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將近亥時。
星辰璀璨,月色撩人。
苦無早早地來到王沛琛的靜心別院內,發現他的臥房裡終於亮起了久違的燭光,便不由得欣然自喜,頓時就露出了一抹燦若朝陽的笑容,進而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並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輕聲喚道:“沛琛兄。”
正在書桌前看書的王沛琛猛地把頭一抬,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是苦無後,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大牙齒,進而熱情洋溢地招呼道:“苦大俠!”
只見王沛琛放下手中書卷,起身相迎,大步流星地來到他的身邊,進而對著桌子的方向伸出一隻攤開掌心的手,指尖對著一張座椅,心花怒放地邀請道:“苦大俠,請。”
苦無淡然一笑,微微點頭,以示答應。
王沛琛細心地幫他帶上房門後,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可當他把注意力放到了苦無的身上時,目光卻又不由得變得空洞呆滯且無神,眼珠子於眼眶中轉了轉,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事情。
“沛琛兄,我……”
“誒!”還沒等苦無說完,王沛琛便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擋在面前,毫不留情地打斷道,“苦大俠,你且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說完,王沛琛起身就往屋子的深處走去,進而開始馬不停蹄地翻牆倒櫃,像是在尋找著些什麽東西。
正當苦無愁眉不展、疑惑不解之時,王沛琛卻是突然向自己遞來一件華麗精美、珠光寶氣的新衣。
苦無下意識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新衣,遲疑地開口問道:“沛琛兄這是?”
“拿去穿。”王沛琛挑了挑眉頭,乾脆利落地說,“既然都已經不是榮府的家丁了,那就沒有必要再穿他們家丁的服飾。今晚我將這件新衣贈於苦大俠,也就算報答苦大俠的救命之恩了。還請苦大俠務必收下,莫要辜負了我的一片心意。”
“這……”苦無的喉結一陣蠕動,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不自覺地咽了回去,進而露出一副首鼠兩端、進退維谷的糾結神情,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略顯不好意思地婉拒道,“還是算了吧,沛琛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新衣,就大可不必了。行俠仗義和除暴安良本就是我神宗子弟的本分,沛琛兄又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呢?”
“唉,拿著!”王沛琛長歎一口氣,苦口婆心地勸道,“都已經不是家丁了,還成天穿著個家丁的衣服,這樣成何體統啊?這就當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聊表敬意。”
在王沛琛的極力請求下,意志堅定的苦無也不禁有些動搖。
他細細想來,明日就要幫徐大人舉行祭祀之禮了,到時候穿個家丁的服飾,似乎的確不太合適,更何況,待會兒小霜也要過來了……
於是乎,苦無好一番權衡利弊後,把心一橫,勉為其難地答應道:“那好吧,多謝沛琛兄了。”
苦無說著,便接過了王沛琛手裡的新衣,猶如傳承某種無上至寶一般神聖。
緊接著,王沛琛把手一揮,蠻不在乎地說:“誒!這算得了什麽?苦大俠不妨現在就去換上,好讓我一睹苦大俠的風采,順便看看合不合身。”
苦無平心靜氣地點了點去,隨即用雙手捧著新衣,往屋子的深處走去。
王沛琛就留在原地等候,不知為何,竟有種莫名其妙的期待感,很是好奇待會兒苦無出來會是一副什麽樣子。
……
不出片刻,苦無很快就換好了新衣裳,並從臥房深處緩緩走出,慢慢悠悠地來到王沛琛面前,一股濃烈的書生氣息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高深莫測、勢不可擋。
王沛琛眼前一亮,一個箭步迎上前去,面對微笑,讚不絕口道:“苦大俠穿這身衣服還真是氣宇軒昂、別具一格!”
“多謝沛琛兄。”苦無微微一笑,有條有理地說道,“這件衣服我很喜歡,鑲著金線,還繡著回字紋,深得我心。”
“苦大俠喜歡便好。”王沛琛垂著個腦袋,憨憨一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被苦無這麽一誇,竟還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沛琛兄。”苦無猝不及防地喚道,“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先商量正事兒吧。”
“哦!好!”
兩人面對面坐著。
王沛琛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敢問苦大俠的計劃可是成功了?”
苦無輕聲一笑,饒有興致地打趣道:“若沒成功,恐怕也不能在這裡見到沛琛兄了。”
王沛琛燦爛一笑,心滿意足地說:“成功便好,如此以來,我也就放心了。而且……相信苦大俠已經見過徐大人了吧?”
