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斯言亥時而出,子時而歸。
他回來之後,本該去向榮千富稟告今晚所發生的一切以及私炮坊中狀況如何,但值此三更半夜,料想老爺已經歇息,便隻好等明日再行告知。
累了一天的彭斯言大搖大擺地回到西邊大院準備就寢,殊不知正有一人躲在暗處,神不知鬼不覺地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人便是先前受到苦無和瑞霜所托,盡管睡眼惺忪依然堅守崗位的周不通。
按理來說,周不通已經順順利利地完成了兩人交代的任務,便也沒有再監視彭斯言的必要,可他依然在暗處駐足觀望,這又是為了什麽?
只因苦無和瑞霜拜托他監視彭斯言時,用的理由是榮千富懷疑彭斯言是榮府的叛徒,故而讓周不通看到了一線曙光,一線加官晉爵,榮耀萬丈的曙光。
周不通就盼著楊兄弟和柳兄弟凱旋,希望他們能給自己帶來好消息呢。
如今彭斯言既已經回來,想必楊兄弟和柳兄弟他們也已經回到了北邊大院。
視財如命的周不通可是一刻都等不住,在彭斯言回臥房就寢之後,當即就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摸摸地朝北邊大院行進,找瑞霜和苦無去了。
……
有了上回被黃滿生逮住痛挨三十大板的悲慘教訓,即便在這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環境下,周不通也還是忍不住左顧右盼,東張西望,隨時保持警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生怕被人發現。
一路上,周不通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從西邊大院到北邊大院雖只有僅僅數裡的腳程,但卻讓周不通走出了千萬光年的感覺,這般度日如年,倍感煎熬,著實難以體會。
好在他最後還是悄無聲息地抵達了目的地,順風順水,暢通無阻。雖說有點杞人憂天,多此一舉的感覺,但好歹為自己求了個心安理得。
周不通見楊兄弟的臥房隱隱約約閃爍著微弱的燭光,雖然不甚明亮,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已是十分顯眼,明滅可見。
他踮著腳尖,無比激動地來到門前,輕輕叩響了飛黃騰達的大門,並嘶啞著聲線,輕聲細語地喊道:“楊兄弟,睡了嗎?”
正在裡面商討如何對付王允川以及如何讓榮千富原形畢露的苦無和瑞霜心中一震,身子一顫,頓時覺得脊骨發涼,渾身上下止不住地冒出一堆冷汗來。都這個點了還有人找上門來,怎能不被嚇一大跳?
“楊兄弟?”周不通又略顯焦急地喊了一聲,“在嗎?”
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的瑞霜一下子就分辨出了這個聲音,進而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是周大哥!”
“我也聽出來了。”苦無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地附和道,“小霜,你在這裡等我,我先去開門。”
“嗯。”瑞霜毫不避諱地答應道。
伴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果然還是周不通那一如既往的憨憨笑臉。
只見他將臉上的表情笑成了一團,褶子都堆到了一塊兒,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發出一陣輕微卻很是爽朗的笑聲,樂呵呵地跟苦無打招呼道:“嘿嘿,楊兄弟,還沒睡呢?”
苦無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熱情洋溢地回應道:“周大哥,有什麽事兒進來再說吧。”
“誒,好嘞!”周不通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隨即迫不及待地跨進了苦無的臥房,相當自然地往裡走去,眼前卻是不由得倏的一亮。
因為他赫然發現,柳兄弟竟然也在這裡!
“柳兄弟!”周不通高舉一隻手,於半空中揮來揮去,興高采烈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在周不通進來之後,冰雪聰明的瑞霜則是十分機敏地變回了男聲。
只見她加粗了聲線,用一種極其粗獷的嗓音應道:“周大哥!”
關好房門的苦無匆匆進來,站在周不通的面前,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指尖對著桌前的長凳,客客氣氣地說道:“周大哥,坐。”
“誒,好。”
周不通入座後,古靈精怪的瑞霜先發製人道:“周大哥,這三更半夜的,你怎麽來了?”
周不通眯著眼睛,輕聲笑笑,老臉一紅,略顯不好意思地說:“也沒什麽,我見彭管家已經回來,就想著來看看你們有沒有回來。”
“彭管家竟然才回來?”瑞霜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一些,不敢相信地說道。
“是啊。”周不通斬釘截鐵地肯定道,“就在剛才,我親眼看著他回來的。聽柳兄弟這話的意思,好像你們很早就回來了呀。怎麽?難道你們沒有去跟蹤彭管家嗎?”
