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玉碎瓶整得跟“欲碎瓶”似的,倒是頗有意思。
榮百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件寶貝,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回去,生怕它出了什麽意外。
自己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一趟見到父親,他可不想因為這個而跟父親鬧得不愉快。
細致的榮百華很是貼心地擺正其位置,然後又在房間裡兜兜轉轉了幾圈,四處摸索著,最終發現了一條由高貴典雅的紅木精心堆砌而成的長廊。
榮百華完全沒有想到,父親竟會把自己的臥房整得跟皇宮一樣寬敞明亮。
在自己的印象裡,這條長廊可是不曾存在的。想來一定是父親趁著自己上神宗修煉仙家術法的這一年最新裝修的吧。
長廊除了前後供人出入,其兩側便是封閉式的空間,暗沉的紅木將人緊緊包裹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頗有一番意境。
榮百華沿著長廊持續往裡走去,過了好一會兒,可算是走出了長廊,發現長廊之後,竟又是另一番光景。
如果自己沒看錯的話,父親這間臥房的空間,都足夠抵自己臥房的兩三間了。
這裡同樣是華麗的裝飾和精美的陳設,但是榮百華卻沒有多加注意,更是沒有細致地打量,只是簡單地瞥了它們一眼,進而匆匆往前走去了。
因為他有一種預感,父親就在附近,自己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榮百華穿過一扇半圓形的大門,環顧四周,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父親正悠哉悠哉地坐在藤椅上,氣定神閑地欣賞著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山光水色和繁花似錦上呢。
場面並不寂靜,因為雨水降落得愈發急促,好像連“嘀嗒嘀嗒”的聲響都著急了不少。可盡管如此,這略顯喧鬧的動靜並不能將榮千富從深深的沉思當中給拉回來。
他就這樣獨自一人坐在藤椅上觀望,偌大的房間隻他一個孤零零的活物,卻似乎恰到好處的與周遭的死物融為一體。
從榮百華的視角來看,他只看到後院的風雨飄搖,樹枝搖曳,而房間之內就好像是被定格住了一樣,父親一動不動,全無半點生氣。
他不知道父親是坐在那睡著了還是怎麽樣,良久過後,仍是不帶動彈一下的。
榮百華看見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場景,竟是心生怯意,有些不敢上去跟父親打招呼。
正當榮百華首鼠兩端,進退維谷之時,天上突然傳來“謔嚓”的一聲驚雷響,愣是把陷入深思的榮千富給拉了上來。
榮百華只見他身子明顯地一陣抖動,要麽是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要麽是從發愣中回過神來。無論如何,好在父親終於有了些許反應,他將兩掌搭在藤椅的扶手上,進而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
從這聲婉轉悠長的歎息中,榮百華聽出了父親的孤寂淒涼,聽出了父親的心事重重,聽出了父親對家人的懷念至深,也聽出了父親坐擁萬貫家財卻始終不得開心顏的愁苦迷惘。
還記得榮百華離開溫室,上神宗拜師學藝的時候,榮千富便是千般萬般的依依不舍。他知道前往神宗的求仙問道之路坎坷無數,荊棘叢生,他亦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在外受苦。
以榮千富自身的優越條件,他總是給自己的兒子享用最好的待遇,好在榮百華並沒有因自己有個身為首富的老爹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更沒有借著自己含著金鑰匙出生而選擇了坐吃山空。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勤勉自勵,發憤圖強,主動提出了上神宗修煉仙家術法的艱難決定。與榮千富協商過後,他終於答應了自己突兀的請求。
許是自己的離開給父親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和失落感,致使他這般悵然若失和一籌莫展。
榮百華其母走得早,因而榮千富對自己唯一的兒子便是極為重視。他愛他夫人一往情深,愛得深切,故而也就不存在所謂的三妻四妾。
榮千富的心裡有不舍和思念,榮百華的心裡亦是有慚愧和內疚。為了拜師學藝步入神宗,而沒能在父親的身邊盡自己的一份孝心,他時常為此感到自責和苦悶。但是現在他知道,到了自己出馬的時候了,他要用自己在家的每一分每一秒,去盡量讓父親找回曾經的溫情。
只見榮百華把心一橫,下定決心,鄭重其事地在他背後脫口而出道:“爹!”
榮千富心中一震,身子一顫,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瞳孔呈一個由放大至縮小的過程,進而就跟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倏的一亮,慢慢悠悠地扭過頭一探究竟,定睛一看之後,徑直激動得站了起來,瞠目結舌,大吃一驚道:“華兒!”
榮百華的嘴角微微上揚,衝著父親燦爛一笑,進而邁著沉重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來到他的面前,激動異常地說:“爹,我回來了!”
