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千富悠哉悠哉地坐在馬車上,往城主府行進。
瑞霜和薑黎分別置於他的兩側。
這時,坐在馬背上一顫一顫的瑞霜環顧四周,確認一切正常後,突然用手肘碰了碰榮千富的馬車,企圖引他出來聊聊天,嘮嘮嗑,順便再探取一點有利的情報。
聽到動靜的榮千富果然掀開了帷裳,露出一個腦袋,眉頭緊鎖,略顯不滿地問:“幹什麽?”
瑞霜一邊騎馬,一邊憨憨一笑,饒有興致地問:“老爺,小人還是打算鬥膽一問,咱們這究竟是要去哪兒呀?”
榮千富輕聲一笑,挑了挑眉,拉長了聲線,語調逐漸上揚,興趣盎然地問:“你就這麽好奇……我們要去哪兒?”
一聽榮千富這麽問,瑞霜不禁有些慌了神,飄忽不定的眼神不自覺地瞥向四面八方,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而後若無其事地矢口否認道:“我這不是希望可以提前知道一下我們的目的地,好有所準備嘛!”
“有所準備?”榮千富表示懷疑地重複了一遍,眯著眼睛,平心靜氣地問,“要說我的貼身鏢師需要根據那裡的地形早做準備我還相信。但你身為我的貼身庖廚,難道還有什麽好準備的東西嗎?”
“當然有呀!”瑞霜稍稍睜大了眼睛,強裝淡定,相當自然地說,“行兵打仗有學問,每日膳食亦有學問!老爺若是要出遠門,小人得根據那裡的風俗和氣候為您準備味道得當的食物呀!否則若是不合胃口,老爺可不能怪罪到小人的身上!”
“哼。”榮千富輕蔑一笑,不屑一顧地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怪罪到你的身上。而且這一次我們也並非是要出遠門。”
“不出遠門?”瑞霜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撓了撓後腦杓,一頭霧水地問,“那我們走了大半天,怎麽還沒到呢?”
榮千富板著一張臉,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你急什麽?這還沒的很呢。雖說不是出遠門,但我也沒說很近呀。”
瑞霜愣了愣,目光空洞呆滯且無神,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榮千富給戲弄了一樣,一時之間,還真沒反應過來。
無奈之下,瑞霜隻好主動出擊,先發製人地臆測道:“老爺乃是生意人,勢力遍布五湖四海,莫非這次帶小人出行,是要談什麽生意?”
“呵呵。”榮千富輕聲笑笑,鎮定自若地說,“我的生意自然有人為我料理,尚且不需要我親自出面。”
“不是生意?”瑞霜微微低頭,眼神不自覺地向下瞥,進而靈機一動道,“難道老爺是要趁著今天風和日麗,天氣晴朗,出去遊玩?”
榮千富淡然一笑,把手一揮,蠻不在乎地說:“老夫早年做生意的時候早就遊遍萬水千山了,現在的遊玩於老夫而言,已是索然無味。”
“也不是遊玩?”瑞霜下意識地抬起頭,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湛藍的天空,一手伸出兩指,來回摩挲著下巴,愁眉不展地猜測道,“難道老爺是要去拜訪故人?”
聽到這裡,榮千富不禁怔了一下,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慌張之態,神情忽然變得莊嚴肅穆起來,沉默良久,一言不發,像是被瑞霜戳到了點子上。
瑞霜見狀,料想是自己猜對了,於是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容,試探性地問:“老爺怎麽不說話了?難道是我猜對了?老爺真的是要去拜訪故人?”
“咳咳。”榮千富一手握拳置於嘴前,刻意咳嗽了兩聲,正色莊容地說,“算不上什麽故人,就是一個普通朋友罷了。”
“普通朋友?”瑞霜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轉了轉,若有所思地說,“此人既然能跟老爺結識,又值得讓老爺親自去拜見,想來也是什麽位高權重的達官顯貴吧?”
“呵,有你話多。”榮千富心如止水地嗔怪道,“不該問的別問,我要去見面的這人,絕對不是你能夠惹得起的。”
“老爺不報出他的名諱,我怎麽知道惹不惹得起呢?”瑞霜面帶微笑,古靈精怪地說,“再說了,不是還有老爺罩著我嗎?我既然是老爺的人,別人怕是想動我都難。”
榮千富忍俊不禁道:“你這小鬼,終究還是太年輕。難道僅僅因為我有錢,這世上的一切便是我說了算麽?”