“這是自然。”苦無不假思索地答道,“徐大人為人和善、大義凜然,得知我是沛琛兄的人,便毅然決然地全力配合我。我和他已經商議好了,在明日的祭祀之禮上,徐大人會領我進宮,然後讓我幫他完成祭祀之禮中最至關重要的一部分,接著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我舉薦給王允川了。”
“那真是太好了。”王沛琛喜上眉梢,歡欣鼓舞道,“既然苦大俠已經見過了徐大人,那不知對於讓張予淮率軍出征一事,苦大俠可有去找賈大人商量好與之相關的諸多事宜?”
“也已經辦妥了。”
“苦大俠連賈大人也見到過了?”
“嗯。”苦無大大方方地承認道,“倘若率軍出征的張予淮戰死沙場、敗下陣來,賈大人和馬大將軍會率領他們手頭的親兵衝鋒陷陣、浴血奮戰,兵力雖是不多,但被張予淮削弱過的敵軍一定是自損八百,故而我們不需要太多的兵力,相信賈大人也一定能手到擒來。”
“呵。”王沛琛輕聲笑笑,由衷誇讚道:“苦大俠的動作還真是麻利迅速啊。”
“沛琛兄過獎了。”苦無心平氣和地搖搖頭,謙遜地否認道,“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我們的計劃之所以能夠這般順風順水,完全是因為就連老天爺也站在了我們這一邊,就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王允川無惡不作的卑劣行徑,現在的他,已然是眾矢之的,無所遁形。”
“苦大俠所言極是。”王沛琛表示讚同地附和道,“多行不義必自斃,父王終將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王沛琛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想來對王允川已是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苦無的心中一陣觸動,神色愀然、面色凝重,很是同情王沛琛的遭遇,自己的父親親手害死了自己的母親,那該是怎樣的疾痛慘怛、道德淪喪?
他現在所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竭盡全力阻止王允川的惡行,使得黎民百姓可以不用再遭受他的欺壓。
為了打破這尷尬沉寂的氛圍,苦無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急中生智,扯開話題道:“不過話說來了,就在今早,徐大人向王允川舉薦張予淮率軍出征之時,他竟然猶豫了。”
王沛琛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憂心忡忡、無可奈何地說:“父王的城府極深,心思細膩、難以捉摸,有時候就連我都不知道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麽。不過按理來說,父王對張予淮應是極為器重才是,這回如若真不派他出征的話,那的確是有些反常了。但是苦大俠不用擔心,父王只是猶豫了一下而已,現在還不到下定論的時候,結果究竟如何,我們尚未可知,說不定父王到最後還是會派張予淮率軍出征呢。”
苦無自信一笑,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進而用一種慵懶的聲調,悠哉悠哉地說:“我本來也沒有擔心,只是想要跟沛琛兄提醒一下罷了。”
“提醒我什麽?”王沛琛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進而急不可耐地追問道。
苦無長舒一口氣,認真嚴肅地說:“倘若到時候真的出了變故,沛琛兄可一定要向王允川極力舉薦張予淮,務必讓他率軍出征, 這對我們的計劃尤為重要。”
“沒問題。”王沛琛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道,“倘若當真出了什麽意外,我一定不負苦大俠所托,極力勸阻父王。”
苦無低了低頭,慚愧一笑,泰然自若地說:“其實沛琛兄用不著這麽緊張,到時候我一定會從旁輔佐,和沛琛兄一塊兒改變王允川所做出的決斷,而且那還是在王允川沒派張予淮出征的前提下,不過我思來想去,覺得王允川還是會派張予淮出征的概率要大一些。畢竟他身為王允川的得力乾將,總得肩負起應有的責任吧?”
“這個還真不好說。”王沛琛板著一張臉,有理有據地解釋道,“既然父王已經開始猶豫,那就說明他心目中或許已經有了其他人選,否則按照他的性子,不該是這麽優柔寡斷才是。”
“依沛琛兄所言,我等還真該早做準備才是了?”
王沛琛歎了一口氣,有條不紊地說:“早做準備總是好的,畢竟有備無患嘛。”
“沛琛兄所言甚是。”苦無義正言辭地說道,“等到我們解決了王允川一事,便有足夠的精力對付他其余的爪牙了。”
“說起這個,苦大俠可想好了如何對付戶部尚書袁大人和刑部尚書莊大人?”王沛琛直言不諱道。
一聽這話,苦無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進而興致勃勃地打趣道:“沛琛兄怎麽和賈大人一樣冒冒失失的,張予淮還沒解決掉呢,就想著解決他其余的爪牙了?”
王沛琛尷尬一笑,氣定神閑地說:“苦大俠謀劃得當、才智過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張予淮戰死沙場,乃是板上釘釘、毋庸置疑的事情,所謂見微知著,我已然從苦大俠的真知灼見中,看到了張予淮的悲慘結局,甚至是父王明目張膽地為所欲為的下場。”
“沛琛兄這話真是抬舉我了。”苦無愧不敢當道,“我何德何能值得沛琛兄這般誇耀?”
