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蓮花峰騎牛問道,武帝城豎劍留語(1)
武帝城豎劍留語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如果被徐鳳年聽到老爹和師父的講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黃以後取劍招的名字多用點心,三劍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劍就是四斤了?當下徐鳳年最想問一問老黃那紫檀劍匣裡到底有幾個格子,放了幾把劍。大戰迅速落幕,出人意料,這讓原本就沒看過癮的世子殿下更覺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黃啊你們倆好漢別心疼王府建築,盡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們賠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鳳年總不能衝上去哭著嚷著求兩位高手繼續鬥法。刀劍無眼,生死自負啊。事後經過內行解釋,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場戰役,背匣老黃最終使出了三柄劍,共計用了六招。絕沒有說書先生在茶樓滿嘴唾沫所說的那般,兩位蓋世高手對決必定是幾天幾夜的昏天暗地,總之不驚天地,不泣鬼神。
這時,帶刀老魁坐在破敗不堪隻留台基的涼亭內,雙刀插地,臉色紅潤,白發蒼茫,搖頭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黃背匣站在長堤上,搓了搓手,然後雙手插入袖口。但在大多數參與觀戰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誕至極,這幾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個屁的老馬夫,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徐鳳年無疑最受震撼,他哪裡知道當年正是老黃一手將那老魁打入湖底。若非如此,大柱國徐驍會放心最疼愛的兒子去遊歷顛簸六千裡?次次命懸一線卻始終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鳳年喊道:“那娃兒,給爺爺來點酒肉!吃飽喝足了再與黃老九大戰個五百回合!誰輸誰去湖底待著!”
徐鳳年老遠就聽到老魁的豪邁嗓門,猶豫了許久,還是跑去讓府上管事的去準備豐盛夥食,專門弄了整隻烤乳豬放在超大號的大食盒中,徐鳳年扛著往長堤上跑。腳步越來越慢,經過馬夫老黃身邊的時候丟了個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賞一兩壺龍岩沉缸的老仆,揉了揉臉頰,示意沒事,徐鳳年這才壯著膽上前,將食盒放在老魁眼前的地面上。剛才管事沒忘記給世子殿下捎帶了幾根脆嫩黃瓜,老魁也不客氣,撕下一條豬腿就塞進嘴中,滿嘴油膩,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鯉,丈余身高的老魁顯然很中意這烹飪考究的乳豬。
徐鳳年蹲在他面前,緩緩地啃著黃瓜,琢磨著弄個感人肺腑的開場白,畢竟十幾年交情擺在那裡,總得好好利用。以前入水看老魁那感覺是兩人在陰間對視,不像現在總算到了陽間,得謀劃謀劃,否則心驚膽戰地冒著風險鬧出這麽大的陣仗,要是還白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給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須索要湧泉相報的行事風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轉悠的徐鳳年打完小算盤,那老魁直截了當道:“當年是北涼王耍計,黃老九出力,才把爺爺我弄到湖底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來,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黃老九過過招,把他五把破劍弄成四把,至於北涼王府,爺爺發發善心,不拆。娃娃你別指望爺爺給你報個卵的恩!”
乾瞪眼的徐鳳年心想娘咧,碰上臉皮厚度相當的對手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老爺爺,府上有酒有肉,還有老黃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的是,等破去黃老九的劍九,爺爺還要去那武帝城,打敗了那天下第二,爺爺不是天下第一是什麽?!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爺爺的眼。”
摘了紫檀劍匣墊屁股坐著的老黃正往嘴裡放一棵小草,細細地咀嚼著,學世子殿下猛翻白眼。徐鳳年一臉尷尬,與老魁這等殺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漢打交道,委實沒個經驗,不知如何下嘴。手中最後一根黃瓜被老魁搶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幾聲,丟進湖裡,重新對付一隻豬蹄的老魁怒目看向徐鳳年道:“這淡出鳥來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噴了一臉唾沫的徐鳳年提起袖子胡亂抹去,試探性地問道:“老爺爺能不能幫我教訓一個人,是武當山的一位師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點頭道:“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嘗到點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爺爺非揍你個豬頭,但要去打打殺殺,爺爺樂意。等我先敗了黃老九,立即動身!”
老黃又很不給面子地歪了歪嘴,叼著已經被嚼去草葉的草根,那張老臉上滿是譏笑。
老魁怒喝道:“黃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過!”
