最是慕容(5)
面無表情的楊青風腳尖在水面一點,燕子抄水般掠到對岸,平淡道:“欠你一次。”
舒羞眯眼並未言語。
袁庭山在林間亡命疾走,兩次佔盡天時地利的精心設伏,都沒能斬落那對狗男女,雖未氣餒,但胸中卻還是有些憤懣怒意。正如舒羞所說,他修習輕功,是走後天的負碑路數,那些生在武林世家的子弟,誰他娘的不是四五歲時甚至在繈褓中便被族內高人推筋揉骨?練武要練早,一則年幼時心無雜念,心境最符合武道的“澄清意淨”四字,幼年練武不僅可以塑形鍛體,熟稔各個架勢,可以打下厚重根基,而且兒童時筋骨柔軟,專而易成,事半功倍。袁庭山出身市井底層,哪有這等先天佔據優勢的大好機會?袁庭山無依無靠,這十多年為了習武,裝孫子給人做狗算什麽,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又算什麽?他一次次拚了命去富貴險中求,攢錢買刀,入了一個二流宗門拜師學藝,連睡覺時都手腳掛鐵,與人對敵,哪次不是當作生死戰。師門被滅,若非那半部刀譜不曾到手,而且仇家也有秘籍,他才懶得去報仇雪恨。他忍了兩年時間才一擊必殺,得手後一刀一刀去剮那名二品高手的仇家,桌上足足剮下了兩盤肉片,才逼出了秘籍所在。若是世家子孫,不說軒轅這般高高在上的,便是尋常二流宗派,稍稍嫡系,何須他這般為了一本破爛的半部秘籍就要豁出命去?因此軒轅青鋒必須要成為他的女人,入贅軒轅也無妨,只要成了被軒轅世家器重的人物,在牯牛大崗上潛心修行,輔以龍虎丹藥,內外兼修,才能登頂武道巔峰!至於軒轅大磐是不是個好東西,軒轅家族是不是把他看作一條喪家犬,等到他掌控徽山的那天,不說整座牯牛大崗所有軒轅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便是道教仙府龍虎山,他都敢一刀斬去。
老子大好前程,怎能死在這裡!
袁庭山面容猙獰,在山間癲狂奔走。但愈是瘋魔,袁庭山心思愈是縝密,以草木枯葉和泥土塗抹在身上掩蓋氣味,順風而行。只要不死,便是爬都要爬到那萬人之上的地方,那兒有天下第二王仙芝,有桃花劍神鄧太阿,有官子無敵曹長卿。更有無數秘籍,神兵利器,和那一位位眼高於頂等著他去踐踏的絕代佳人,這樣的美妙江湖,袁庭山如何舍得去死!
知章城,慕容桐皇坐在被褥寒酸的床板上。客棧牆壁多是以竹篾夾抹石灰,隔音極差,泥壁更有許多寒酸羈旅士子寫在上面的打油詩,或者粗鄙旅客的粗言穢語。慕容家雖說族品不高,但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士族,便是在劍州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書香門第,慕容梧竹顯然住不慣這簡陋居室,憂心忡忡。慕容桐皇反而瞧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身在龍潭虎穴,既來之則安之。桌案上有文房四寶,他瀏覽著牆壁上的字跡,讓心不在焉的姐姐磨墨,接過一支劣質軟毫,對牆壁上的歪詩雜言一一點評。
慕容梧竹望著他的後背,顫聲道:“你真的打算對那位恩人……”性子軟弱的她不敢捅破那一層窗紙。
慕容桐皇筆勢不停,譏諷冷笑道:“恩人?信不信晚上他就讓你我去暖床?你以為這種將門官宦子弟能有幾個是好人?即便那人按捺得住一天兩天不動手,你就心軟了?溫水煮豆腐,到時候再下嘴,你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慕容梧竹,事先說好,那柄匕首是給你自盡的,你若是敢做那人的侍妾賤婢,我就找機會一刀捅死你!”
慕容梧竹淒然道:“到今天你還想著去那座梧桐宮嗎?”
