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予為人正直、為官清廉,他反對王允川的種種卑劣行徑,不像那些趨炎附勢之人阿諛奉承。
且其府亦如其人,樸實無華、素雅淡然,相較於王允川以珍珠鋪路的府邸來說,實在是要小得太多了。
苦無一路狂奔,來到城西十裡處,發現這裡果然有一座尚書府。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飛簷走壁、翻牆越戶,徑直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闖了進去。
苦無從天而降,安安穩穩地落在了地上,一隻手的掌心撐在地面,呈一個彎腰垂頭的姿勢。
緊接著,苦無緩緩起身,不料他才剛剛把頭一抬,便有好兩把利劍朝自己刺了過來!
“別動!”兩個執著長劍的官兵凶神惡煞地注視著苦無,犀利的目光之中隱隱約約透露出一股不可名狀的殺氣,“大膽毛賊,竟敢夜闖尚書府!”
苦無心中一震,身子一顫,頓時覺得脊骨發涼,渾身上下止不住地冒出一堆冷汗來。
他下意識地舉起雙手,驚慌失措地看著眼前的兩人,明明有大好的機會卻愣是沒動手。
苦無若要對付他們,應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但他這次來畢竟是有求於人,得罪了徐書予未必能有什麽好處。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甚至算是自相殘殺了。
於是乎,苦無為了顧全大局,還是選擇了靜觀其變、見機行事。
其中一個官兵繞到他的身後,把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並有意無意地威脅道:“走!跟我去見徐大人!看他怎麽懲戒你!”
而另一個官兵則是在前面帶路,朝著徐書予的臥房而去。
苦無雖遭屠刀懸頸,但大驚失色之余,竟不由得暗自竊喜,有這兩人直接帶自己去找徐書予,也就用不著自己一處一處地東翻西找了,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兩個官兵領著苦無繞過一堵圍牆,來到徐書予的院落當中。
越往前走,越能發現一間燈火通明的書房,看樣子,徐書予現在並未就寢。
其中一個官兵把劍系在了腰間,當即就迎上前去,然而他並未叩響房門,而是立於門前,提高了音量,識趣地雙手作揖,放聲大喊道:“大人,抓到一個擅闖府邸的賊人!”
語畢,萬馬齊喑、鴉雀無聲,場面一度陷入了沉寂的氛圍當中,遲遲無人響應。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傳出了一個滄桑厚重的聲音道:“帶進來!”
聽到徐書予應許,頭一個官兵才推門而入,後面的官兵則是橫眉怒目,戰戰兢兢地催促道:“還不快進去!”
苦無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即使長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也依然是面不改色,而是閉了閉眼,暗暗喘了一口氣,進而邁著沉重有力的步伐,氣定神閑地走了進去。
苦無抬腳,跨過門檻,進入溫馨舒適的書房後,先是如履薄冰地環顧四周、左顧右盼,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裡面的環境,進而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書桌前那個形銷骨立的身影上。
只見徐書予穿著官服,戴著官帽,正襟危坐,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注視著苦無,衰老的面龐上布滿了皺紋,似乎果真是因多次在朝堂上彈劾王允川而受到了打壓,所以才會這般身心交病、疲憊不堪。
直到苦無走到徐書予的桌前,執著利劍的官兵才緩緩把劍放了下去,進而立於一側,聽候徐書予差遣。
另一個官兵則是恭恭敬敬地雙手作揖,一本正經地稟告道:“大人,此人夜闖尚書府被我們所擒獲,還請大人發落!”
徐書予隻簡單粗暴地瞥了他一眼,還沒開口說話,苦無便搶先一步說道:“參見徐大人。”
一聽這話,徐書予不禁眯起了眼睛,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凝視著苦無,腦袋更是向前傾了傾,而後試探性地問:“你認識我?”
“徐大人既為禮部尚書,在朝堂上更是位高權重、威風凜凜,又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苦無面帶微笑,振振有詞道。
徐書予放下手中文書,輕蔑一笑,不屑一顧地說:“我看你膽子不小呀,知道還敢擅闖我的府邸?”
“若非有要事相商,在下絕不可能這般唐突冒昧。”苦無意味深長地瘋狂暗示道,語畢,還衝徐書予拋去一個表示肯定的眼神。
“要事相商?”徐書予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而後就跟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眼神當中閃過一道亮光,進而饒有興致地問,“這我就不明白了。你我素不相識,從未謀面,又有什麽事情好商量的呢?莫不是因怕我治你擅闖府邸的罪,故而想隨便找個理由擺脫罪責吧?”
