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瑞霜也已經回到了榮府。
她穿過層層圍牆,去往北邊大院,正想偷摸兒地溜回自己的臥房當中,誰知這路才走到一半兒,卻猛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雄渾粗獷的嗓音:“站住!”
瑞霜心中一震,身子一顫,赫然止步,頓時覺得脊骨發涼、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渾身上下愣是冒出一堆冷汗來,一股不詳的預感在心裡隱隱作祟。
她稍稍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甚至有些面目猙獰,臉上的表情直接擰成了一團,一時之間,難免有些張皇失措、忐忑不安。
直到瑞霜鼓起勇氣,慢慢悠悠地轉過身、回過頭,這才跟翻書似的頓時變了臉色,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衝著涼亭下的榮千富憨憨一笑,怯生生地喊道:“老爺……”
榮千富並沒有立刻搭理她,而是板著一張臉,漠然置之,氣定神閑地端起石桌上的茶水,置於嘴前輕輕抿了一口,伴隨著喉結的一陣蠕動,這才鄭重其事地下令道:“還不快過來?”
“哦!”瑞霜匆匆反應過來後,踉踉蹌蹌、步履蹣跚地迎上前去,想來是心中七上八下的緣故,竟致使自己連路都走不平穩。
瑞霜來到涼亭下,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強裝淡定道:“老爺有何吩咐?”
“沒什麽吩咐。”榮千富長歎一口氣,進而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用一種慵懶的聲調,悠哉悠哉地說,“就是想問問你,剛才又跑到哪裡去了?”
瑞霜的心中一陣觸動,當即就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對勁兒,沒想到就自己外出降服張予淮的這點工夫,榮千富竟又找上了自己,而且自己沒老老實實地待在榮府被他逮到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得不說,這回可有點兒難辦了!
“沒……沒去哪兒啊。”瑞霜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吞吞吐吐地強顏歡笑道,“小人一直待在榮府內,哪兒都沒去,該不會是老爺您記錯了吧?”
“沒去哪兒?”榮千富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並挑了挑眉頭,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表示懷疑地問了一遍後,更進一步地說,“那我剛才派人找你,為何翻遍了榮府都不見你的蹤影?”
瑞霜的心裡“咯噔”一聲,顫了一下,飄忽不定的眼珠子在眼眶中來回轉動,迷離的眼神止不住地瞥向四面八方,進而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大腦飛速運轉,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靈機一動道:“可能是因為小人方才去了趟茅房,所以老爺才沒找到我吧……”
“茅房?”榮千富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進而輕蔑一笑,不屑一顧地說,“我未時找你,愣是不見你蹤影,結果你到現在申時才出現。我倒是好奇,什麽茅房要去幾個時辰?莫不是連午膳都在裡面一並解決了?”
“誒!”瑞霜皺著眉,苦著臉,蠻不在乎地把手一揮,坦坦蕩蕩地故作鎮定道,“這偶爾拉個肚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老爺又何必這麽斤斤計較呢……”
“拉肚子也能拉幾個時辰?真是越說越離譜了!”榮千富猛地拍了拍桌,發出“砰”的一陣聲響,震得桌上的茶碗杯具瑟瑟發抖,像是害怕到了極點,其臉上更是閃過一絲極為不悅的神情,已然是怒火中燒、面紅耳赤。
瑞霜也是被嚇得心旌搖曳、惶惶不可終日,就目前這形勢而言,似乎還真是瞞不下去的樣子。
現在的瑞霜隻覺得心亂如麻、驚慌失措,左思右想了好半天,愣是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搪塞過去,時至現在,自己的身子還一直處於緊繃狀態,愣是不敢放松一刻。
“快說!你到底去哪兒了!”榮千富急不可耐地催促道,犀利的眼神就像是要殺人一樣。
瑞霜的眼睛一閉一睜,於腦海中反覆思索著對策,不禁露出一副首鼠兩端、進退維谷的糾結神情。
要跟他攤牌嗎?
萬一接下來在榮府還要有所行動該如何是好?
要胡編亂造嗎?
關鍵這時候也想不出什麽理由來敷衍他呀……榮千富這麽一個精明能乾的商人,又不是傻子,自己有沒有說謊,恐怕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面露難色的瑞霜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思索了半天,遲遲做不出決斷。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眼看瑞霜的身份就要大白於天下,但榮府的少爺榮百華卻很是及時地途經此地。
他見柳先生正在接受父親的拷問,料想定是出了什麽變故。
於是乎,他皺了皺眉,好一番權衡利弊過後,果斷邁著沉重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向涼亭走去,並把自己的嘴角上揚到極致,露出一抹燦若朝陽的笑容,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替瑞霜打圓場道:“柳先生,原來你在這裡呀,不是說好要教我做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嗎?這好端端的, 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瑞霜眉梢一緊,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一時之間,全然沒有反應過來,小小的腦袋裝著大大的問號,心中很是疑惑不解,直到她把視線轉移到了榮百華的身上,看到他馬不停蹄地對自己擠眉弄眼,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哦——”瑞霜張大了嘴巴,鼓足一口氣,一手伸出中指和食指,上上下下地衝著榮百華點來點去,進而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少爺,真是抱歉,我去了趟茅房,竟是忘了回灶房教你燒菜做飯了!”
