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一個身著藍白相間衣飾的少年撐著素色油紙傘,一動不動地站在榮府外。
他身長腰細,五官端正,立得筆直。
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在油紙傘上灑得尤為清脆,但落在地面的雨滴總會時不時地濺起點點水花,從地面的積水迸射到少年的衣服上,好像是它們的無心之過,又好像是特意奔著他去的。
可盡管如此,少年似乎並不著急。
他隻站在外面駐足觀望,用一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無比深情地注視著榮府,炯炯有神的目光當中射出點點寒星,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榮府的一切,貪婪地將它盡收眼底,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他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
最後,這名少年用一種溫柔似水的語氣,輕聲細語地開口道:“爹,我回來了。”
……
榮百華邁著沉重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朝裡走去。
伴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家丁們來來往往的忙碌身影。面前的花花草草還是這副生機勃勃的樣子,甚至活得比以往還要精致。縱使下起了蒙蒙細雨,也絲毫壓製不住它們的精氣神。它們在風雨搖曳中,奏響最悸動人心的詩篇。
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令榮百華感到分外熟悉。
他再往裡走兩步,家丁們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眾人赫然止步,一時之間,鴉雀無聲,除了雨水滴落的聲響,周遭便是一片寂靜。大家齊刷刷地向他拋去一個異樣的眼神,先是突如其來的詫異,隨即便是匆匆反應過來的驚喜。
因為百華的出現,沒了下人急急忙忙掠過木板時所發出的腳踏聲,倒讓榮府看起來冷清了不少。
榮百華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燦若朝陽的笑容,全神貫注地看向那些為自己效勞的諸多家丁,心裡頓時有股暖流湧上心頭,想來這就是回家的感覺。
他站在遮風擋雨的長廊下,不緊不慢地合上油紙傘,直起身子,挺起腰板,頗有大義凜然,千軍萬馬之勢。自神宗歸來之後,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已然成了一個氣宇軒昂,風度翩翩的鐵血男兒。
“是少爺!”
“少爺回來啦!”
“大家快看,真的是少爺!”
家丁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一看到榮百華,便是難以抑製心裡的那份激動。
不過細細想來,這也實屬正常。
新來的家丁或許不知道,但那些入府已久的家丁卻是對榮百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雖貴為首富之子,卻從來不擺什麽架子,積極向上,樂觀開朗,大大咧咧,坦坦蕩蕩。就算有時候誰犯了什麽錯誤,大大方方、一向隨和的榮百華也還是不會與之斤斤計較,而是從容自如地一笑而過,寬恕對方。因而深得民心,很受待見。
眨眼間,不計其數的家丁蜂擁而至,猶如驚濤駭浪的海嘯一般,馬不停蹄地湧向榮百華,對他丟出關懷備至和無比想念的言語,場面一度十分壯觀,但壯觀之中,更多的卻是嘈雜。
就在彭斯言路過此地之時,不由得被這人聲鼎沸,沸反盈天的動靜所吸引。
他的視線順著喧鬧的聲響望去,發現一堆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塊,也不知是在吵鬧著些什麽。
見此情形,彭斯言頓時怒火中燒,牛氣衝天。如不好好地教訓教訓他們,簡直難解自己心頭之恨。畢竟榮府花重金聘用家丁,可不是讓他們悠然自得地吃喝玩樂的。如此不務正業,又怎麽對得起老爺所開出的高價酬金?
於是乎,面紅耳赤的彭斯言義憤填膺地喘了一口粗氣,邁著氣勢洶洶,排山倒海的步伐,直奔雀喧鳩聚的人群而去。
“幹什麽呢!幹什麽呢!”彭斯言一邊向人群靠近,一邊氣不打一處來地厲聲呵斥道,“不好好乾活,聚在這裡談天說地?你們是不想幹了是吧?”
一聽到彭斯言粗獷暴躁的聲線,眾多家丁頓時慌了神,紛紛默不作聲,不再說話,一時之間,萬馬齊喑,與先前的吵吵鬧鬧截然不同,皆露出了驚恐萬狀的神情。
他們大驚失色地把頭一沉,邁著小碎步,火急火燎地退到一旁,靠在兩邊,為彭斯言讓出一條寬敞明亮,暢通無阻的大道來。
彭斯言虎視眈眈地凝視著身邊一無是處的家丁,仿佛一個犀利的眼神,就能讓他們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家丁們被其看得根本抬不起頭來,即使抱著僥幸心理偷偷抬頭瞄了一眼,也是以飛快的速度再度把頭垂了下去,瑟瑟發抖,忸怩不安。
正在氣頭上的彭斯言把注意力聚集在了周遭的家丁身上,全然沒有注意到面前立著個氣度不凡的榮百華。
把雙手背過身後的彭斯言接著往前走,直至離榮百華只有一步之遙時,他才因瞥見了榮百華的雙腳而緩緩抬頭,目視前方,定睛一看,眼前倏的一亮,瞳孔放大到極致,險些被嚇了一跳,進而傴僂著身子,瞠目結舌,大吃一驚道:“少爺!您回來啦!”
