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內。
林遊仙滾著輪椅來到普普通通、平淡無奇的翡翠瓶前。
他伸出雙手,將其微微轉動,密室的大門便再度打開。
林遊仙坐在輪椅上不緊不慢地駛入其中,進而坦坦蕩蕩地起身站立,從最前面的一堵石牆上取下赤般若的面具,隻深情凝望了一眼後,便將其戴在了自己的臉上,而後用一種雄渾粗獷、不同於自己正常的聲線,意味深長地自言自語道:“來吧,今晚,就讓我來會會你。”
……
另一邊,渝州城繁榮昌盛的街道陌巷中。
周不通的諄諄教誨振聾發聵,使得苦無醍醐灌頂、受益匪淺。
可盡管如此,他的臉上依然是一副首鼠兩端、進退維谷的糾結神情。
因為在周不通的威逼利誘下,苦無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對瑞霜的那份情感是男女之間的愛情,還是高山流水、知己難覓的惺惺相惜。
又或者說,其實苦無心裡一直都清楚那份情感究竟是什麽,只不過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
枯山大師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成人,結果到頭來,自己竟然辜負了他的期望而破了戒,這又如何能說得過去呢?
也許苦無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地對瑞霜心動,可他又不忍做出對不起枯山大師的事情。
對苦無來說,枯山大師就是他的再生父親。
他對枯山懷有感恩之情,亦不敢頂撞、違背他的意願,所以心裡才會有一道過不去的坎,生怕枯山師父會對自己大失所望。
而苦無則是出於對他的尊重和敬畏,這才遲遲不敢破戒。
即使是離開了宏德寺以後,也時時刻刻遵守出家人素來以慈悲為懷的秉性,並努力爭取不讓枯山大師失望。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苦無的自欺欺人也只不過是為了求一個心安理得罷了。
當初王允川的強行勸酒也好,現如今三番五次地關切瑞霜也罷,他試圖在臨近崩潰的邊緣抓住僅存的這一點曙光,然後憑借這抹曙光繼續成為那個不喝酒、不吃肉、六根清淨的出家人。
這就好像盡管一個人已經壞事做盡,但他心裡仍然存在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一點良善,那他就可以憑借這股良善壯膽,理直氣壯地對外人宣稱道:“我是個好人。”
苦無不是不理解周不通的說法,只是不敢面對心中的那份真情實感而已。
他怕有愧於枯山大師,也怕有愧於自己這十幾年來吃齋念佛、堅定不移的心性。
周不通說自己對瑞霜懷有愛慕之心,他不想否認,也不敢否認,因為在自己根本不佔理的事情上,再怎麽振振有詞、滔滔不絕的辯解也會顯得蒼白無力、無濟於事。
而自己一旦否認了他的說法,他更是會喋喋不休地據理力爭,直到說服自己為止,屆時這件事情沒完沒了下去,反而會耽誤正事兒。
畢竟苦無細細想來,自己此行出來可是為了找小霜的,而不是跟周不通莫名其妙地在外瞎逛、探討人生。
於是乎,苦無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大腦飛速運轉,飄忽不定的眼珠子在眼眶中來回轉動,迷離的眼神止不住地瞥向四面八方,好一番深思熟慮、權衡利弊過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話題道:“你有這閑工夫跟我說這說那,倒不如先趕緊找到小霜的下落,否則這長篇大論都是徒勞。”
苦無說完,便是自顧自地向前走去了,沉重有力的步伐恰恰彰顯了他想要找到瑞霜的決心。
周不通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目光空洞呆滯且無神,一臉懵圈地注視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進而不自覺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口中發出“嘖”的一陣聲響,而後連連搖頭,止不住地唉聲歎氣,一籌莫展、悵然若失地扼腕歎息道:“以後你就明白,我現在所說的這些對你有多重要了。”
周不通感慨完後,才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生怕被他甩掉。
只可惜這回沿著長長的街道又找了好一會兒,也還是沒有發現瑞霜的蹤影。
正當兩人瀕臨絕望、萬念俱灰之際,卻又突然聽到一陣分外熟悉的爭吵聲。
他們沿著聲音的方向,順著一個冰糖葫蘆的攤子望去,發現一個帶著赤般若的面具人正在跟老板吵些什麽。
不過這個面具人顯然不是之前他們所遇到的那個功法蓋世的面具人。
因為這個面具人的身材並沒有之前那人的魁梧高大,相較於之前那人而言,反倒顯得有些矮小。
而且聽這聲音,分明就是個女孩。
苦無和周不通雖然沒有聽到之前那個面具人的嗓音,但他們起碼可以斷定,那人一定是個男人。
就憑他那高頭大馬、略顯強壯的身材便是顯而易見了。
苦無不謀而合地跟周不通對視一眼,進而帶著心中的疑慮向冰糖葫蘆的攤子徐徐走去。
在面具人專心致志、全神貫注地持續與老板爭吵之時,他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面具人的身邊,並用一種溫柔似水的語氣,輕聲細語地喚道:“姑娘。”
苦無雖說有極大把握可以確定眼前之人就是小霜,但為了避免不尷尬的保險起見,他還是試探性地輕輕喚了聲姑娘二字。
