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千富的目光空洞呆滯且無神,這般魂不守舍,神遊天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瑞霜見他愣住,便試探性地輕聲喚道:“老爺……老爺?”
只可惜榮千富沒做回應,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老爺?”瑞霜再度輕聲喚道,這回更是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將榮千富從久遠的遐想中拉了回來。
只見他心中一震,身子一顫,匆匆反應過來後,就連表情也多了幾分僵硬,倒像是意猶未盡。
“老爺,您剛才在想什麽呢?怎麽突然就愣住了?”瑞霜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格外好奇地問。
榮千富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極其不自然地說:“沒……沒什麽,只是突然想起來一個人罷了。”
“想起誰?”瑞霜二話不說,當即追問道,眼神當中流露出求知若渴的意味。
榮千富不禁“嘖”了一聲,瞬間變了臉色,極為不悅地嗔怪道:“你看看你,你又來了。總是問這些有的沒的!”
瑞霜皺著眉,苦著臉,委屈巴巴地抱怨道:“小人這還不是好奇,究竟是誰能值得老爺這般牽掛麽?”
“不管是誰,反正這個人肯定不是你!”榮千富板著一張臉,斬釘截鐵地說道。
一聽這話,瑞霜頓時就急了,她暗暗喘了一口氣,不甚服氣地說:“等老爺餓肚子的時候,肯定滿腦子想的都是我!”
瑞霜說完,便故作孤傲地扭過頭,目視前方,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好像誰都得罪不起她似的。
榮千富沒做回應,只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隨即便放下了帷裳,當真是置之不理了。
瑞霜見狀,頓時就慌了,沒想到這個榮千富居然一點都不按套路出牌,這可叫自己如何是好?自己還沒從他口中問出他與王允川談天說地時都聊了些什麽呢!
於是乎,瑞霜果斷選擇了主動出擊,先發製人。
只見她毅然決然地一把掀開帷裳,對著裡面的榮千富憨憨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大牙齒,格外引人注目。
榮千富愣是被她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往旁邊坐了坐,頓覺脊骨發涼,渾身上下冒出一堆冷汗來,臉上滿是驚恐萬狀的神情,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柳樹,你幹嘛!”榮千富張皇失措地疾言厲色道。
瑞霜以一種詭異莫測的手法,飛快地掛好帷裳,進而撓了撓後腦杓,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尷尬一笑,吞吞吐吐地解釋道:“沒……沒幹嘛,就是覺得老爺學貫中西,腹載五車,每每跟老爺促膝長談,總能收獲頗豐,故而還想向老爺討教一番,還望老爺不吝賜教啊。”
榮千富歎了一口氣,徑直閉上了眼,略顯不耐煩地說:“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還希望我與你說什麽呢?”
“什麽都行。”瑞霜機敏伶俐地阿諛奉承道,“只要是老爺說的,我都愛聽!”
榮千富輕蔑一笑,拉長了聲線,相當委婉地拒絕道:“我又不是你的私塾老師,憑什麽跟你談經論道呢?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見的東西多了,懂的道理,自然也就多了。更何況我現在跟你講,你也未必聽得進去。”
“我聽得進去!”瑞霜相當篤定地說,“老爺擲地有聲,字字珠璣,一字一言都猶如刀刻斧鑿般,刻在小人的腦海中。小人就是想忘都忘不掉啊!”
榮千富長歎一口氣,面向瑞霜,一本正經地問:“柳樹,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人說過你虛頭滑腦,油腔滑調呢?”
瑞霜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湛藍的天空,眼珠子在眼眶中轉了轉,仔仔細細地想了想,遲疑地答道:“還真是有,不過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榮千富一手攤開掌心,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止不住地搖頭晃腦,唉聲歎息,進而心力交瘁地說:“大抵這便是‘不多讀書,多貫穿,而遽言性情,則開後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矣’吧!”
瑞霜下意識地伸出舌頭潤了潤乾癟的嘴唇,面帶微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老爺,您能不能告訴小人,您與城主都說了些什麽啊?”
一聽這話,榮千富不由得眉梢一緊,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認真嚴肅地厲聲質問道:“這是你該問的問題嗎?”
瑞霜一聽他這嚴厲的語氣,頓時慌了神,這才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急於求成了,便趕緊驚慌失措地解釋道:“老爺不要誤會!小人……小人……小人只是見城主高高在上,位高權重,又見老爺腰纏萬貫,富甲一方,故而不由得將老爺先前告知小人的掌權者與掌財者之理給聯系了起來……”
榮千富的鼻息愈發沉重,愁眉不展的樣子,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事情,臉色亦是愈發難看,而發生這一切的原因,似乎只因在他面前提起了王允川……
“老爺……”瑞霜怯生生地喚道。此時自己本該低著頭誠心悔過,但因胯下之馬步步向前,致使自己的身子一顫一顫的,全然沒了正形。
榮千富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進而愁容滿面地敷衍道:“城主找我,也只不過是為了借錢罷了。其他的,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兒。”
“借錢?”瑞霜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睜大了眼睛,詫異萬分地說,“一城之主,坐擁高官厚位,竟會為金錢所擾,甚至是到了向老爺您借的地步?”
