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趙官家的眼淚
  張永珍的死，或許是趙玖在那種破罐子破摔的情況下，第一次感受到這個時代真切的熱血與悲情，小民的死亡和時代的悲哀，就這樣血淋淋地撕開趙玖的虛偽與自私。

  軍漢為國求死，你佔據了天子之身，就算是收買人心，也要抗敵到底。面對著八公山的墓碑，你有什麽理由逃避，因此十二年來，趙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更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承諾：尋到張永珍留在延安府的家人，妻子封誥命，兒子給官職。延安府找不到，就在隴右找，陝北找，同一船兄弟袍澤八人，沒有一個落下，也得找找。

  可是事情就是這麽殘酷，等到西夏覆滅，他可以傾盡國家力量去實現諾言的時候，女真人已經把整個隴右掃蕩過三遍了，他派遣楊沂中上窮碧落下黃泉一樣找了三年，才確定了兩家人的消息，賞賜從不吝嗇，可楊沂中知道，他是不會放棄的，直到死。

  為此他還特意托付了吳玠，銘記自己的諾言。

  楊沂中火速去找張景和喬仲福，兩人對這離奇之事也是驚詫不已，趕緊去各自的舊部裡找人詢問，當年的存活下來老兵大多退役了，在關西當了農民或者基層小吏，折騰了好一陣，還是一個叫朱大米的張永珍手下的隊正確認地，信誓旦旦地道：“張七哥家的小二子生下來就得了黃疸，黃的跟個銅似的，差點活不了了，還是廟祝說以毒攻毒，就叫張通，說不定能活下來。小二子，肯定是你沒錯，伱長得這樣像你爹，不信你們看看，這小子脖子後頭有個胎記，像個小盆子似的，我們去喝滿月酒時，七哥還跟我們吹他小兒子長大了，肯定是個能發家致富的。不再像我們一樣當軍伍。”再想起往日兄弟們音容笑貌，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淚下沾襟，連趙官家給的賞賜都沒要就回去了，說自己還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張通被證實了身份之後，這罪名自然就沒有了，任性的趙官家以天子權威，給他消了案底。又和藹地問他，“你爹是靖康元年跟著劉光世大軍的，那你今年虛歲十七歲，這幾年都做了些什麽，家裡還有人嗎？”身在府衙的趙官家發誓，這輩子他對自己的兒子說話都沒這麽溫柔。

  反正梅知州看得是驚悚了，以前只看過邸報，沒想到這個淮河水神對官家這麽重要，或者說，對烈士的承諾在趙官家眼裡是這麽重要。

  但這話問的明顯不太符合心理學，看著少年，又矮又瘦，身上傷疤隨處可見，入獄的原因是偷東西吃，可以想見過往是什麽經歷，何況河北這些年啥樣你心裡沒數啊，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果然，少年低著頭，對天子的詢問置若罔聞，半晌才道：“家裡.沒人了，大哥十一歲的時候被抓去當了簽軍，再也沒有音信。姊姊隻好帶著我，被一個叫什麽……反正是姓完顏的狗東西掠奪到他府上了，三年前他完了，官府說我們都是良人了，給路錢回家，可俺們不能回去。”顯然是知道官家問話不得不答，但是又有極為難以出口的隱秘事，支支吾吾地。

  趙官家會意，揮揮手，眾人自然知趣告退，隻留下一個楊沂中是說什麽也不能走的。好在這小子畢竟在貴人府邸待過，有些狡猾或者說知道規矩，就道：“官家，姊姊為了讓我別被扔出去送死，跟一個謀克睡了好幾年，算是人家的外房，後來.後來又被送給他的上司，這事兒不少河北人都知道，我們原先在河間府，來莫州也是因為如此。”

  這下輪到趙玖沉默了，“你姊姊呢，還在嗎？”

  “我不知道，姊姊說她會拖累我，她這輩子也當不了什麽好人了。反正草民也長大了，她也對得起祖宗。去年就去官府落籍做了官妓，除了偶爾給捎些錢，再也不肯和俺聯系。俺在大牢裡待了三個月，更是不知道了。”

  “那你告訴朕，你姊姊在大約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朕去找！”

  張通越發沉默，道：“不知道她還願不願意見草民，俺這麽不長進。”

  趙玖雖然同情他，但君臨天下多年，沒空也不會給人做精神安慰，至少不是現在啊，氣勢微微一變，道：“朕又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張永珍，朕答應過他，找到他所有的家人，就是你改嫁的生母，朕也不能落下，說！”

  天下至尊，四海一人，舉手投足間都是滿滿的不容拒絕，張通為奴多年，內心最是敏感，如何敢稍有違拗，剛才是看到趙玖善意無限又聽說了生父是英雄，才有點沒走心，現下立馬跪下道：“官家息怒，息怒，草民該死。草民姐姐叫張二娘子，不過她的花名是嬌驕，大約，大約在南城幾家茶肆裡拉客，小民認得她，願去找來。”