話音剛落,瑞霜的笑容逐漸消失,表情逐漸凝固,這才意識到自己問錯話了。
“呃……這個……”瑞霜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答不上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幸有苦無站出來解釋道:“周大哥誤會了。跟蹤我們自然是有跟蹤的,畢竟周大哥嘔心瀝血地為我們付出了這麽多,我們又豈能辜負周大哥的一片美意呢?方才柳兄的意思是,他見彭管家在外面兜了一圈之後開始往回走,便想著沒什麽收獲了,於是毅然決然地用輕功飛簷走壁,先行一步回了榮府,不料彭管家走路盡是這般慢慢吞吞的,我們都到榮府好一會兒了他才回來。”
“哦……”周不通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進而心血來潮,格外好奇地問,“誒!那……你們二人跟了彭管家一路,當真沒有發現他有什麽異常嗎?”
苦無皺著眉,苦著臉,搖搖頭,應對自如道:“我與柳兄跟了他一路,並無察覺到任何不妥,他大多只是在榮府周遭來回徘徊而已,什麽事也沒有做,只有雙腿不曾停過,無聊得很。我和柳兄差點就要放棄跟蹤,回來歇息,但仔細一想,這畢竟是周大哥通過幾日不懈的努力,為我們打探到的彭管家進出榮府的時間點,倘若就此離去,怕是有些對不起周大哥,於是便強忍困意,硬著頭皮一路跟蹤。未曾想即便是這樣,結果也還是一無所獲。”
一聽這話,周不通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嘶――”的一陣聲響,愁眉不展,憂心如焚地說:“不對呀,怎麽會這樣呢?難道彭管家每天這麽有規律地進出榮府就僅僅只是為了簡單的散步而已?”
“或許是這樣的。”瑞霜遲鈍地加以肯定道。
周不通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不自覺地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苦無和瑞霜的身上,飄忽不定的眼神於他們二人之間來回滾動,不僅僅是炯炯有神的目光好像是在打量著什麽,就連飛速運轉的大腦也像是在思索著些什麽。
苦無和瑞霜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面對周大哥奇奇怪怪的言行舉止,紛紛感到不明所以,手足無措。
被周不通看得渾身不自在的瑞霜總算是沉不住氣了,便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正襟危坐道:“周大哥,你這麽看著我們二人做什麽?”
周不通當即就“嘖”了一聲,神色愀然,有理有據地懷疑道:“你說這好端端的,彭管家幹嘛要出去散步呢?”
瑞霜一聽,一邊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一邊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不甚確定地說:“這哪有什麽為什麽呀?散步……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嗎?”
“就是啊。”苦無毫不猶豫地認可道,“散步可以放松身心,陶冶情操,甚至是鍛煉身體。彭管家不過是散個步而已,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呢?想來是周大哥你多慮了吧?”
“不對!”周不通板著一張臉,伸出一隻手,攤開五指,擋在面前,二話不說地一口否認道,“事情沒這麽簡單。你說他身為榮府的管家,府中上上下下的大小事物都快忙不過來了,又是哪裡來的閑情逸致出去散步呢?楊兄弟兄弟難道不覺得蹊蹺嗎?”
苦無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略顯緊張地問:“周大哥想說什麽?”
周不通面露難色,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經過內心的一番掙扎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會不會是二位兄弟的行蹤被彭管家發現,才致使他有意回避了自己的真實目的,而不讓你們發現呢?”
“周大哥是懷疑……因為我們的暴露才致使彭管家沒有原形畢露?”瑞霜挑了挑眉頭,試探性地問。
周不通以飛快的速度拍了拍手,發出“啪”的一陣清脆聲響,乾脆利落地坦言相告道:“沒錯。既然老爺已經開始懷疑彭管家,那他的懷疑一定不是沒有理由的。老爺頗有識人之慧,既然他說彭管家有貓膩,那他指定是有問題。我倒想問問楊兄弟和柳兄弟跟蹤時,可有特意壓低自己的腳步聲?”
苦無和瑞霜再度愁眉莫展地對視一眼,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會發生這麽戲劇化的一幕。
兩人在一番擠眉弄眼的目光交流過後,已然有了決斷。
只見苦無先是長歎一口氣,然後相當篤定地說:“周大哥放心,我們二人的功力你還信不過嗎?就算彭管家是順風耳,也絕不可能發現我們在跟蹤他。”
“凡事都有萬一,況且跟蹤可是門技術活,楊兄弟和柳兄弟武功雖然不弱,但這跟蹤的門道……”周不通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不自覺地咽了回去,不過從話語間已經可以明顯地聽出,他對苦無和瑞霜的跟蹤路數,是不抱什麽希望的。
當場面一度陷入了沉寂當中,默不作聲的瑞霜忽然興致勃勃地問道:“周大哥,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這事來了?”