“呵。”苦無低了低頭,慚愧一笑,泰然自若地說,“徐大人誤會了。我既早已知曉這是徐大人的尚書府,又怎敢隨意亂闖呢?若非迫不得已,就算是借在下十個膽子,在下也絕不敢頂撞徐大人您呀!”
“哼。”徐書予冷笑一聲,鄙夷不屑地說,“有話快說,不要磨磨唧唧、拐彎抹角的。本官忙得很,可沒工夫搭理你這個無名小卒。”
“在下亦不願耽誤大人的時間。”苦無飄忽不定的眼神止不住地瞥向四面八方,瞥了瞥身旁的兩個官兵,然後才更進一步地說,“可否與大人私下談談?”
徐書予閉著雙眼,一手攤開掌心猛地扣在腦門上,進而發出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似是已經沒了耐性。
緊接著,他一邊向外揮了揮手,一邊鄭重其事地囑咐道:“來人,把他帶下去,給他些銀兩,然後讓他離開此處吧。”
“是!”
兩個官兵收到指令後,眼看就要上去架住苦無的胳膊把他給拖下去,可就在此時,苦無突然張皇失措地驚呼一聲道:“且慢!”
此言一出,兩個官兵赫然止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不知所措,像是忘了到底誰才是自己的主子。
徐書予的臉色愈發難看,不出片刻,已然是面紅耳赤、青筋暴起。
不過細細想來,這也是情有可原。
如今昏君當道,徐書予壯志難酬、仕途失意,時至三更半夜依然要批改諸多文書,又怎能不心生厭倦和煩悶?
苦無偏偏在這種時刻找上他,也難怪他不會給苦無好臉色看了。
“你又想怎樣?”徐書予愁眉不展,辭氣激憤道,“本官不治你一個擅闖府邸的罪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現在還打算給你一些銀兩並放你安然無恙地離開此處,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本官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大人!”苦無的臉上閃過一絲和顏悅色的神情,進而雙手作揖,鎮定自若地說,“深夜來此,的確是叨擾了。可我並非為了竊取金銀財寶而來,而是有事關天下蒼生的大計要與大人共謀。”
話音剛落,徐書予便猛地拍了拍桌子,發出“啪”的一陣聲響,而後更是直接激動得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指著苦無,義憤填膺地厲聲呵斥道:“無稽之談,荒唐至極!你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輩,竟也膽敢把天下蒼生掛在嘴邊?本官實在是想不通,這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
盡管徐書予現在已經是怒火中燒、牛氣衝天,苦無也仍然是一臉的雲淡風輕、風平浪靜。
只見他的眼睛一閉一睜,進而淡然一笑,神色自若地答道:“在下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不值一提,更是沒有深得大人青睞的資本,但我手中有一物件,還請大人過目之後,再決定是否要相信在下。”
苦無說著,從懷中掏出了王沛琛交付到自己手上的黃岡玉牌,並將其呈在了徐書予的面前。
徐書予見狀,瞠目結舌、大吃一驚,就跟翻書似的變了臉色,瞳孔放大到極致,隻覺得詫異萬分、不敢相信。
徐書予二話不說,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黃岡玉牌,將其擺到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起來,並用指尖在上面來回摩挲,企圖看出個所以然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黃岡玉牌良久,瞳孔呈放大至縮小的過程,進而惡狠狠地喘了一口粗氣,心中一陣觸動,眼前倏的一亮,隨即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了苦無的身上,而後顫抖著聲線,不敢置信地吞吞吐吐道:“你……你……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
苦無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進而迫不及待地問:“此物有多貴重,相信大人心裡清楚。不知大人現在可否與我私下交流一番了呢?”
徐書予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進而把手一揮,衝著他身邊的兩個官兵下令道:“你們先退下,在外面守著,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
“是!”兩個官兵異口同聲地答應道,隨即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
而此時的書房內終於只剩苦無和徐書予二人。
徐書予的一隻手攤開掌心,指尖對著桌前的凳子,語重心長地示意道:“坐吧。”
“謝大人。”苦無輕聲回應,然後便是毫不客氣地入座。
徐書予一邊將黃岡玉牌沿著桌面遞回給他,一邊神色愀然、憂心忡忡地問:“太子現在可還安好?”
“大人放心。”苦無的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應對自如道,“太子雖然身陷囹圄,但他畢竟是太子,還沒有受到王允川罷黜,故而誰都不敢怠慢。”
“竟敢當著我的面直呼城主名諱,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呐。”徐書予有意無意地恐嚇道,“你就不怕我將此事告知城主,讓他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苦無輕聲笑笑,不緊不慢地說:“徐大人若是真想對我不利,就不會請我坐著與您面對面交談了。更何況,徐大人已經見過我手上的黃岡玉牌,相信更是沒有這麽做的理由了。”
“好,能言善辯、才智過人,不錯,不錯。”徐書予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進而直言不諱道,“我以前怎麽沒有見過你?難道你是太子殿下身陷囹圄之前最新收入麾下的得力乾將?”