慕容桐皇猛然轉頭,面沉如水,慕容梧竹被嚇得後退幾步,靠在另一側牆壁上,瑟瑟發抖。
慕容桐皇咬牙道:“我隻想活得比狗好一點!”
慕容梧竹眼眶濕潤,跑到慕容桐皇身邊緊緊抱住他,泣不成聲。當年若不是弟弟拿匕首刺瞎族內那名長輩的眼睛,她十歲就要慘遭禍害,所以不管她如何膽小如何懦弱,只要是他說的,慕容梧竹都會去做。
慕容桐皇猶豫了一下,輕柔拍著姐姐的纖弱肩膀。
這對姐弟,生來便是連那勢利陰沉的父母都依靠不得,誰家父母,在兒女年幼時便整天惦念著待價而沽?會坦言“我家雌雄,奇貨可居”?若非家中爺爺死後留下的忠心老仆以死相助,他們相依為命的姐弟連慕容府邸都走不出半步!若非他謀劃出逃多年,讓三位自詡清流、骨子裡卻是貪戀美色的士子在外策應,一樣走不出劍州!其中一名道貌岸然的士子便曾秘密攔截,結果被虛與委蛇的慕容桐皇乾脆利落地一刀刺死。一路行來,慕容梧竹可以哭哭哭,慕容桐皇卻不行!他輕輕推開姐姐,溫柔笑著拿軟毫在臉上鬼畫符,畫了兩撇胡須,終於逗得梨花帶雨的她破涕為笑,慕容桐皇這才擦去她眼角淚水,眼神堅毅道:“天底下不會有人對我們好的。所以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慕容梧竹點了點頭。
敲門而入,徐鳳年看著這對苦命的姐弟,溫言道:“你們真想去京城那座梧桐宮?”
被聽聞心事的慕容桐皇惱羞成怒,從慕容梧竹袖中抽出匕首,就要與這無恥之徒拚命。
徐鳳年看著這個美少年那兩撇胡須,平淡道:“如果我說可以送你們去皇宮,你們真的願意嗎?或者說我可以施舍給你們一份過得比狗稍好的安穩日子,你們答應嗎?”
慕容梧竹眼眸綻放出光彩。
慕容桐皇譏諷道:“你當自己是誰?!”
徐鳳年平靜道:“你不好奇我為何能有持弩甲士護駕?不好奇那連珠弩出自哪裡?不好奇那些精悍護衛佩刀叫什麽?慕容桐皇,你不是很聰明嗎,我的口音像是哪裡人?為何我與褚祿山熟悉?”
慕容桐皇記仇道:“你與我這個騾子說什麽廢話?”
徐鳳年笑道:“弩叫黃樞弩,王朝內手弩、踏弩都不罕見,可這黃樞弩,卻不常見。你們是軒轅老頭的禁臠,可這弩卻是我北涼軍的禁臠。”
徐鳳年繼續語氣平靜道:“至於製式佩刀,有個挺響亮的名稱,北涼刀。這總聽說過吧?”
北涼刀。
慕容梧竹還是有些懵懵懂懂,慕容桐皇卻一臉震撼,手中軟毫掉在床上。
徐鳳年走過去撿起軟毫,笑了笑,在慕容梧竹臉上也畫了兩抹,點頭讚許道:“比你弟弟好看。他啊,臭脾氣,死腦筋,一點都不可愛。以後你這當姐姐的都兒孫滿堂了,估計他還是孤苦伶仃,活該。”
慕容梧竹俏臉緋紅,吹彈可破的肌膚能滴出水來。
徐鳳年把毛筆遞還給身體緊繃的慕容桐皇,輕聲道:“信不信你們陪我去一趟那啥牯牛大崗就行了?說實話,真要對你們有不軌企圖,我至於興師動眾先殺絕了軒轅二十騎?還得在這裡看你們臉色?”