“苦大俠擔得起。”王沛琛緊接著他的話說道。
苦無先是一愣,心弦一緊,而後發出一聲冷笑,揮一揮衣袖,言歸正傳道:“好了,沛琛兄,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兒吧。說實話,我暫時還沒有想過該如何對付袁今夢和莊珂諧,畢竟我對這兩位大人還不甚了解,無法做出合適的判斷,可能我三言兩語就能勸動他們棄暗投明、迷途知返,也可能要動用武力,才能迫使他們改邪歸正。”
“苦大俠竟然還打算勸他們?”王沛琛的瞳孔放大到極致,瞠目結舌、 大吃一驚道。
“每個人都應該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不是嗎?”苦無直起身子,挺起腰板,理直氣壯地反問道。
王沛琛衝他翻了個白眼,進而苦笑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苦大俠心地善良,素來以慈悲為懷,但他們都是喪盡天良、壞事做盡的奸邪之輩,苦大俠根本沒有跟他們客氣的必要。業樂城來犯是何等大事,父王執意暴虎馮河、赤膊上陣,他這般一意孤行、固執己見、顢頇無能,除了賈大人和徐大人之外,竟無一人站出來反對他的做法,這是何其的荒謬!”
“那是他們都畏懼王允川的強大勢力。”苦無的眼睛一閉一睜,振振有詞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先前大家為了自保,所以才會別無選擇。沛琛兄不妨仔細想想,如果我們能拉攏他們,那對付王允川豈不更多了一分勝算?”
“如果拉攏不成功的話,則是更多了一分失敗的風險。”王沛琛眉頭緊鎖,堅定不移地說道,其炯炯有神的目光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苦無,好像一頭饑腸轆轆的虎豹豺狼,與之先前唯唯諾諾的性格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緊接著,王沛琛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進而直接站了起來,一邊把雙手背過身後,一邊往前走了幾步,在窗口駐足,憂心惙惙地說道:“苦大俠,我們不能在這群人身上下賭注。如果群臣真的敢站出來反抗父王的卑劣行徑的話,那他們早就站出來了,而不是畏畏縮縮、畏首畏尾,以致停滯不前、無動於衷。”
“所以按沛琛兄的意思,是快刀斬亂麻,讓他們徹底失去為王允川效力的資本了?”苦無還坐在座椅上,面對眼前的空無一物,慢條斯理地問。
王沛琛稍稍扭頭,眼神微微向後瞥,斬釘截鐵地肯定道:“唯有如此,才能去其糟粕、激濁揚清。”
“好吧。”苦無同樣起身,緩緩來到王沛琛的身邊,昂首挺胸,扼腕歎息道,“我本想著富貴險中求,但沛琛兄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小心點兒總沒錯。”王沛琛真心實意地致歉道,“還請苦大俠諒解。”
“我理解沛琛兄的心情。”苦無伸了個懶腰,用一種愉悅輕松的語氣,悠然自得地說,“受過傷的人總是會如臨深淵、謹言慎行,我讚同沛琛兄的意見,也支持沛琛兄的做法, 大不了我們從長計議、徐徐圖之就是了。”
“理當如此。”
苦無暗暗喘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來說道:“對了,我聽賈大人和徐大人講,似乎二殿下王熙堯總壓沛琛兄一籌,可有此事?”
“的確如此。”王沛琛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不自覺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愁眉不展、悵然若失道,“舍弟是非不分、顛倒黑白,為了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總是極力地討好父王。正是因為有他這樣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人存在,才會使得我居安城變成現如今這副烏煙瘴氣、民不聊生的慘狀。”
苦無心中一震,身子一顫,飄忽不定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轉了轉,進而有感而發道:“居安城表面上總是繁榮昌盛的,沛琛兄能看到它不為人知的一面實屬不易。”
“算不上什麽。”王沛琛面不改色,從容不迫地說,“昔日父王派我到民間征收賦稅時,我曾和些許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打過交道。那時我才知曉,原來蒼生疾苦。很多事情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這般美好,說不定其背後也是藏汙納垢、渾濁不堪。”
“沛琛兄高瞻遠矚,在下佩服。”苦無識趣地雙手作揖,對著王沛琛深深鞠了一躬,進而又將注意力放到了窗外的皎潔月光上,隱隱閃爍的目光望眼欲穿,像是有所期盼。
王沛琛見苦無這副模樣,忍不住暗暗一笑,而後興致衝衝地問:“苦大俠好像是在等人?”
“的確在等。”
“是在等誰?”
“等一個即將到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