  “不用了，正甫，你和小梅放出消息，說一個叫張通的在河道裡乾活摔斷了腿，去南城問問還有沒有親人來給他看病。”趙玖就是這樣的漢子。

  莫名其妙斷了腿的張通：
  不得不說這法子還真管用，至少過了幾個時辰就見著哭哭啼啼的張二娘子了。她也不過二十出頭，可不難看出這濃妝豔抹的女子身心遭受了多大的傷痕，她見張通沒事劈手一巴掌就要離去，但趙官家不發話，哪個敢叫她走？趙官家深切同情這些戰爭的受害者，但他真的無法安慰和開導他們，隻好道：“朕乃天子，一諾千金，答應你們爹爹，兒子給蔭官，女兒給找個好人家陪送嫁妝，就是老婆改嫁了，也給誥命，你們生母在哪裡還知道嗎？”

  當聽說張永珍她老婆為了改嫁把一雙兒女賣了的時候，趙官家決定毀諾其中一部分，當即先把張家姐弟安排在府衙，讓梅知州先做做思想教育工作，順便把張二娘子消了樂籍，抹掉了出身。又叫劉晏去燕京吩咐胡寅發公文封張通為閣門祗候。

  張通姐弟不大識字，聽梅爍說，生父張永珍四十丈大刀的英雄事跡早已經被寫成小說，天下皆知，都露出些好奇。臨時拉來的近臣秉義郎汪應辰給他們講邸報上有關淮河水神張永珍的故事，汪應辰都覺得有些悲哀，英雄之後，因為身在敵國，連自己的父親早已經舍身成仁，名動天下都不知道。

  呂本中本想跟上趙官家離去的腳步，問一句此等喜事要不要發邸報公告天下，以示官家不忘英烈，張永珍有後可喜可賀。卻被楊沂中不動聲色攔住了去路，道：“直學士恕罪，請讓官家靜一靜吧。”

  呂本中雖然迂腐，又不是不知道楊沂中乃內臣之首，最懂官家心意，從善如流，退了出去。楊沂中等人都散去後，走到趙玖帶著的竹林後面，隔著層層滴翠修竹，稀稀疏疏的日光下，看著這位讓諸侯盡東來天子，肩背一抖一抖地，他知道，他在哭。

  哭這彌天大禍帶給戰區人民永遠洗刷不去的創傷，哭這十年間倒在自己眼前的鮮活生命，本以為的鐵石心腸，在這一刻，化為流珠，卻不敢在人前留一滴了。

  朕做到了，但對不起，太遲了。

  這是屬於他內心真摯的情感，現在，他不用再去收買人心，更不需要去作秀了。

  冷靜了幾天后，趙官家還是把張家姐弟帶回了燕京，張通不用多說，說什麽也得把這些油滑毛病改了，他不能再有這種奴性思維。於是張通先去燕京武學報到，張二娘被趙官家重新起了個張蓮的名字，意思是出淤泥不染，入宮做了個宮女，第二天升為女官。鑒於她年紀不小了，趙官家命令梁肅給她找個妥帖本分的人家給嫁了，絕不強迫，但朕給她發嫁陪嫁妝，大戶人家可以考慮一下這其中的分量。

  ——小劇場番外——

  最近宋朝相公鎮氣氛有些壓抑，歌不唱了詞不寫了，連王安石和司馬光都不吵架了，倒是主婦們比平常快樂許多，這裡終於成了他們的天下，可以不分丈夫立場地快樂聊天了。

  范仲淹夫人李氏就說：“那天我在屋裡洗衣服沒出來看，外子回去就跟丟了魂似的，我問他就發脾氣，別人也是李綱長李綱短的，到底怎麽回事？”

  寇準夫人宋氏，同時也是太祖宋蘊皇后的妹妹說，“其實就是兩段影像，李綱重新起複為西北使相了，把西遼的使臣訓的七暈八素，他們看了都酸了唄。”

  晏氏歎息道：“那何止是酸了，簡直是吃餃子不用蘸醋了。我夫君回去簡直想哭，爹爹也病怏怏的樣子，他們一輩子做了國朝的宰執，卻在契丹人面前硬氣不起來，檀淵之盟不用割地就算僥幸了，可見著李綱如今這樣肆意，你叫他們如何不難受，真是恨不得一個個還陽去踢開李綱自己來。”

  宋氏又道：“我聽說這位官家說國朝儒家皓首窮經三百年，不如太宗在高粱河打一場勝仗，現在看來還真是大有道理，花錢買來的和平總是靠不住的。”

  王安石夫人吳氏走出來道：“宋姐姐說得對啊，不過還是先想想各自的夫君吧，我看再這樣下去，都要生病了。”

  宋氏道：“那有什麽辦法，你也別太擔心了，靖康恥的時候都挺過來了，現在酸就酸唄，只是這李綱要是下來此處，別說我等姐妹的相公了，估計就是宗忠武呂忠肅他們都不順氣。”

  大家都是建炎朝的宰相，憑什麽你整天耀武耀威！憑你活得長啊！

  　很多老兵經歷過生死後就真的覺得比起死去的戰友，自己活著就不該再有任何不滿了，為這黃河以北苦難的百姓，我覺得趙佶在地下應該再慘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