獨臂羊皮裘老頭兒站在門口,斜靠著房門,一根手指摳著鼻屎,語氣懶散道:“你們別信這小王八蛋的鬼話,那個褲襠裡帶把兒的還好,長得再女人,好歹是個爺們。那個姐姐倒是要真小心點,指不定哪天就被滾被窩了。這小子勾引良家女的本事跟老夫當年有的一拚。”
被拆台的徐鳳年惱火道:“放你的屁!老子這一路吃了誰,魚幼薇、裴南葦,還是舒羞?老子比和尚還他媽的和尚!”
老頭兒撇撇嘴,拍拍屁股走了,還真放了個響屁。
這下連慕容桐皇都轉不過彎來。
徐鳳年沒心情繼續待在這裡出醜,罵罵咧咧地走出房間,準備去一趟城外的荀平墳地。
慕容桐皇突然說道:“你圖什麽?”
心情大惡的徐鳳年破罐子破摔道:“垂涎你姐美若天仙行了吧,警告你,再敢唆使你姐藏刀子,老子一巴掌把你拍成太監,讓你徹底做個娘們兒!”
徐鳳年沉著臉與那老劍神一同出城上墳,隨行的青鳥帶了知章城最負盛名的當歸酒,李淳罡嘲諷道:“這般心軟成得了狗屁大事。天底下可憐人何其多,你有三頭六臂還是怎的,顧得過來?”
徐鳳年白眼道:“本就對三足鼎立於武道的軒轅世家不順眼,好不容易抓住把柄,不去牯牛大崗鬧騰一下,就真對不起當年被軒轅青鳳追攆了。軒轅大磐不是將這姐弟視作盤中餐嗎,嘿,本世子就偏要讓到嘴的肉劃到自個兒盤裡。他要不服氣,盡管出手好了,到時候大不了老前輩再來一次劍開天門嘛。”
老劍神斜眼道:“你小子能不能別成天算計老夫?現在沒有薑泥丫頭給你撐腰,真惹惱了老夫,就把你給劍開天門了。”
徐鳳年轉移話題問道:“那軒轅老貨是怎樣個人物?聽說這變態一日不禦女,就要兩睛暴赤,顴紅如火,膚欲裂筋欲抽,聽著像走火入魔嘛。”
羊皮裘老頭兒想了想,歪嘴道:“就那個死樣,還能怎麽樣。”
徐鳳年無奈道:“給仔細說道說道,馬上要去徽山砸場子,總得知己知彼。萬一大張旗鼓上山,結果灰溜溜滾下山,要被軒轅青鳳那娘們兒笑掉大牙。”
李淳罡一臉的不耐煩神情,輕描淡寫道:“這老匹夫大概能算半個武道天才,比不上王仙芝。”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廢話,要跟王仙芝差不多,我還去個屁牯牛大崗。”
老劍神一腳踹在世子殿下屁股上,回頭想跟青鳥討要當歸酒解饞,結果被冷眼相向,他歎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隨口說道:“你小子光顧著在姐弟面前逞威風,不知天高地厚!軒轅大磐雖然沒入武評,但比起王明寅隻高不低,若非這家夥太聰明,什麽都想學,還都想拔尖,如果肯一門心思,學刀就學刀,就沒顧劍棠什麽事情了。聽上去這些年他是好色不衰,為老不尊,其實沒這麽簡單,這家夥很早便精通佛道義理,加上壯年時便已是內力深厚,借陰鼎補陽爐,調伏心障,一旦真被他搗鼓成了,就是黃道赤篆小證長生,修為差不多媲美道門裡的大真人。上不上徽山,你自己掂量著辦。”
徐鳳年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地思量這件事。
老劍神輕聲問道:“那對姐弟璧人,你到底喜歡哪個?”
徐鳳年嘴角抽搐道:“老前輩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啊。”
老劍神哦了一聲,自顧自道:“確實,有那個借你春雷、繡冬雙刀的家夥珠玉在前,恐怕那慕容桐皇未必能被你瞧上眼。那你啥時候對那白狐兒臉下手,越以後,你越打不過,到時候連霸王硬上弓的機會都沒有。其實老夫可以傳授你一個簡單法子,你只要把自己當作女人即可,那白狐兒臉男人就男人,反正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也不算吃虧。”
徐鳳年頓時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滿腹悲憤。
李淳罡不屑道:“怎的,想跟老夫打架?”