“誒!無妨。”榮百華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擋在面前,泰然自若地說,“柳先生現在跟我回去,也不晚。”
瑞霜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進而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而後更是用一種陰陽怪調的語氣,有意無意地說道:“那恐怕不行了,老爺還有些事兒要問我呢,除非能得到老爺的同意,否則我無論如何也是不會跟少爺去灶房的。”
“這個簡單。”榮百華輕聲一笑,而後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打量他們已久的榮千富身上,饒有興致地問,“爹,我借柳先生一用,您應該不會介意吧?”
榮千富由擺著一張臭臉轉為一抹慈祥和藹的笑容,臉上更是閃過一絲和顏悅色,進而直接從石凳上站了起來,淡然一笑,直起身子,挺起腰板,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道:“當然沒問題,不過剛才我尋柳樹不得,莫非他一直是與你待在一起?”
“是啊。”榮百華奮力點頭,斬釘截鐵地給予肯定道,“孩兒對柳先生的廚藝很感興趣,故而想請他傳我一招半式,就權當業余愛好了。”
“原來如此。”榮千富心潮起伏地點了點頭,進而緩步走到瑞霜的面前,伸出一隻粗壯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愧疚難當地致歉道,“柳樹,真是不好意思,剛才是我錯怪你了,沒想到你消失不見,竟然是在教華兒燒飯做菜。這孩子笨手笨腳、粗枝大葉,你可要多擔待著點兒。”
一聽這話,榮百華頓時就不樂意了,直接瞪大了雙眼,不甚服氣地據理力爭道:“爹,哪有您這樣說自己的孩子的?我的臉都要給你丟光了!”
榮千富當即就“嘖”了一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愣是嚇得榮百華不敢動彈、封口不言,而後更是把頭垂了下去,像是沒敢再直視榮千富的雙眼。
而瑞霜則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樂呵呵地答道:“還請老爺放心,少爺天資聰慧、一教就會,不光是在神宗拜師學藝,照我看來,他是學什麽都快。我覺得用不了多久,少爺都可以取代我了呢!”
話音剛落,榮千富便是忍不住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久久停不下來,就跟對這件事情有多高興似的。
“好了,爹,您要是沒別的什麽事兒的話,那孩兒就先跟柳先生回灶房了。”榮百華略顯倉促地言歸正傳道,仿佛這事兒有多著急似的。
榮千富閉了閉眼,平心靜氣地微微點頭,有條有理地答應道:“嗯,去吧。”
榮百華欣然自喜,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副勝券在握、勢在必得的自信笑容,進而識趣地對榮千富雙手作揖,畢恭畢敬地與之作別道:“爹,告辭。”
說罷,便是直接拉著瑞霜扭頭就走。
瑞霜的瞳孔放大到極致,自己都沒還沒得及跟榮千富道別,就這麽莫名其妙地給他拉了走,但是她也不抗拒,因為按照現在這個形勢而言,自己還是快快離去的好,免得待會兒又會出什麽差池。
榮千富把雙手背過身後,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進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目送著他們二人的背影漸行漸遠,愁眉不展的臉上好像是有什麽煩事心兒。
就在這時,在底下靜觀其變已久的管家彭斯言邁上涼亭,傴僂著身子湊到榮千富的身邊,恭恭敬敬地提醒道:“老爺,剛才前去搜尋的下人說,大大小小的灶房都去過了,愣是沒見著柳樹的身影,可見少爺所言,也並非……”
“我知道。”還沒等彭斯言說完,榮千富便是搶先一步答道,“我知道華兒在幫著柳樹騙我。”
“呃……”彭斯言一愣,進而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露出一副猶豫不決、左右兩難的複雜神情,而後支支吾吾地問,“既然老爺一直都知曉,又為何不拆穿他們二人呢?”
“拆穿他們?”榮千富轉過身,回過頭,眯起了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進而用一種暗藏殺機的語氣,不懷好意地問,“你想要我讓華兒難堪麽?”
“小人不敢!”彭斯言神色慌張地垂下了腦袋,急急忙忙地認錯道,“小人失言,還請老爺恕罪!”