“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瑞霜高傲地抬起頭,振振有詞道,“老爺多才多金,富可敵國,腰纏萬貫,即使不能主宰這世上的一切,卻也能夠完成絕大部分的事情了。”
榮千富面不改色,意味深長地辯駁道:“話雖如此,可我一直認為有錢的人再怎麽厲害,也是萬萬敵不過有權的人的。”
“有權的人?”瑞霜跟著念了一遍,疑惑不解地追問道,“恕小人愚鈍,還請老爺明示。”
“一個人的財富再多,也比不過權力至高者的一聲令下。”榮千富意味深長地說,“你以為掌財者無所不有,但其實並非如此,因為他們有的,僅僅是錢而已。”
“有錢,足矣。”瑞霜斬釘截鐵地說,“有錢可以換來忠心耿耿的奴仆;有錢可以遊遍萬水千山,吃遍天下美食;有錢可以積德行善,兼濟天下。試問老爺,有錢可以做這麽多事情,難道還不值得滿足嗎?”
榮千富欣慰地笑了笑,有條有理地說:“有得必有失,你得到了無窮無盡的財富,必然要失去某些東西。”
“那老爺可有失去什麽東西?”
“當然有。”榮千富不假思索地說。
“比如?”
“比如……”榮千富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簡單粗暴地吐出兩個字,“煩惱。”
瑞霜一聽,當即就衝他翻了個白眼,無比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隻覺得自己又被他戲耍了一遍。
“哈哈……”榮千富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耐心地解釋道,“跟你開個玩笑。”
瑞霜點了點頭,勉勉強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咬咬牙,強壓怒火道:“無妨無妨,老爺幽默風趣,是件好事!”
榮千富低下頭,冷笑兩聲,進而又擺正了姿態,言歸正傳道:“柳樹,你真覺得……有使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是一件好事嗎?”
“那是當然。”瑞霜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道,“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榮千富微微一笑,鄙夷不屑地感慨道:“為人一世,只求富貴,終是空中樓閣,無根之木。”
瑞霜有理有據地反駁道:“盡管如此,有錢總比沒錢好。相信是因為老爺生活富裕,出手闊綽,不知百姓疾苦,才會說出這番話來。”
榮千富面無表情地長歎一口氣,有條不紊地說:“蒼生塗塗,天下燎燎。百姓之所以疾苦,還不都是掌權者惹的禍。”
榮千富一針見血,致使瑞霜當即愣住,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有一點你說的很對。”榮千富面露難色,條理清晰地說,“有錢總比沒錢好,掌財者的確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不能逾越底線,為所欲為,相反,掌權者卻可以。權力的主宰可以號令千軍萬馬,可以橫行霸道,隨心所欲,甚至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而護自己一方安寧,清泰無虞。更可怕的是,這種人可以在剝削百姓的基礎上,跟掌財者平起平坐。歸根結底,掌財者終究是掌財者,而掌權者就不一樣了,他們除了是掌權者,亦能是掌財者。”
瑞霜聽了榮千富的一席話,不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頓時覺得脊骨發涼,渾身上下止不住地冒出一堆冷汗,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亂。
瑞霜總覺得榮千富像是在有意無意地暗示著些什麽,但她又不敢確定,榮千富所說的,究竟又是否是自己所想的……
“柳樹。”榮千富猝不及防地喚道。
瑞霜愣了愣,才遲疑地答應道:“小人在。”
“你不是想知道我們要去哪兒嗎?”榮千富別有深意地問。
“呃……是。”瑞霜含糊不清地說。
“我這就告訴你。”榮千富直言不諱道,“我們要去的地方,便是城主府。”
一聽到城主府這三個字,瑞霜不免心中一震,身子一顫,頓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一時之間,神遊天外,心有余悸。
榮千富見柳樹怔住,便輕聲喚道:“柳樹?柳樹?”
“啊?”瑞霜聽到呼喊聲,匆匆反應過來後,張皇失措地答應道,“老爺有何吩咐?”
“你怎麽了?”榮千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怎麽剛才就跟魔怔了似的?”
“沒……沒什麽……”瑞霜神色慌張地解釋道,“小人只是在想,這……這似乎並不是去城主府的路啊。”
“你有所不知了。”榮千富慢條斯理地說,“去城主府的路並非只有一條,而我只是繞了個遠路而已。”
瑞霜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狀態,整理了一番情緒,努力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地問:“這好端端的,老爺為何要繞遠路呢?”
榮千富自信一笑,意猶未盡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完,便放下了帷裳,躲回了馬車裡。
……
馬車漸行漸遠,途經一處山間小村莊,而在這村莊外,馬車卻停了下來。
“老爺,我們到了。”禦馬者為榮千富掀開帷裳,並輕聲喚道。
榮千富下了馬車,站在原地望著遠處這一番荒涼的光景,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瑞霜同樣下馬,站在榮千富的身邊,發現這村莊裡已然是哀鴻遍野,民生凋敝,甚至是赤地千裡。
“怎麽會這樣……”瑞霜面色凝重,不敢相信地說,“為何會有這麽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榮千富的臉上風平浪靜,雲淡風輕,像是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了。
“閭左之處,皆是破瓦寒窯。民不聊生,只因歹徒作惡。”榮千富不緊不慢地娓娓道,“這原本是一帶山清水秀的村莊,擁有富饒的土地和蓬勃的生機,無奈奸邪之輩在此燒殺搶掠,硬是把這裡搞得一片狼藉,寸草不生,以致有了今天的這一番光景。”
“什麽!”瑞霜目瞪口呆,倍感震驚地說,“既是有歹徒行凶,那官府的人為何不站出來替百姓主持公道呢!”