徐鳳年馬上諂媚道:“哪能啊,小子還等著老前輩一劍逆流六疊瀑,水淹那牯牛大崗。”
李淳罡不屑道:“德行!”
出知章城後走了一個時辰,才好不容易尋覓到一座孤墳荒塚。三尺孤墳,荒草瘋長,徐鳳年蹲下身,拔去纏繞墓碑的野草,望著這塊豎起不過三尺的墓志石刻,默不作聲。二十幾年寒風苦雨,字跡早已斑駁不清,隻依稀斷斷續續見到殘篇斷句,“日出東海,地氣湧茫茫;日落昆侖,天穹複歸休”,“春秋春秋複春秋,馬蹄踏破讀書聲”,“吾將囊括宇宙,浩然與青冥同科”。老劍神閑著沒事,便蹲下眯眼看著文章斷裂的墓志銘,嘖嘖稱奇。
徐鳳年從青鳥那兒拿過酒,慢慢灑在墳前。墳在山頭,一壺酒祭奠後,徐鳳年坐在地上,望向遠方田野,自言自語道:“我一向文章做的是狗屁不通,也就只能花錢跟北涼士子買些詩詞。二姐說得對,買來的這些,也大多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讀出來就像怨婦叫春,不堪入耳。但墳裡那位,怎麽就不能多活幾年,多寫幾句‘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老劍神盤膝而坐,脫掉靴子,手指摳了摳腳趾,拿在鼻前聞了聞,輕笑道:“死了就死了,一乾二淨。墳裡頭這位,算不錯的了,還能有人來上個墳。像老夫,死後有誰來帶著酒上墳,順手掃掃墓拔拔草?”
徐鳳年點頭道:“理是這個理。”
老頭搓著腳底板,轉頭問道:“徐小子,你覺得自己可憐?”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我他娘的是堂堂北涼世子啊,前朝那個誰不是說過生當鼎食死當鼎烹嗎,我生下來就金山銀山衣食無憂,天底下就沒幾個人比我更鍾鳴鼎食,現在連世襲罔替都有了,還他媽的覺得自己可憐,就隻好用頭髮把自己吊死了,要不拿娘們兒的胸脯悶死也行。所以那些年去北涼王府尋死的亡國子孫和江湖刺客,隻覺得可憐,沒覺得如何可恨。既然是徐驍的兒子,就得有這個覺悟,世上哪有隻享福不挨凍不挨餓的道理。跟老黃出門遊歷之前,還有些怨氣,這會兒沒了。”
老劍神大笑道:“你倒想得開。”
徐鳳年自嘲道:“其實也愁啊。”
李淳罡笑問道:“愁什麽?”
徐鳳年拔起一根雜草,手指彈去草根泥土,放在嘴裡細細咀嚼,道:“這不正愁學不來兩袖青蛇嘛。”
老劍神豪氣道:“老夫絕學,豈是那般容易學到手的。”
徐鳳年輕聲道:“其實我知道老前輩那兩百一十六手青蛇,都是像在打鐵,讓我體內的大黃庭更穩固。至於我能學去兩袖青蛇幾分精髓,全看造化,對不對?”
李淳罡眯眼緩緩道:“你小子的確不笨。說句敞亮話,兩袖青蛇本就劍招繁複到了極點,幾乎無跡可尋,你想學也無從下手,至於那一劍開天門,純是劍意,你也學不來。”
徐鳳年苦著臉唉聲歎氣,身後青鳥莞爾一笑。
老劍神也撿起一棵野草,嚼了嚼,呸一口吐出,說道:“接下來老夫麻煩一些,替你喂喂招。你小子也別好高騖遠,老老實實先把那東拚西湊的二十來招刀法給弄結實了。其實老夫的拳腳功夫,對付王明寅也足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