苦無情不自禁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進而稍稍抬頭,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嘶――”的一陣聲響,愁眉莫展地說:“我跟太子殿下算是合作關系,應當不能算作是他麾下的得力乾將吧?”
徐書予眉梢一緊,興致勃勃地問:“你既不是太子麾下的人,又為什麽要幫助太子殿下?你究竟是誰?”
苦無的嘴角上揚到極致,露出一抹燦若朝陽的笑容,心潮澎湃地自我介紹道:“我乃當今神宗掌宮,祭風道人的關門弟子,苦無。”
“什麽?!”徐書予目瞪口呆、倍感震驚地說,“祭風道人的關門弟子,苦無?”
“正是。”苦無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穩操勝券、勢在必得的自信。
徐書予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其眼珠子於眼眶中轉了轉,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大腦飛速運轉,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竟是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冷笑,而後信誓旦旦地點明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本官早已看穿了你的陰謀詭計,想要糊弄本官,恐怕你還是嫩了點!”
苦無心弦一緊,疑惑不解地問:“徐大人此言何意?”
徐書予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進而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胸有成竹地拆穿道:“你說你是祭風道人的關門弟子苦無,可你的長相確實和他大相徑庭,尤其是腦袋上這一抹烏黑亮麗的頭髮,它,成了你最大的破綻。你一定想象不到,祭風道人的關門弟子是個和尚吧?本官雖然未曾與苦大俠謀面,卻早已收到消息,苦大俠因兩個月以前頂撞了城主,故而被城主全城通緝,我在通緝苦大俠的畫像上見過他的真容,你跟他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要說謊總得打個草稿吧?你這般孤陋寡聞,又如何行得了大事呢?”
聽了徐書予的這一番長篇大論,苦無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仰天長笑好一會兒,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似是高興得忘乎所以,停都停不下來,已然沒了正形。
苦無雖然是樂呵了,但徐書予就有些不明所以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一番看似有理有據的推論,實則也不過是自作多情,自以為是罷了。
“你笑什麽?”徐書予乾脆利落地問道,如坐雲霧的眼神就沒從他身上挪開過。
苦無聽到徐書予略顯不快的語氣,趕緊收起了肆無忌憚的笑容,進而擺正了坐姿,喉結一陣蠕動,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不過嘴角仍是隱隱上揚,而後似笑非笑地解釋道:“大人以為我不是苦無,也只不過是因為我頭上長了黑發而已。可我猶記得兩個月前我與太子殿下相識的時候,也還是一如徐大人看到的那副樣子呢。”
聽到這裡,徐書予不禁開始自我懷疑起來,“你什麽意思?難道你真的是苦大俠?”
苦無暗暗喘了一口氣,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正如徐大人所言,兩個月前我因頂撞了王允川遭到全城通緝,就連一家客棧也沒法住,隨時都有走漏風聲、暴露身份的可能,於是我隻好喬裝打扮,隱匿身份,為的,就是不讓別人認出來。我見徐大人這般斬釘截鐵、自信滿滿,看來這戴上假髻之後,效果匪淺啊。”
徐書予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露出一副驚恐萬狀的神情,進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驚喜萬分地脫口而出道:“你真的是苦大俠!”
“徐大人言重了。”苦無同樣起身,謙遜地說,“除暴安良和懲惡揚善本就是我神宗門人的本分,至於這聲大俠,我實在是愧不敢當。”
驚慌失措的徐書予連忙致歉道:“苦大俠,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一時之間竟沒有認出你來,實在是抱歉萬分!”
說完,便是雙手作揖,對著苦無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人這是做什麽?”苦無急急忙忙地將他扶,言之鑿鑿道,“不過是沒認出我而已,大人又何至於此?”
徐書予皺著眉,苦著臉,心力交瘁地哭訴道:“苦大俠,神宗可一定要替我們做主呀!昏君當道,致使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我多次上奏彈劾,卻都被城主一舉駁回。時至今日,我已然是無可奈何、無計可施了啊!”
苦無直起身子,挺起腰板,面色凝重地發出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鄭重其事地安慰道:“徐大人,你放心,我此行前來就是要與你商議此事的。王允川罪行累累,罄竹難書,我亦是無法忍受、看不下去。如果真要叫他一直坐在城主之位上穩穩當當地統治下去,那我看這繁榮昌盛的居安城遲早要毀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