榮百華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打招呼道:“彭管家,好久不見了。”
彭斯言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咧開嘴,露出一排潔白的大牙齒,憨憨一笑,畢恭畢敬地說:“是啊,少爺,您這一走,榮府上上下下愣是冷清了好多,我們可都盼著您回來呢!現在日盼夜盼,總算是如願以償了!”
“是嗎?”榮百華面帶微笑,暗自竊喜道,“那我現在回來了,大家是不是就都高興了?”
“是是是!”彭斯言臉上的表情已然笑成了一團,就連褶子都堆到了一塊兒,而後連聲答應道,“高興!高興!”
榮百華長舒一口氣,眉飛色舞,喜笑顏開,進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對了,彭管家,我爹呢?他在府裡嗎?”
“哦!”彭斯言的眼神當中閃過一道亮光,斬釘截鐵地說,“在呢!在呢!老爺正在臥房歇息。小人這就帶你過去。”
“好。”榮百華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道,“我們走。”
彭斯言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隨即瀟灑轉身,領著榮百華向前走去,但走著走著,卻是莫名其妙地赫然止步,嚇得榮百華心中一震,身子一顫,差點就要迎面撞上去。
“怎麽了,彭管家?為何不往前走了?”榮百華皺了皺眉,不明所以地問。
彭斯言就跟想到了什麽似的,眼珠子於眼眶中轉了轉,進而慢慢悠悠地轉過身,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有所顧慮地說:“少爺,您稍等,小人先跟下人們交代幾句。”
還沒等榮百華答應,彭斯言便徑直繞過他,站在了他的身後,進而就跟翻書似的突然變了臉色,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提高了音量,認真嚴肅地下令道:“都別杵著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可別讓我逮到你們偷懶!”
話音剛落,眾人紛紛退散,火速離去。許是因為彭斯言聲勢逼人,霸氣側漏的緣故,竟使得手忙腳亂的眾家丁亂了分寸,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的,互相攔著別人的道,場面一度亂成了一鍋粥。
緊接著,榮百華稍稍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好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只見他猛地一抬頭,衝著摩肩接踵的人群簡單粗暴地放聲大喊道:“阿寬!”
最是颯爽的那一抹回首,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當人潮退去之時,唯獨阿寬駐足而立,不謀而合地與榮百華對上一眼。
這個長相清秀,淡眉小眼,比榮百華矮上半個腦袋的人,叫做阿寬。他是榮百華的貼身家丁,榮百華平日裡大多都是由他伺候的。但自從榮百華離開榮府,前去神宗修煉仙家術法之後,阿寬便和大多數家丁一樣,做著平庸的瑣事。如今榮百華回府,無疑他是眾家丁中最高興的那一個。
榮百華毫不間斷地往裡招手,示意他過來。
阿寬見了,屁顛屁顛地迎上前去,急不可耐地飛奔至榮百華的面前,欣喜若狂地喊道:“少爺!”
榮百華溫柔一笑,平心靜氣地打趣道:“你不跟著我,是要跑到哪裡去?”
阿寬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相當無辜地說:“少爺,小人正要去東邊大院站崗呢。”
“站崗?”榮百華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不敢相信地問,“本公子不在的時候,你就光跑東邊大院站崗去了?”
阿寬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把目光放到了彭斯言的身上,嘟囔著嘴,用一種較為稚嫩的聲線開口道:“這是彭管家的吩咐……”
此言一出,榮百華便也是跟著阿寬一樣,把視線集中到了彭斯言的身上,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看得彭斯言好不自在。
情急之下,扭捏不安的彭斯言隻怯生生地瞥了榮百華一眼,隨即便是尷尬一笑,神色慌張地解釋道:“這都是老爺的意思……”
榮百華一邊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一邊慢慢把頭轉了回去,果斷伸出一隻手搭在了阿寬的身上,言簡意賅道:“也罷。既然現在我回來了,那你就不用去東邊大院站崗了,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就行。”
說完,又稍稍轉身,正對彭斯言,挑著眉頭,一本正經地說:“彭管家,我這次回來沒那麽快走,恐怕需要住上一月,阿寬還得服侍我,沒空去東邊大院站崗,就隻好麻煩彭管家把這空缺出來的位置補上了。”
“一定一定,還請少爺放心!”彭斯言不假思索地連聲答應道。
……
榮百華距他離開家門前往神宗拜師學藝,似乎已經有兩年的工夫,然而僅僅是這兩年的時間,就足以讓他忘記自己家的布局構造了。
畢竟榮府的規格之大,難以想象。一般人等初來乍到,定是茫然失措,心慌意亂。瑞霜和苦無當初以家丁的身份潛入榮府時即是這種感受。
而榮百華卻未曾想到,這裡身為自己的家,現如今竟也有種陌生的感覺。
彭斯言領著榮百華快步疾走,很快就來到了北邊大院。
三人停在榮千富別具一格,無比寬闊的臥房前。彭斯言指著臥房,笑著說道:“少爺,老爺就在這間房中了。老爺本就時時刻刻惦記著您,前些日子您給他來信,老爺更是激動異常,興奮不已,好在今天總算把您給盼回來了。少爺,快進去吧,老爺無時無刻不在等著您呢!”
