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寒食節被罰跪了祠堂,段煜就一直有些喪氣。
段府這幾代,都只有嫡子們可以去書院讀書走考功名的道路,段家的庶子卻是要自幼學生意,段天涯會在庶子們十三歲的時候給他們一份本錢,讓他們選一門段府的生意開始經營。
一旦庶子們無法維持一份自己的營生,便只能在府中領月銀而活,或者依附自己的其他兄弟,這種情況下不僅自己丟臉,還會連累自己的母親和姐妹也過清苦日子,被其他房的人看不起。
他的父親段天涯便是祖父最喜歡的庶子,即使自己的兩個伯伯是嫡子,祖父去世以後,也因為一事無成如今要整個家族依附父親這個最會掙錢的兄弟而活。
段府所有人都是如此,所以自己即使再喜歡讀書,自己這個庶子身份,按家規,父親也是不許他走仕途的。
段煜想到這裡眼睛一紅,但馬上就將這份委屈吞了下去,在他印象裡,母親是個燈芯一般嬌貴的人兒,風一吹就能倒,平時又經常病著,不能讓母親為自己擔憂。
妹妹呢?妹妹年紀那樣小,上次能將自己從大火裡救出來已經是奇跡了,反而自己已經十三歲了,應該是扛起九房的責任,跟著父親學生意,幫著段府經營,然後給母親和妹妹掙些銀子回來。
可是自己如今卻讓母親淚眼愁腸,妹妹擔憂,這樣的自己,簡直是沒用。
段煜想到這裡松開了一直攥著的手,笑道:“讀書這種事其實是浪費時間,我覺得我還是要多和別人學一學生意,以後好幫父親做事……我那些書,過兩天我就把它們燒了。”
沈氏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剛想說話,就見段靈兒站起來道:
“哥哥,你別去學著做生意了,以靈兒看,你天生就是塊讀書的料,假以時日一定能金榜題名。你且安心讀書,至於九房這邊的營生,交給我就行……”
她的話沒說完,段煜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妹妹,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拋頭露面?你應該好好在府裡待著做些女紅畫些花鳥,好好陪娘待著,為兄看其他官家姑娘那模樣就不錯,妹妹你長得好看,不能過得比她們差。”
段煜使勁擺著手道:“女兒家要好好在家等著,相個好婆家……”
“哥哥。”段靈兒沉聲打斷他的話:“靈兒與你並沒什麽不同,都是娘的孩子,也都是父親的子女,你擅長讀書寫字,若是今日忽然放棄才是要後悔一生。至於我天生喜歡做生意,若困於內宅,才是要把自己這個人浪費了個乾淨。”
段煜和沈氏都是一楞,只有安娘一臉習慣,經過前面那幾件事,這個小主子幹什麽事,說什麽話,她都不意外。
段靈兒神色平靜,眼中有歷經風雨後的從容:“人這一世,知道自己想要做一件事,知道自己能做成這件事,那便要立志一直為此奮鬥,做到最好,甚至生死以赴。我知道我一定能夠掙回銀子,你也一定能夠金榜題名。”
段煜囁嚅了下,他一向喜愛讀書做文章,但長期以來這段府裡,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你能行。”
所有人都是麻木不語,沉默不言,沒有人關心他段煜是否喜愛讀書,沒有人在意他這個商賈庶子是否有驚人天賦。
如今他內心早就已經很難再把讀書這件事放在生命的重要位置上了,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微小感情,不敢與娘親提一句。
生怕這女子再一次經歷過悲痛,與娘親比起來,什麽事情似乎都微不足道。
可是微不足道,就不存在了嗎?
他想要讀書,想要科考,這件事長年累月,悄然無聲的潛伏在他內心深處,提醒著他,敲打著他,噬咬著他。
被妹妹這樣掀開,瞬間就翻滾起了無數的酸楚。
段煜的淚水,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沈氏沒說話,她靜靜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他們是她的珠寶,然而這對珠寶,多年蒙塵。
沈氏似乎有很多想說,又說不出口。
過了好久後,終於出聲:“煜兒,靈兒,是娘親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小小年紀,活得這樣艱難。”
段靈兒沒想到娘親說得居然是這句話,她頓時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氣勢,卸下了所有堅硬的盔甲,琉璃般的眸子裡,倒落著自己娘親的影子:
“娘,人人活著都很不易,這不是你造成的。我與哥哥從不曾怨你,你也不要如此折磨自己。從前你總想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眼淚和血一起咽,如今我們長大了,我們兄妹,會為你撐起這天。”
看了一眼泛青的天色,眼中都是勇敢:“今日父親回來,我們便試他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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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涯的馬車,已經進了揚州段府大門。
作為皇商,段府要為皇室,為京中各品級官員準備乞巧、中秋、新年以及不斷到來的大大小小慶典與聚會的賀禮。
因此段天涯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面經營,尋找奇珍異寶,收集玲瓏寶物。
一年四季,前兩季是段府的金錢運營,後兩季是段天涯真正收獲權勢與金錢的時候。
寒食節前,他會在揚州小憩幾個月再回京城。
大夫人攜著二姨娘田氏、三姨娘方氏,幾個人都帶金佩紫,乘著馬車隨行進入揚州。
大夫人長得豐姿秀麗,在外人眼中,更是個德性溫和,在段府榮寵加身之人。
此時她心中正愜意,她的大兒子段源負責的綢緞莊在九州遍地開花,成一號更是在京城一家獨大,佔盡風頭,二兒子段泓被文丞相府看中,於明年中秋過後就要迎娶文丞相的千金,雖說準兒媳婦只是個庶女,但是文丞相的庶女配自己家的嫡子,也是配得起的。
攀附上一人之下的文丞相,段府的日子眼看會越來越尊貴。
段天涯的馬車很穩,他掀開車簾,只看到揚州段府大宅一路上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此時初夏,鳥鳴不絕於耳。
段府大宅台殿竹風清,通過段府大宅這個凝結品,可以一窺段家家業之富庶,財富之全貌。
江南三月,開得最繁盛的,是一樹一樹的茶花。
段天涯看見茶花,想起那年見到沈隨心的時候,她穿著刺繡茶花錦袍,在冬日裡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茶花.