面具人聽到聲響,當即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身旁的苦無身上,進而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這一時之間,竟不由得神遊天外、心猿意馬,在原地怔了好半天,就好像是被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操控住了似的,愣是邁不開步。
而苦無望著這副面目全非、猙獰可怖的面具,倒是有些不適應,縱使是想深情也深情不起來,反倒還有那麽一瞬間忍不住連連作嘔。
要不是他意志堅定、強行忍住,還非得吐這姑娘一身不可。
直到苦無打算伸手去摘下她的面具,那人才不由得被蟲蛇咬了似的打了個激靈,進而暗暗喘了一口氣,轉身就想逃跑。
不料這時,周不通卻是不知道從哪突然冒了出來,硬生生地擋在了這人的面前,並毫不留情地攔住了她的去路,致使她無所遁形、無路可退。
於是這人亦是不由得赫然止步,慌亂不安的雙腳直打哆嗦,倒真有一副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模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麽樣?這回跑不掉了吧?”周不通先是嘿嘿一笑,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功績,而後才又跟翻書似的突然變了臉色,皺著眉,苦著臉,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哎呀,瑞霜姑娘,你就別裝了,趕緊露出你的廬山真面目吧,我跟苦大俠可是費了老半天勁兒才找到你的呢!”
瑞霜的心中一陣觸動,進而稍稍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而後顫抖著聲線,用一種怯生生的語氣,憂心忡忡、惴惴不安地矢口否認道:“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怎麽就不是呢?”深諳世故的周不通聰慧過人地向她發起了甜言蜜語的攻勢道,“美若天仙、如花似玉的瑞霜姑娘,可不就是你嗎?”
瑞霜一聽這話,藏在面具下的盛世美顏竟還不由得變得面紅耳赤起來,一時之間,小鹿亂撞、心跳加速,小心臟更是“撲通撲通”、一蹦一蹦地亂跳,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中蹦出來似的。
果然還是周不通善於把控人心,大多數女人還是躲不過男人花言巧語的蠱惑。
周不通暗暗一笑,趁著瑞霜暗自竊喜之時,以一種詭異莫測的手法飛快地取下她戴在臉上的面具。
這面具一摘,便看到瑞霜一副沉浸在喜悅當中的模樣,滿臉通紅,略微滾燙,但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以後,笑容便是逐漸消失,表情也是逐漸凝固,進而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無比高冷且又令人不敢逼近的女王氣質展露無遺,一代妖族公主的強大氣場更是被她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本不屬於她大大咧咧的性情,但出於跟苦無慪氣的緣故,瑞霜還是表現出了這副與先前截然不同、判若兩人的姿態。
苦無以一個箭步,飛奔著跑到瑞霜的面前,站在周不通的身邊定睛一看,發現眼前之人果然是瑞霜後,不由得欣然自喜,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燦若朝陽的笑容,進而興高采烈、心花怒放地脫口而出道:“小霜,真的是你!”
瑞霜隻簡單粗暴地瞥了他一眼,然後便是高傲地抬起頭,環手於胸,有意無意地冷嘲熱諷道:“你跑這兒來做什麽?”
“小霜,我來找你!”
“找我?”瑞霜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鄙夷不屑的眼神當中滿是無窮無盡的嘲諷和謾罵,進而不屑一顧地拋言道,“找我做甚,難道不跟你的念安妹妹尋歡作樂、談笑風生了?”
一聽這話,苦無頓時面露難色、愁容滿面,進而身心交病、心力交瘁地解釋道:“小霜,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麽樣子,我跟她之間是清白的!”
“夠了!”瑞霜伸出一隻手,攤開五指,擋在面前,毅然決然地一把打斷道,“到此為止吧!本姑娘不想聽你辯解!趁本姑娘還沒發火,我勸你趕緊住嘴,否則我一定要你好看!”
“我……”苦無欲言又止,仿佛有千言萬語將要脫口而出,但是伴隨著喉結的一陣蠕動,這話到嘴邊,竟還不自覺地咽了回去,最後把想說的話化作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並猛地把手向下一揮,以此表示了一個急躁卻又無力的動作。
周不通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直為苦無感到捉急,咬牙切齒、雙拳緊握的樣子恨不得挺身而出、親自上陣。
只可惜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感問題,第三者的染指反倒會對形勢不利。
於是乎,周不通再三掂量過後,還是決定就此作罷,不過他們二人究竟能否重歸於好,恐怕還得看苦無自身的操作如何了。
正當苦無心亂如麻、驚慌失措之時,瑞霜竟也不再搭理他,而是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回過頭,重新面向冰糖葫蘆的商販,不依不饒地與之砍價道:“老板,您這冰糖葫蘆也太貴了些,哪有您這樣做生意的?我在別的地方買都才兩文錢一串,怎麽到了您這兒,就要十文錢?!”