榮千富的眼裡噙著一抹極為顯眼的淚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去撫摸榮百華的臉頰,掌心從眼角處順流而下,落在了他沉穩厚重的肩膀上。
“真的是你……華兒,你真的回來了!”榮千富顫抖著聲線,不可思議地說道。
“爹!”榮百華聲情並茂地哭訴道,“孩兒好想你啊!”
“爹也想你啊!”榮千富拍拍他的肩膀,痛哭流涕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父子二人便是默契十足地相擁在一起,臉上的表情擰成一團,已然哭成了一個淚人。雖然略顯猙獰,但那卻是久別重逢所流露出來的真情實感。
兩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辭去修飾心中對彼此的思念之情,只需一個溫暖人心的擁抱,便已經將千言萬語準確無誤地傳達給對方了。
緊接著,兩人松開彼此,拭乾淚水,啜泣了一聲後,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興奮不已的心情回歸平靜。
榮千富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華兒,你是何時回來的?為何為父除了先前那封信外,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了?”
“哦!”榮百華鎮定自若地應對道,“只因孩兒若要下山的話,得跟師父和諸位師尊交代諸多事宜,故而究竟何時能回府,始終得不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只能給父親一個大概的時間。”
榮千富眉梢一緊,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嘶――”的一陣聲響,愁眉不展地問:“怎麽?難道他們不讓你回來麽?”
“那倒不是!”榮百華毅然決然地否認道,“師尊們為人和善,善解人意。孩兒若要回來,他們又怎麽可能不讓孩兒回來呢?只是神宗這幾個月來發生了不少大事,故而一切都得小心處理,縱使是下山,也得跟師父和師尊們交代清楚去哪裡,做什麽,走幾日。”
“這麽麻煩!”榮千富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不敢相信地說,“神宗的規矩竟是這般森嚴?”
榮百華輕聲笑笑,把手一揮,坦坦蕩蕩地說:“那是自然!畢竟是天下第一名門正派嘛!神宗既身為天下第一名門正派,自然有它的過人之處!”
榮千富止不住地默默頷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嗯……也對……”
“對了!”榮百華眼前一亮,忽然想起來說,“爹,孩兒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哦?”榮千富不禁提起了一絲興趣,挑了挑眉頭,格外好奇地問,“是什麽好消息,快說說看!”
榮百華的嘴角上揚到極致,露出一抹燦若朝陽的絢麗笑容,稍稍傴僂著身子,把嘴巴附到榮千富的耳邊,眉飛色舞地輕聲說道:“孩兒現如今已經是吳謀師父的入室弟子了!”
話音剛落,榮千富的臉上便露出了驚喜萬分的神情,瞳孔放大到極致,向榮百華投去了匪夷所思的目光,不敢置信地問:“真的?就是那位號稱智勇雙謀之一,精通陣法圖和奇門遁甲的吳謀師尊?”
榮百華欣然自喜,面帶微笑,表示肯定地連連點頭道:“嗯!沒錯,就是此人!孩兒在通過神宗的入門試煉之後,就得到了師父的賞識。在大殿上,師父當著眾人的面宣布收我為他的第二位入室弟子!”
“哈!那真是太好了!”喜上眉梢的榮千富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大牙齒,歡欣鼓舞道,“華兒,你可真是光宗耀祖,揚眉吐氣了呀!”
兩人選擇了談笑風生這樣一種融洽愜意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彼此的思念。父子二人細細想來,已是許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有說有笑地談天說地了。這久違的酣暢淋漓令他們倍感舒適。
“爹。”榮百華饒有興致地問,“孩兒離家兩年,再回來時,竟發現這裡已經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就連您的臥房都是彭管家領著孩兒找到的。要不是彭管家,孩兒恐怕連自己的家都記不清怎麽走了。”
榮千富輕聲笑笑,條理清晰地說:“這也正常。畢竟你離家的時間如此之長,腦子裡裝的恐怕都是你神宗的結構布局了。”
“孩兒的確有在神宗孜孜不倦,分秒必爭的環境下耳濡目染,現在心裡想的,也還是神宗諸多宮牆的排列。但這並非是孩兒認不清自家路的主要原因。”榮百華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陰險笑容,意味深長地問,“爹,話說孩兒不在的這一年裡,您的生意是不是越做越大了?”
榮千富一聽這話,當即就把頭沉了下去,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有意回避榮百華的目光,極其不自然地說:“哪有?你怎麽突然這麽問?”
榮百華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正色莊容地說:“孩兒現在雖對自家府邸的印象寥寥無幾,但它有沒有發生變化,孩兒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如若不是因為爹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又怎麽會使榮府煥然一新呢?”
榮千富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尷尬地笑了笑,而後溫柔地拍了拍榮百華的腦袋,強裝淡定地嗔怪道:“你小子,竟還知道試探起你爹來了!”