榮千富揮一揮衣袖,雙手背過身後,不慌不忙地說:“因為行凶的歹徒,正是你口中的官兵。”
一聽這話,瑞霜的臉上瞬間露出了不可思議,驚恐萬狀的神情。她顫抖著聲線,不敢置信地說:“官兵行惡?怎會如此?”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榮千富從容不迫地說道。
“正常?”瑞霜憂心忡忡地說,“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整日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生不如死,倍受煎熬,這難道是應該發生的事情嗎?”
榮千富昂首挺胸,用一種慵懶的聲調,悠然自得地說:“我方才與你說過,掌財者是不可能鬥過掌權者的。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給予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東西。”
“只可惜,按照他們現在的情況,即使有錢似乎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瑞霜憂心如焚地說。
“我當然知道。”榮千富信誓旦旦地說,“所以我此行前來,並未帶多少銀兩。”
瑞霜一愣,就跟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眼神當中忽然閃過一絲亮光。
與此同時,剛好有一個捂著肚子的村民看到了榮千富,於是他趕緊嘶啞著聲線,放聲疾呼道:“大家快看呐,我們的恩公榮老爺又來啦!”
“榮老爺!”
“真的是榮老爺!”
“榮老爺終於來了!”
一時之間,一呼百應。
蓬頭垢面的村民們紛紛迎了上來,對榮千富感恩戴德,感激不盡。
榮千富對身邊的家丁說道:“去把我車上的物資搬下來吧。”
“是。”
家丁們收到指令,以矯健的身手從車上搬下一代又一代沉甸甸的物資,裡面有供他們穿著的一年四季的衣物,有供他們充饑的大小饅頭,同時,也少不了些許銀兩。
家丁們井井有條地將這些物資分發給村民們,久而久之,呼聲漸高:“謝謝榮老爺,謝謝榮老爺!”
有些村民感激涕零,甚至磕頭謝恩。
而榮千富卻是沉默不語,默不作聲。
待到家丁們將物資分發完畢之後,榮千富才滿意地吐出兩個字:“走吧。”
他扭頭離去,瑞霜緊隨其後。
馬車行一路,呼聲久不息。
這一回,榮千富主動掀開帷裳,皺著眉頭,認真嚴肅地說:“柳樹,告訴我你的感受。”
愁眉苦臉的瑞霜哭喪著臉,進而失魂落魄,灰心喪氣地說:“我可憐無辜的百姓,又厭惡殘忍的官兵,也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和一無是處。”
“天生我材必有用,並非有人是一無是處的。”榮千富從從容容地解釋道,“生逢亂世,徒歎奈何。”
瑞霜皺著眉,苦著臉,不依不饒地說:“都說居安城有天下第一名門正派的神宗坐鎮,應是政通人和,國泰民安,為何還會有這般殘破不堪的景象?”
“柳樹,你要知道,你口中所言的政通人和,國泰民安,的確是真實存在的。可我帶你所看到的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也是真實存在的。”榮千富語重心長地說,“只不過有人將前者的太平盛世呈現在了眾人眼前,而後者則被隱匿了起來。白璧尚且有微瑕,居安城並非是世外桃源,又何來人們所希望的大同社會。”
“老爺身為居安城首富,當真只能做到如此麽?”瑞霜滿懷希望地問。
“你想如何?”榮千富扭頭看向她道。
面紅耳赤的瑞霜憤憤不平地說:“老爺不妨好事做到底,將這些窮困潦倒的百姓收入府中,否則他們也僅僅是享受一時的安寧,如此下去,終歸長久之計。”
“哦?難道將他們收入府中,就是長久之計了?”榮千富用一種陰陽怪調的語氣,委婉地拒絕道,“像這樣敝衣枵腹的人還有很多,我所領你看到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縱使我能接納他們,也無法接納全天下的貧苦百姓。”
“那就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讓那些欺壓百姓的官兵付出代價,不得好死!”瑞霜辭氣激憤地厲聲呵斥道,“老爺富可敵國,更是民心所向,只需雇傭一批人馬從中斡旋,定可手到擒來,穩操勝券,也就不會有現如今饑民四散的局面了!”
榮千富發出一聲冷笑,緩緩地搖了搖頭,成竹在胸地告誡道:“你還是沒能記住我對你說的話,我區區一個掌財者,是根本鬥不過掌權者的。我能做的,只有如此而已。”
“可是憑老爺的財力,分明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老爺面對此情此景,當真要坐視不管嗎?”瑞霜焦頭爛額,惶恐不安地說。
榮千富歎了一口氣,扯開話題道:“用不了多久就要到城主府了,準備一下吧。”
說完,便放下了帷裳,任憑瑞霜怎麽勸說,也都是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