“誒!”周不通瀟灑自如地把手一揮,坦坦蕩蕩地說,“大家都是為老爺排憂解難嘛,我幫著你們分析分析是應該的。不然你看看你們這些個後生小輩,果然是漏掉了許多疑點吧?周大哥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就憑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彭管家肯定是有問題的!絕不可能僅僅只是散步這麽簡單,若要散步,這偌大的榮府就足夠他走上個這麽一時半會的了,哪還有必要到外面去呢?你們說是不是?”
一聽這話,瑞霜的喉嚨一陣蠕動,面色凝重地垂下了頭,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本是想著利用周大哥探取彭斯言進出榮府的時間點以達成自己的目的,誰知道周大哥竟是這般的不依不饒,倒是讓自己弄巧成拙了。如果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他非要刨根問底,糾纏不休不可。
於是乎,情急之下,瑞霜尷尬地笑了笑,而後就跟翻書似的突然變了臉色,認真嚴肅地加以肯定道:“周大哥所言極是!聽周大哥這麽一講,我和楊兄倒真是有些覺得自己疏忽了。”
苦無一愣,當即就向瑞霜投去了匪夷所思的目光,這說著說著,怎麽還帶上自己了呢?
“誒,這才對嘛!”周不通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更進一步地說,“你們兩個要是早點跟我想到一塊,也不至於讓彭管家繼續逍遙法外。現在好了,你們二人可想好了明天如何跟老爺交代?”
“交代……”瑞霜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愣是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好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的眼神當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進而靈機一動道,“不如周大哥給我們指點一二?”
周不通的眼睛一閉一睜,一手伸出兩指,衝著二人點來點去,進而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鄭重其事地說:“柳兄弟,我跟你講,這你算是問對人了。大哥我在外打拚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就這點小麻煩,照著大哥我的話去說,保證什麽事都沒有!”
瑞霜露出一排潔白的大牙齒,欣然一笑,不情不願地追問道:“願聞其詳。”
周不通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勢在必得,胸有成竹的笑容,衝他們朝裡招招手,示意他們靠過來點。
苦無和瑞霜雖有些不情願,不過為了大局著想,還是遲疑地照做了。
周不通也把腦袋向前傾了傾,伸出右手擋在嘴巴一側,明知身邊沒有外人,還是格外警惕地小聲嘀咕道:“像老爺這樣的大人物,不怕豬一樣的下屬,就怕暗藏心機,不甚忠誠的奴仆。明日你們去跟老爺匯報的時候,只需真心實意地坦言相告,實話實說,相信老爺也不會為難你們。倘若你們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苦苦哀求,說不定老爺還會為之動容,再給你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如此一來,便可相安無事,清泰無虞啦!”
語畢,周不通便是心花怒放,眉飛色舞,止不住地暗自竊喜,好像是得到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又好像是做了什麽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似的,硬生生地把自己笑成了一個“囧”字形。
瑞霜和苦無沒有辦法,也隻好跟著他一塊兒輕聲笑笑,就當是意思意思。
“怎麽樣?你們聽懂了吧?”周不通憂心惙惙地確認道,很是放心不下他們二人。
然而苦無和瑞霜卻是拚了老命地連連點頭,異口同聲地答應道:“懂了!”
“嘿嘿。”沾沾自喜的周不通得意洋洋地說,“懂了就好,懂了就好。你們知道這淺顯的君臣之道,大哥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按大哥說的去做,保你們平安無事!”
“多謝周大哥!”瑞霜直接激動得站了起來,識趣地雙手作揖,畢恭畢敬地說,“以後我一定會在老爺面前替你多多美言幾句的,爭取讓周大哥您早日加官進爵!”
此言一出,兩眼放光的周不通頓時提起了興致,立馬雙手抱拳,傴僂著身子,感激不盡道:“喲!那可就有勞柳兄弟了!事成之後,大哥我必有重謝!”
“誒!應該的,應該的!”瑞霜把手一揮,蠻不在乎地說,“周大哥這般聰明絕頂,遲早會得到老爺的賞識,到時候恐怕還得是我沾了周大哥你的光了!”
“喲!柳兄弟真是言重了!我周某人何德何能,有此福分呀!倘若真有這麽一天,我第一個謝的人,肯定是柳兄弟你!”周不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瑞霜,義正言辭地說道。
看著兩人聊得這般上頭,苦無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多余的感覺。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方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鼓足勇氣,看準時機插話道:“周大哥!天色已晚,要不今夜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我們明日再談也不遲。”
“哦,好好好!”周不通急急忙忙地連聲答應,進而振振有詞道,“既然如此,那大哥我就先回去了,免得待會兒又給人逮住。楊兄弟和柳兄弟謹記我今晚所說的話就好,相信老爺一定不會懲戒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