榮百華先是“哎喲”一聲,眼睛一閉一睜,隨即憨憨一笑,鎮定自若地說:“看來是叫孩兒猜對了。爹爹的經商之道果然又是更上一層樓了呀!”
“行了!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既無心經商,就過你榮府少爺的安生日子去。”榮千富急急忙忙地扯開話題道,“對了華兒,你師父吳謀師尊待你可好?為父可是聽說,神宗裡有一位管教嚴厲,面相凶狠,一絲不苟,整天擺著張臭臉的師尊,一旦弟子犯了一點小錯誤被他看見,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榮百華聽後,徑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興致勃勃地打趣道:“爹,您說的那是戰岩師伯吧?”
“哦!對對對!”榮千富一手伸出兩指,衝著百華點來點去,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道,“就是他,就是他!怎麽樣?你有給他逮到過沒有?”
榮百華拉長了聲線,扭捏著身子,語調逐漸上揚,哭笑不得道:“爹!您就放心吧!孩兒我好得很,戰岩師伯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就算孩兒真犯了什麽事兒,那也輪不到戰岩師伯懲戒我。恐怕還沒等他出手,師父就已經先教訓起我來了。”
“哦……”榮千富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關切地問侯道,“那吳謀師尊呢?吳謀師尊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師兄也待我很好!爹,您就不要操心了。”榮百華一邊攙扶著父親坐下,一邊用稚嫩的聲線勸道。
榮千富入座以後,皺著眉,苦著臉,長歎一口氣,不甚甘心地說:“為父這不是擔心嗎?你娘走得早,只剩為父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要是你在有個什麽意外,為父怎麽對得起你那位於九泉之下的娘啊?”
“呸呸呸!”榮百華板著一張臉,辭氣激憤地說,“爹,您以後可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好端端的,孩兒怎麽可能出事呢?況且孩兒跟著師父學了不少陣法和功夫,就是異族之人來了,孩兒也沒再怕的!”
“哈哈……”榮千富不禁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心滿意足地說,“好好好。華兒,你此行前去神宗,果然是成長了不少呀!為父還擔心,你吃不了神宗那邊勤學苦練的苦呢!”
“爹,您瞧您這話說的,孩兒在您眼裡就這麽不堪嗎?”榮百華興趣盎然地開玩笑道。
榮千富連連揮手,矢口否認道:“沒有沒有,只不過是有些擔心你罷了。你這孩子,其他的都好,就是給為父寵壞了,打小嬌生慣養。這突然上神宗拜師求學,為父真是怕你不適應,吃不消呀!”
“爹,這有什麽不放心的?”榮百華泰然自若地說,“您看,孩兒這不是還好好地站在您面前嗎?而且還比以前健壯了不少!”
榮千富滿意地點點頭,頗為認同地說:“嗯,這倒是!看起來的確比以前更加容光煥發了。這麽說來,你在神宗還真是順風順水,沒出一點差池呀?”
“那是!”榮百華把手一揮,坦坦蕩蕩地說,“就憑孩兒這天資,您還用得著擔心麽?”
“誒!”榮千富眉梢一緊,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榮百華,心潮起伏地說,“說起天資,為父倒有一處不解了!”
“哪裡不解?但說無妨!孩兒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榮千富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故意擺出一副憂心忡忡,惴惴不安的樣子,別有深意地問:“你說你就這德性,像吳謀師尊這樣神通廣大的人物,又怎麽會看上你呢?”
此言一出,榮百華當即怔住,不由自主地愣了愣,匆匆反應過來後,也皺起了眉頭,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極為不滿地抱怨道:“爹,您又取笑孩兒了,孩兒到底是不是您親生的呀!”
榮千富咧開嘴,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臉上蕩漾著稱心如意的笑容。
其實榮百華前往神宗拜師學藝後,榮千富便是整日活在勾心鬥角的權謀詭詐之後,甚至為了應付王允川而諂媚求存。仔細一想,他已是許久沒有笑得如此痛快過了。
榮百華就像是一個開心果,有它在,榮千富才能脫離名利的束縛,徹徹底底地做回最真實的自己。
“華兒。”榮千富暗暗喘了一口氣,憂心惙惙地問,“你這次回來,可以待上幾天?”
“嗯……”猶豫不決,左右為難的榮百華一手伸出兩指,來回摩挲著下巴,神思恍惚地說,“這一點倒是沒跟師父明確提起過,不過師父已經準許了孩兒了,說是想待幾天待幾天,在家待夠了再回去也不遲。”
機敏的榮千富皺了皺眉,一下子就聽出了這番話中的言外之意。他雖希望百華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留在自己身邊,卻不希望他因此毀了自己的求學修仙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