老黃乾脆掉轉身體,背對著老魁,眼不見心不煩。捂住耳朵的徐鳳年一陣頭疼,若不是老魁應承下來要去武當山教訓那倒騎青牛的渾蛋道士,他非要讓老黃再把這不識趣的老家夥打入湖底,這輩子除了那些投湖自盡的下人仆役,是別指望再見到活人了。
徐鳳年輕輕地咦了一聲,既然老黃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為何舍近求遠,直接帶著背劍匣的老黃殺上武當山豈不簡單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臉色,聽他的咆哮。徐鳳年權衡利弊,臉色陰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獷,心思卻細膩如發,一整隻乳豬連肉帶骨都進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滿意足,嘿嘿道:“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轉,爺爺就知道你在動歪念頭,怎的,想讓黃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實話告訴你,請佛容易送佛難,當年若非中了李元嬰那廝的奸計,即便沒打過黃老九,爺爺也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湖底四顆鐵球八千斤,雙刀被澆築其中兩顆,這才困住了爺爺。現在雙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的世子殿下擠出個笑臉,念叨著,“哪能呢,鳳年對老爺爺的敬佩可是如大江東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與那徐屠夫不太一樣,更對我胃口。給爺爺安排一處舒適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鳳年起身道:“這是小事。”
老黃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猖狂道:“急個鳥,遲些有你打的。”
老黃提起劍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黃廬’。”
老魁驚愕道:“當真?”
老黃點點頭。
老魁喟然長歎,搖頭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費爺爺氣力。”
徐鳳年聽得雲裡霧裡。
將體型巨大甚至超過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個院子,徐鳳年來到馬廄,見老黃背著劍匣布囊,又在與棗紅馬嘮嗑,似乎在告別。徐鳳年訝異道:“老黃,怎回事?”
老馬夫輕聲道:“這些年就是盯著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爺放了出來,也就沒老黃的事了,當年敗給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邊留了把‘黃廬’劍,這些年總放不下,尋思著去討要回來。”
徐鳳年苦澀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牆上那把巨劍?十大名劍排第四的‘黃廬’?”
老黃嘿嘿一笑,點頭。
武帝城位於東海崖邊,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卻成名足足八十年,是當之無愧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年輕出道便不以攜帶任何兵器著稱,與人交鋒,從來只是單手。二十五歲便晉升絕世高手行列,四十歲挑戰那一輩的劍神李淳罡,硬生生以雙指折去削鐵如泥的“木牛馬”,一時間名動四海,風頭無兩。
王仙芝明明具備天下第一傲視群雄的資格,卻以天下第二自居,這使得武林江湖上膾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寶座空懸二十年矣。近五十年,出了兩個用劍的絕頂高手,新劍神鄧太阿,拎一桃花枝,求敗卻不敗,與王仙芝交手三次,不勝也不輸,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另外一個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隻知是西蜀人,無名小卒的劍匠出身,鑄劍三十年後自悟劍道,單槍匹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劍入劍匣,為世人所知的只是與人打了一場,便蜚聲海內。雖輸了,並且被留下了一柄劍插在城頭,卻沒有讓人懷疑這神秘劍士是不是雖敗猶榮,因為他輸給了老而彌堅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誰能想象如此一劍動四十州的劍士,卻在北涼王府做了名馬夫,終日與馬匹說話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討要一壺黃酒解解饞。所以老魁一聽說黃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戰王仙芝,便知十幾年前打不過黃老九,如今也一樣。
手沒閑著拿了根黃瓜的徐鳳年苦笑道:“老黃,你給我說說,這劍匣裡有幾把劍?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為在馬廄躺了會兒,頭上粘上幾根馬草的老黃撓撓頭道:“劍匣三層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劍裡的六把,這會兒才五把。”
徐鳳年無言以對。老黃,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點?
老黃憨憨道:“若少爺想要耍劍,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少爺巴不得你背上百兒八十把劍,把那王仙芝捅成馬蜂窩,以後出門調戲江湖上的俠女,我也有面子,說跟老黃你一起偷過雞鴨。是不是這個理,老黃?”
老黃咧嘴傻笑。沒門牙的老黃,真是可愛啊。怎就會是那比高手還高出十萬八千裡的劍九?徐鳳年想不通,就乾脆不去想了。讓下人準備了一壺龍岩沉缸黃酒,牽了匹劣馬過來,徐鳳年親自牽過韁繩,送行到王府外後,還塞了幾張小面額的銀票給老黃,老黃沒拒絕,說:“少爺回吧,俺認識路。”
徐鳳年沒有答應,說:“起碼送到城門不是?”