“哼!”榮千富把手一揮,辭氣激憤地說,“根本沒有什麽借不借的,其實我知道,一旦我把錢借出去,便是沒有再要回來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老爺為什麽還要答應借他?”瑞霜疑惑不解地脫口而出道。
榮千富瞥了她一眼,愁眉鎖眼地問:“你當時又不在現場,你怎麽知道我答應把錢借給王允川了?”
瑞霜面不改色,有條有理地分析道:“老爺若是沒有借錢給城主,又何須這般氣憤?想必是只有平白無故地支出了一筆費用,才會惹得老爺這般勃然大怒。”
榮千富長舒一口氣,有理有據地娓娓道:“其實這倒也不是錢的問題,畢竟以我的財力,即便損失一座宅邸也無關痛癢,算不了什麽。”
“那老爺這般氣憤,是因為?”
榮千富愁眉莫展,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憂心忡忡地說:“我之所以氣憤,不是因為這筆錢的支出,而是因為王允川的坐享其成,不勞而獲!”
“不勞而獲?”瑞霜跟著他念了一遍,神色愀然,惴惴不安地感慨道,“佔用他人的勞動成果,的確可恥。”
榮千富面露難色,心急如焚地說:“我哪怕是把給王允川的這些銀兩用來兼濟天下,拯救蒼生,我都會好受許多,可偏偏是他要我的銀兩!王允川揮霍無度,荒淫無道,一定不會把這筆錢用在正途上!”
看著榮千富如此譴責王允川,瑞霜更加覺得事情並非是自己先前所想的這樣了。
她不禁有些動搖,開始分不清榮千富究竟是正是邪。
“城主向老爺要了多少銀兩呢?”瑞霜憂心惙惙地問。
“他沒具體說要多少。”榮千富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一籌莫展地說,“到時候我打算差人送個百兩銀子到他府上,草草了事,應付他一下好了。”
“什麽!百兩銀子!”瑞霜的瞳孔放大到極致,瞠目結舌,大吃一驚道,“一下子給城主這麽多錢,竟也能叫敷衍了事?”
“哼。”榮千富輕聲一笑,心知肚明道,“你覺得多,可王允川卻不一定覺得多。相反,他還會覺得有點少了,甚至會在背後數落我!”
“既然如此,老爺為什麽還要心甘情願地借錢給城主呢?”瑞霜哭喪著臉,苦口婆心地說,“既是老爺辛辛苦苦掙的錢,又有什麽道理送給別人?”
榮千富絕望地苦笑一聲,用一種慵懶的聲調,悵然若失道:“只因他是至高無上的掌權者,而我,不過是受他剝削的掌財者罷了。”
聽到這裡,瑞霜的心中一陣觸動,沉思良久,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隻覺得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城主貴為掌權者,可到頭來,卻還是不得不依附老爺維持生計。”瑞霜忐忑不安地感慨道,“細細想來,還真是可悲。”
榮千富面色凝重地大義凜然道:“他能依附我來維持生計,已然是最好的局面了。”
瑞霜一聽這話,就跟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眼神當中閃過一道亮光,大驚失色道:“老爺的意思是……”
“他若不通過我獲取金銀財寶,便只能通過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來滿足一己私欲。”榮千富義憤填膺地說,“他向我要錢,尚且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可他若是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黎明百姓伸出魔爪,那後果才是真的不堪設想。”
瑞霜如夢初醒,恍然大悟,稍稍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老爺身為居安城的首富,享盡榮華富貴,無所不有,這好端端的,又怎會與城主這樣的大魔頭結識呢?”瑞霜義正嚴辭地分析道,“要我說,老爺就該奮起反抗,揭竿而起,還天下一個去偽存真,清明坦蕩的朝局!”
“你有所不知了……我與王允川相識已久,而當我們認識的時候,他還不是城主,而我,也不是首富……”榮千富平心靜氣地回首往昔道,“當年,我們兩人各有鴻鵠之志。我闖蕩天下,走遍五湖四海,做起了生意,以至有了今天的榮華富貴,堆金積玉。而他本就是皇室成員,待老城主死後,名正言順地坐上了城主之位。”
“那他的志,又是什麽呢?”