商販皺著眉,苦著臉,聲情並茂地與之討價還價道:“姑娘,話可不能這麽說啊!所謂一分錢,一分貨,我這冰糖葫蘆,乃是酸酸甜甜、貨真價實的的正宗口味。您要是來上一串兒,保證您流連忘返、物超所值啊!”
“不行!”瑞霜堅持不懈地反駁道,“您這完全就是訛人啊,實在是太貴了!你今天必須給我便宜點兒!”
“姑娘,我這就是小本買賣,您說話可得講道理啊……”
……
兩人一度吵得不可開交, 苦無看了心裡直著急,可周不通卻是通過此情此景,看到了事情的轉機。
他的嘴角上揚到極致,不禁露出了一抹勝券在握、勢在必得的詭異壞笑,進而用胳膊肘碰了碰苦無的臂膀,毫不間斷地衝著他擠眉弄眼,像是在暗示著些什麽。
苦無起初還有些疑惑不解,但他一看周不通把目光都聚集了賣冰糖葫蘆的商販身上,頓時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進而張大了嘴巴,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一手伸出中指和食指,上上下下地衝著周不通點來點去,已然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
苦無心領神會後,直起身子,挺起腰板,二話不說地上前一步,優雅大方地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黃金呈到商販面前,用一種富有磁性的獨特嗓音,霸氣側漏地開口道:“老板,你這冰糖葫蘆,我全要了。”
話音剛落,商販的眼睛都被面前的這錠黃金染得燦爛起來,垂涎欲滴的樣子顯然已經饑渴難耐,周不通也是十分欣慰地默默頷首,情不自禁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進而止不住地搖頭晃腦,心中暗想道:“孺子可教也。”
瑞霜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茫然無措的眼神當中寫滿了心動的感覺,進而用一種匪夷所思、心存愛慕的眼神目不轉睛、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苦無,一下子覺得自己又行了!
“好嘞,這位爺!”商販一邊把手裡的草架子遞過去,一邊無比激動地搶過苦無的黃金,高興得差點就要從地上蹦起來。
周不通細心地替他接過草架子,任由商販揚長而去。
苦無小心翼翼、如臨深淵地從草架子上精挑細選出了一串最鮮嫩多-汁的冰糖葫蘆,進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把它遞到瑞霜的面前,而後用一種溫柔似水的語氣,輕聲細語地說:“小霜,這串最大最甜的給你。”
瑞霜不自覺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而且還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毫不客氣地接過冰糖葫蘆後,直接就開始大快朵頤、狼吞虎咽起來,進而一邊心急火燎地細細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嗔怪道:“別以為你送了本姑娘一草架子的糖葫蘆,本姑娘就會原諒你所犯下的過錯。要是不能給本姑娘一個合理的解釋,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苦無面不改色,從容不迫的精致五官上閃過一絲和顏悅色的神情,醞釀了好一會兒後,才真心實意地致歉道:“小霜,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我只希望你可以不要再疏遠我、躲避我、拒絕我,我會用行動證明,我跟她之間是清白的。”
瑞霜心弦一緊,口中咬碎的冰糖葫蘆忽然不再咀嚼,心裡反倒是“咯噔”一聲,顫了一下,一時之間,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似乎小和尚僅僅憑借三言兩語的工夫,自己就已經要忍不住要原諒他。
可機敏聰慧、冰雪聰明的瑞霜又仔細一想,就這樣輕輕松松原諒他的話,會不會太過便宜他了呢?
萬一他不能吸取教訓的話,那豈不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瑞霜閉了閉眼,正這樣想著,不禁露出一副猶豫不決、左右兩難的複雜神情,一時之間,思緒萬千,不過她仔仔細細地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讓小和尚太過掉以輕心才行。
他實在是太過憨厚老實,萬一哪天又中了何念安的陰謀詭計,那豈不是就得不償失了?
於是乎,瑞霜心潮起伏地默默頷首,而後故作賭氣地往前走去,刻意使勁兒,一把撞開苦無的肩膀,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但是這一迷惑的操作倒是看得苦無如坐雲霧、不明所以了。
他順勢轉身回頭,向外攤開掌心並聳了聳肩,百思不得其解地向周不通問:“我剛才是哪裡說錯話了?”
周不通的眼睛一閉一睜,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而後擰著眉頭,推著苦無的後背催促道:“哎呀,你別管你錯沒錯,先追上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