馬是劣馬,不是世子殿下小氣吝嗇,只不過那五花馬也好,更罕見珍貴的汗血寶馬也罷,都不符合出門在外堅決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黃也不會真的去騎馬,徐鳳年只是替他找個說話的伴。銀票五六百兩,是給老黃買酒喝的,老黃鍾情黃酒,真不知道是因為姓黃才愛喝,還是鍾情黃酒才姓黃,老黃身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秘密,可在徐鳳年眼中,老黃就是那個背著自己艱難前行的老馬夫而已,黃劍九是很其次的,這是心裡話,卻不敢說出口,怕顯得矯情。
從北涼王府到陵州主城門,再遠也有個盡頭。城門校尉見世子殿下臉色沉重,不敢上前諂媚,只是趕緊將排隊出城的人都驅趕到一邊,讓出了空蕩的城門。
為老黃牽馬的徐鳳年站在內城門牆下,遞過韁繩給老馬夫,感傷道:“就到這裡,不送了。老黃,與我這種井底之蛙的紈絝相處,是不是很無趣?”
老黃搖頭凝視著世子殿下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樂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黃不會拍馬屁,少爺不也常說俺說話實誠嗎。”
徐鳳年微微一笑。
老黃掏出一遝絹帛,以木炭作畫,繪有劍勢,每一幅字不多,就兩個,從劍一,劍二,到劍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遞給徐鳳年,道:“少爺收著,以後見著有靈氣的娃,就替老黃收個徒弟,上街搶黃花閨女也妥當些。”
徐鳳年小心翼翼地收下。
老黃想了想,一臉為難道:“少爺,老黃沒啥文化,不會取劍名,只會九招,從劍一到劍九,前八劍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張弄了個名字,俺聽著總不舒服,渾身不得勁,少爺你給想個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咱倆走了六千裡路,就叫六千裡?你要不覺得俗、沒氣勢,就用這個。”
老黃伸出大拇指,讚道:“有氣勢!到時候俺到了武帝城,報上這頂呱呱的劍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羨慕得緊呢。”
老黃終究還是牽著馬,腰間懸著壺走了。
徐鳳年登上牆頭,看著老黃的孤單身影,扯開嗓子喊道:“老黃,若半路上想喝黃酒了,花光了銀兩買不起,回來就是,我給你留著!”
背匣牽馬老仆駐足轉身,深深望了眼徐鳳年,喊了聲兩人的共同口頭禪“風緊,扯呼”,然後滑稽可愛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劍九。
六千裡。
徐鳳年帶著一隊驍騎回府,來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進屋就看到滿桌子的佳肴,一看就是個無肉不歡無酒不暢的家夥。老魁身形如小山,即便坐著也氣焰驚人,何況還有兩條鎖鏈兩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見到徐鳳年,劈頭問道:“娃娃,黃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鳳年點了點頭,坐在白發如雪的老魁對面凳子上,一言不發。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承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主子,這一點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驍這屠夫詭計多端不說,還道貌岸然、口蜜腹劍,共患難可以,若想同富貴,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氣了?就憑你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打架不成?沒了黃老九,除非北涼王府把剩余幾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來,才能與爺爺一戰。”
徐鳳年撇嘴嘀咕道:“老黃不在了,你才敢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魁耳朵靈光,卻不生氣,灑然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沒啥好丟人的,黃老九劍術造詣直追那個沒事喜歡拿著桃花枝作怪的鄧太阿。天下學劍人何其多,便是那吳家劍塚,近三十年也沒能出一個能讓王老仙雙手一戰的劍客,爺爺我輸給黃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劍的,除了鄧太阿與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黃老九略輸一籌了,全天下,一雙手數得過來。”
老人這番話,讓徐鳳年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難怪世間高手就那麽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極其的情有可原嘛。可徐鳳年才剛有點佩服,老魁一句話就讓無意間樹立起來的高人形象功虧一簣。
“娃娃,哪裡有寬敞點的茅房,這裡鑲金戴玉的馬桶,爺爺坐不慣,在湖底憋了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個痛快。你趕緊給爺爺找個風水寶地一瀉千裡去,估摸著能讓幾裡路外的人都聞到氣味,哈哈!”
看著嘴裡還塞著烤肉的老魁就想著去茅房熏人了,徐鳳年臉龐僵硬抽搐,起身喊了仆役領著鎖鏈巨刀拖地的老家夥去茅廁,世子殿下自己趕緊腳底生風溜得遠遠的,一路上臭著臉不停地罵道高手你娘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