榮千富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進而瀟灑自如地揮一揮衣袖,心如止水地說道:“罷了,你起來吧。”
得到了榮千富的寬恕,彭斯言這才畏首畏尾地抬起了頭,賊眉鼠眼的樣子就跟過街老鼠似的。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問就是多此一舉。
自己明知榮千富最是寵愛榮百華,卻還說出了對榮百華不利的言語,這無疑是在挑戰他的底線。
不過彭斯言出於心中好奇,還是忍不住發問道:“老爺,我……”
“你還是想問剛才那個問題?”榮千富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進而霸氣側漏地先發製人道。
彭斯言遲疑地點了點頭,神色愀然、面色凝重,憂心忡忡、有所顧慮地提出了自己的異議道:“少爺身為您的兒子,幫著外人說話也算是形跡可疑。
小人擔心,老爺的一時縱容會節外生枝、招致禍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顧慮我都懂, 而且我都有想過。”榮千富一臉的雲淡風輕、風平浪靜,“但是我相信華兒,在沒有讓他知道私炮坊的前提下,他絕對不會做出對自家人不利的事情。我雖不知他今日為何要包庇柳樹,但我的兒子我最清楚。無論他在做什麽,其心裡都自有分寸。”
“老爺對少爺寵愛有加、信任至極,小人欽佩不已。”彭斯言的臉上透露出一抹從容不迫的神情,得心應手、遊刃有余地阿諛奉承道。
可榮千富口頭上雖是這麽說,其心裡也依然是七上八下、惶恐不安,一時之間,思緒萬千,當真是想不明白,華兒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老爺。”彭斯言突然輕聲細語地喚道,“那這件事情我們就這樣不了了之嗎?”
榮千富皺了皺眉,幾經思量過後,語重心長地扼腕歎息道:“姑且先這樣吧,但是以後得多派幾個人盯著柳樹的動向,一旦他有什麽特別的風吹草動,都得一五一十地匯報給我。”
“是。”彭斯言不假思索地答應道,不帶一絲一毫地猶豫,“小人這就去安排。”
“嗯……”榮千富很是欣慰地默默頷首,進而鄭重其事地下令道,“去吧。”
……
另一邊,榮百華愣是把瑞霜拉到了自己的院落裡,進而如履薄冰地環顧四周,戰戰兢兢地左顧右盼,確認四下無人以後,才撒開了瑞霜的纖纖玉手。
不過他倒也沒直截了當地向瑞霜問話,只是背對著瑞霜,心平氣和地說道:“這裡應該安全了。”
瑞霜踮了踮腳,小臉一紅,憂心惙惙、心亂如麻地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你……為什麽要幫我啊?”
榮百華微微皺眉,耿直坦誠地直言不諱道:“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瑞霜睜大了雙眼,忍不住偷偷一笑、暗自竊喜,不知不覺間,臉上竟是露出了那抹沁人心脾的燦爛笑容。
她雖不明白榮百華這麽做的原因,卻也沒有多加追問,只是湊上前去,相當自然地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豪氣衝天地放言道:“好!還算你有點兒眼力見。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肯定不會為今天幫了我而感到後悔!”
語畢,瑞霜轉身就要離去,可就在這時,榮百華卻是轉身面對著她的背影,心急火燎地驚呼一聲道:“等一下!”
瑞霜由此止步,並一頭霧水、詫異萬分地轉過頭,疑惑不解地問:“少爺還有什麽事情嗎?”
“我……”榮百華欲言又止,伴隨著喉結的一陣觸動,這話到嘴邊,竟還不自覺地咽了回去,愁眉莫展,緊張得滿頭大汗,連瑞霜看了都為他捉急!
“少爺有什麽事情但說無妨,我一定竭盡全力地為少爺排憂解難。”瑞霜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相當無辜的嘴臉,更進一步地說道。
榮百華惡狠狠地喘了一口粗氣,進而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柳先生難道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瑞霜情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瞳孔呈放大至縮小的過程,猛然意識到了一絲絲不妙,眼神當中閃過一道心慌意亂的亮光。
榮百華能有此一問,想來定是發現了什麽。
不過瑞霜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自己在榮府的這些日子裡偽裝得分明是天衣無縫、萬無一失,除了今日為了去製伏張予淮而給逮到出府以外,可謂滴水不漏,他又是怎麽察覺到端倪的呢?
悵然若失的瑞霜一籌莫展,遲遲想不出敷衍榮百華的理由來。
就在這刻不容緩的危急時分,瑞霜的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榮百華會不會早就和他的父親同流合汙、沆瀣一氣?
而方才助自己脫離險境,實則也不過是為了博取自己的信任方便套話而已?
到最後他還是要把事情的真相毫無保留地轉達給榮千富,以此來揭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