榮百華沉默良久,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他神色愀然,臉上露出一副糾結的神情,進而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馬上就要和自己親愛的老爹久別重逢,所流露出來的,本該是溢於言表的喜悅之情。可不知為何,如今即將見到父親,自己的心裡竟是有些忐忑不安,張皇失措。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謀面的緣故,致使榮百華與之父親之間的感情也淡了許多。
要知道,榮百華其母因故去世以後,這父子倆便是相依為命。他們起初的關系可是極好的,既像是知己知彼,心有靈犀的知音,又像是無話不談,默契十足的莫逆。只可惜再滾燙的熱茶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成一壺涼颼颼的,甚至平淡無奇,索然無味的清茶,如不對其持續加熱,涼掉是必然的事。感情亦是如此。
榮百華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進而遲疑地點了點頭,轉過身,有條有理地對阿寬說道:“阿寬,我進去跟我爹打個招呼,你就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出來。”
阿寬自信一笑,把手一揮,十分懂事地說:“少爺,您就放心去吧!我就在這兒守著,絕不讓任何人靠近。您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老爺肯定有好多話要對您說呢!您和老爺慢慢聊,不用管我!”
榮百華很是滿意地淡然一笑,進而有條不紊地衝著彭斯言說道:“彭管家,那我就先進去了。”
“是。”彭斯言識趣地雙手作揖,從容不迫地開口道,“小人還要去處理些事情,就不跟少爺一起進去了。”
“嗯,你去吧,這裡有阿寬就行。”榮百華輕輕松松地說道。
緊接著,彭斯言微微點頭,進而扭頭就走,而榮百華則是鼓著嘴,再度猛吸一口氣,把心一橫,簡單粗暴地推門而入,高視闊步地往裡走去。
榮百華在裡面兜兜轉轉了好些時候,明面兒上說是要尋找老爹的蹤跡,可實際上,卻是打著找父親的旗號,情不自禁地參觀起他金碧輝煌,陳設華麗的臥房來。
他隻覺得時隔一年,父親的臥房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雖然自己對父親原本的臥房已是沒多少印象,但根據僅有的模模糊糊的記憶,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父親的臥房多了點璀璨奪目的輝煌,但是少了點古典淡雅的芳香。
榮百華心潮起伏地默默頷首,表示認可地喃喃自語道:“看來父親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呀……”
他饒有興致地四處摸索著,但凡是有點姿色的古董,都被他拿起來仔仔細細地掂量了一番,倒不是覺得它們多值錢,多好看,榮百華對古董本就沒多少興趣,只是單純地因為它們長得奇形怪狀,故而有些好奇罷了。
就好比他剛才所打量的那個琉璃玉碎瓶,小巧玲瓏,晶瑩剔透,光彩奪目,仔細一看,竟擁有紅橙青藍紫五種色彩,直叫人挪不開眼。其下半身約莫正常人一隻纖細的手臂,可其上半身卻是跟粗糙大漢的大腿一般粗壯,再緊握它的下半身將其舉起,試探試探,還挺沉,好像有個六七斤的樣子。不過這都沒什麽,更令人感到詫異的是,瓶身除了絢麗的顏色之外,竟還有一道又一道肉眼清晰可見的裂痕!
但這裂痕卻又不是普通的裂痕,它是鑄造者一絲不苟精心打造出來的裂痕。這似乎是為了給它增添別具一格的美學意義,以讓它有足夠的資格成為有錢人的玩物。
榮百華興致勃勃地撫摸著它的瓶身,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目瞪口呆,倍感詫異。它奇妙的觸感令榮百華愛不釋手,興趣盎然。
看似斷裂盡毀的瓶身摸上去竟是毫無粗糙之感,反倒柔順無比,縱享絲滑。與先前所設想的感覺截然不同。
榮百華細細想來,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這些古董精妙絕倫,巧奪天工,也難怪父親會對它們情有獨鍾了。
榮百華再眯著一隻眼,用另一隻眼從上向下俯視而去,發現裡面只是深不見底的一片漆黑,暗無天日,與外瓶身的流光溢彩可謂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