那年揚州二十年來唯一一場大雪,幾枝紅雪牆頭杏,數點青山屋上屏,他與沈隨心於大雪中一見傾心。
那時的沈隨心,盈盈而立,一張粉面對自己說:“小桃枝上春來早,初試薄羅衣。年年此夜,華燈盛照,人月圓時。”
段天涯閉上眼睛。
在第一道園門前,馬車終於停下。段瀾扶著段天涯下了馬車,然後便看見大夫人由庶妹段筱攙扶下來。
精心打扮過的段瀾顯得國色傾城,段筱卻如同一朵白色芍藥花,俏生生立在大夫人身邊。
段瀾是段府大嫡女,一直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但這些日子以來母親不知為何忽然從揚州接回來一個庶女並細心教養,而庶女段筱竟然表現出了不符合身份與年齡的聰明智慧,十分惹人喜愛。
幾乎要將段瀾的風頭都蓋了過去,這次也在隨行之列。
明明就是從這揚州段府上出去的,這次回來卻像是做客。
自己親娘才死不久,居然能如此喜氣洋洋地回來揚州!
段瀾心裡對母親忽然寵愛的這個庶女很不滿,但是依舊滿面笑意,穩穩走到大夫人身邊,攙扶過她的另一邊手臂。
後面的馬車上相繼下來各房兒媳,在自己丈夫之前先行一步趕來伺候公婆。
只見開得繁盛的茶花樹下,站立著一個小女子,嫩似春荑明似玉,一副萬裡雲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的出塵模樣。她由一個中年奴婢陪伴,一張臉雪白晶瑩,一雙眼睛看過來。
一張凝合了段天涯和沈氏所有優點的臉,清麗無方。
眉宇間透露著稚氣,但是一眼看去,明晃晃地就要長成下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姬。
大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段靈兒……
不是毀容了嗎?!
大夫人瞬間變顏變色,猛地看向小蘇氏,若不是小蘇氏來信說段靈兒毀容,她怎麽可能輕易放掉這樣一個陪養成誘人色姬,磨煉成殺人尖刀的好苗子!
再看向身邊的段筱,這段筱淺淺描了眉,淡淡上了妝,姿色卻與段靈兒相較還是差了一點,要以色侍人的話,絕對比不上對面的那張臉。
卻聽段筱甜甜喚了一聲:“母親”。
大夫人心裡靜了靜,拍了拍段筱的手。
段筱的性子實在討喜,那柔軟可人的眼神,說話沒來由地好聽,可以說是嬌弱花解語,溫柔玉有香,更對自己這個母親是言聽計從。
如此這般的女孩子,也未嘗不值得自己花點時間調教。
大夫人眯起眼睛。
可是長相出眾的段靈兒若能夠由自己撫養,以後必然能夠作為交易的籌碼獻給皇族,段府的富貴便又有了保障。
如此而來,自己的親生女兒們便有了機會,能夠憑著自己的喜好,在高門貴族裡找一個心儀的男子,不必完全為家族犧牲。
是啊,段府庶女生的再美麗無倫,也不過是她三個嫡女一步一步登天的墊腳石,這些孩子養在府裡,是等長出模樣,便是最好的器物,只需要待價而沽,便可逐一賣給京中有利可圖的貴門公子,為自己的女兒鋪路。
大夫人看了一眼段靈兒,移開視線,心裡已經有了算計。
段靈兒站在茶花樹下,顯得玉燕輕盈,吹透了春風。
眾人都愣了半晌,互相問道:“那小女子是誰啊?”
段天涯自然也看到了茶花樹下的身影,微微皺了皺眉。
“父親!”段靈兒揚起臉,陽光在她的睫毛上灑下細碎的金色,雪白的面頰上顯現出淺淺的梨渦,向段天涯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