榮千富簡單粗暴地答道:“他的志,就是這樣,登上城主之位,僅此而已。”
“他的志向,是當上居安城的城主?”瑞霜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說,“僅僅是為了成為權力的至高者,從而為所欲為,禍害蒼生麽?”
“不……他原本不是這樣的。”榮千富提心吊膽,憂思鬱結道,“他本來的志向,是成為一個明察忠奸,清明公允的好城主,無奈在這王權的熏陶下,喪失了本心,性情大變,以致最後成了一個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昏君!”
瑞霜喘了一口粗氣,心如止水地說:“這世上又有幾人能擺脫名韁利鎖,活得逍遙自在。當今的城主,注定要成為權力的奴仆……”
“也罷!”榮千富痛心疾首道,“他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我亦是奈何不了他!”
“老爺放心。”瑞霜機靈地安撫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城主罪行累累,罄竹難書,自有天道輪回,降罪於他。”
榮千富的喉結一陣蠕動,進而忽然想起來問:“對了,先前王允川覺得你面熟,那是怎麽回事?”
瑞霜愣了愣,頓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差點慌了神,險些沒反應過來:“啊?覺得我面熟?有……有嗎?”
“你少跟我裝糊塗!”榮千富毫不退讓地質問道,“快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瑞霜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嘶”的一陣聲響,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靈機一動,急急忙忙地解釋道:“老爺,小人著實不知啊!許是城主曾經見過與我相像之人,故而才會覺得小人面熟吧?”
“哼。”榮千富冷笑一聲,鎮定自若地說,“拿這個理由糊弄王允川也就算了,現在竟然還敢拿來糊弄我?”
瑞霜一驚,連忙愁眉苦臉地解釋道:“老爺!小人冤枉啊!小人的確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啊!城主無緣無故地盯上小人,小人亦是覺得無辜!”
“真的?”榮千富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虎視眈眈地凝視著瑞霜,仿佛隨時都會把瑞霜吃掉一樣,嚇得他瑟瑟發抖,兩腿發軟。
“真的!真的!”瑞霜連連點頭,堅定不移地答應道。
榮千富把手一揮,坦坦蕩蕩地說:“哼!你最好不要騙我。否則只能落得跟郭茗一樣的下場!”
“是是是!”瑞霜心慌意亂,火急火燎地答應道,“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對老爺有一絲一毫的欺瞞。小人對老爺忠心耿耿,還請老爺相信小人!”
緊接著,榮千富發出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從窗口探出一口腦袋,看了看前面的情形,然後才鑽回了馬車裡,衝著瑞霜招了招手,示意他靠過來點。
瑞霜心領神會,拉了拉韁繩,向榮千富的馬車靠了靠,正色莊容地說:“老爺請吩咐。”
榮千富鄭重其事地說道:“前面就是集市了,待會兒我給你一筆銀兩,你去買兩匹馬車……”
“買馬車做什麽?老爺這兒不是已經有馬車了嗎?”還沒等榮千富說完,瑞霜便一把將其話語打斷,性子果然還是太急了些。
榮千富當即就“嘖”了一聲,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的神情,一本正經地說:“我這不是還沒說完麽?買了馬車又不是給我自己用的。”
“那是?”
榮千富答非所問道:“先前我們去城主府時所繞的遠路,那邊途徑的閭左之處,你可還記得怎麽走?”
“小人記得。”瑞霜不假思索地答道。
榮千富欣然自喜,嘴角上揚到極致,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更進一步地說:“很好,我要你去集市上買兩輛馬車,把那兒窮苦潦倒的百姓給接回來。”
聽到此處,瑞霜茅塞頓開,豁然開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說:“老爺終於想通,要有所行動了麽?”
榮千富微微歎氣,語重心長地說:“我細細想來,覺得我所能做的, 遠不止於此。雖不能在明面上頂撞城主,但我若是樂善好施,多多接濟些許黎明百姓,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老爺陂湖稟量,氣度恢宏,小人佩服!”瑞霜振振有詞道,“小人這就去辦!”
瑞霜說完,一時激動,眼看就要策馬揚鞭,奔騰而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榮千富趕忙將她叫住道:“誒!等等!你給我回來!”
瑞霜一愣,詫異地扭過頭,疑惑不解地盯著榮千富,不明所以地問:“老爺還有何事?”
榮千富一臉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憂心如焚地說:“跑得這麽快,你錢不要了?”
說著,便又從身旁的座位上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兩,擺到瑞霜面前。
瑞霜小心翼翼地接過銀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致歉道:“一時心急,竟把這給忘了。”
“嘖嘖嘖。”榮千富搖搖頭,愁腸百結地說,“這筆錢,足夠你買最好最寬敞的馬車了。切記,接到他們後,記得不要把他們送至我所在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