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銀樓。
一個穿著考究的女使強忍住笑,把手邊的箱子打開,拿出裡面十來包各式珠子,又從身後端出幾個小匣兒,依依開了,各種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晃得人眼花。
那女使介紹了幾樣奇巧動人光燦奪目的,宋彥都拿在手上挑來挑去不知要哪個好。
謝辭揀了吊極粗極白的珠子看了一眼,就又放回那些簪珥之中。
他實在是提不起興趣,腦海裡不斷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然後不知怎麽又紅了臉。
謝辭猛喝了一口水,將心裡的事壓下去,百無聊賴地看著宋彥在一堆發釵玉簪中挑揀,實覺無趣,隻好轉過頭,看著銀樓門外的天空。
蒼茫的天際,灰翅膀的鴿子在前面飛,後面一隻雛鷹在追,眼看就要把那鴿子咬中,誰知翅膀一斜,錯了口讓鴿子飛得沒了蹤影。
“真笨!”宋彥瞥了一眼那雛鷹。
“那是大內禦用的信鴿,專門訓練過,哪能那麽容易就被吃了呢。”謝辭盯著天空兀自盤旋的雛鷹,看上去那小家夥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了。
一個側身,那雛鷹就跌落下去。
“你先自己看,我出去走走。”謝辭說著,一個閃身便出了門。
“哎……你好歹來幫我挑一挑呀……真是……”宋彥嘟囔著,兩手一邊一把首飾,左看右看,不知要哪個好。
謝辭在房簷上飛走,幾步從不同樹枝上躍了幾下,便看見落在地上使勁扇著翅膀卻因為驚嚇無法飛行的雛鷹。
謝辭微微皺了皺眉,輕輕落在那雛鷹身邊。
伸出手,一陣劇痛驟然傳來,雛鷹用最大的力氣啄了謝辭的手指。
謝辭停住了動作,脫下外套:“別怕。”
待宋彥半柱香後再見到謝辭,便看見了他包在外套裡露出一個腦袋的小家夥。
謝辭抬眼看著謝辭,認真道:“你會養鳥嗎?它還這麽小,又飛得如此不好,不容易活吧?”
謝辭歪頭看著那雛鷹:“一會兒去趙大叔那裡給它治一下。”
宋彥僵硬地一瞥謝辭:“老趙頭那是看死人的呀!這活物給他看,還不直接弄死了?”
“啊?”
“要我說,不如拔毛,開膛,烤掉算了!”
快要餓昏的雛鷹,仿佛聽懂了這二人的對話,剛才還有些精神,瞬間就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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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辭輕輕撫著雛鷹,思考著不如一會兒宋彥忙完,一起去給它買點碎肉吃。
“你看看,這兩個哪個好看。”宋彥挑了半天還是沒有主意,他將手中的發釵舉著給謝辭看。
謝辭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又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最終搖搖頭:“都差不多啊,亮閃閃的,看不出什麽區別。”
宋彥嗤笑一聲:“你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漢,對女兒家的東西是一竅不通。”
話出口忽然收了聲,謝辭自幼沒有父母,本有一個兄長,也隨著父母一起逃難死了。
謝辭是由祖父祖母帶著逃難到揚州,再養育長大。
自然是沒有什麽機會接近女性。
宋彥因為跟著謝辭祖父學習武藝,因此宋彥雖然年長謝辭兩歲,卻也算是一同玩大的。
一年前,謝辭的祖父去京城辦事,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是落水身亡,連個屍體都沒有找到。
如今謝宅就剩下謝辭和他的老祖母兩個人了。
宋彥觀察了半天,看謝辭臉上也沒什麽異樣的表情,這才放下心。
謝辭將雛鷹安安穩穩放在手邊,拿過宋彥手上的發釵,盯著那金子鑄成的鳳首:
“都跟你說了,我對這些東西不感冒,你卻非要叫我一起,如今怎麽樣?我是什麽建議都說不出,要買哪個送給玉姑娘,你只有自己做打算。”
宋彥哼一聲,拿起一串琉璃珠細細地看:“不知好人心,我叫你來也是讓你熟悉熟悉,以後等自己買的時候別一時晃了眼,挑了那粗苯的去送人丟了臉面。”
“我又沒人可送。”謝辭話一出口忽然一頓,又猛地耳朵一紅,轉過頭去,假裝專注地看雛鷹。
他從未深入接觸過女兒家,家中也沒有什麽姐姐妹妹,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段靈兒算是頭一遭。
雖說十三歲正是血氣方剛,但謝辭本是個不懂男女之事的。
他前陣子第一次隨宋彥去了兩趟繡春閣,被女倌人們調戲得滿面通紅,奪門而逃。
又想起最近在衙門裡聽班頭講街巷傳聞,什麽富家姑娘被窮小子看了胳膊投河自盡這種事,頓時就想起那天自己救人的時候曾摟了段靈兒的腰一把。
再想到剛才那“一甩”……
頓時什麽心情都沒有,開始思慮是不是因自己的唐突,危害到段靈兒的生死來。
謝辭面色一白,忽然開了口:“你說那傳言是不是真的?”
“什麽?”
“閨門姑娘若是不小心讓男人看了去,或者摸了去,就要嫁給這個人。”謝辭轉頭看宋彥。
宋彥嚴肅點頭:“大家閨秀必然是這樣的。”
“那男人呢?”
“什麽?”
謝辭一臉正經:“若無意看了姑娘姑娘身子,摸了她們腰身的,不得負責任?或者,或者被女子所摸……”
宋彥頓時笑得手上的首飾亂顫:“阿辭,你真是傻得可愛!那規矩是束縛女子的,與你我這樣的男子何乾?況且男子被摸兩把有什麽關系……話說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好事,姑娘來摸咱們?”
“可是……”
宋彥一擺手:“你放心即可!若咱們是女子,自然不能讓任何陌生男子觸碰。但你我堂堂七尺男兒,哪有那麽多講究!況且咱們也沒那機會去碰閨門姑娘,你大可放心!”
“若是不小心被觸碰了可那男子不娶,女子會怎樣?”謝辭鍥而不舍。
“那就一條白綾吊死也是有的……”
宋彥說完,忽然扔下手上的珠串猛地一拍櫃台桌案,嚇得店家女使一哆嗦。
盯著謝辭那昳麗的臉,正色道:“阿辭,你以後離我妹子遠一點!”
“什麽?”
“我那妹子,如今不知怎麽地迷上了你,天天央求我把你叫來府上做客,還好幾次偷偷溜出府去看你教練,我這個當大哥的攔都攔不住。”
謝辭滿頭黑線,想到宋家姑娘那樣子,急忙擺手:“你放心,我對你妹妹絕沒有非分之想!”
“但她對你有非分之想!!”
“啊?”
宋彥手擺得要飛起來,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不行,以後你真得注意一點,今日說的這事很可能會發生!”
謝辭:“……”
“萬一她想出什麽轍讓你碰了她,你可就完蛋了!什麽落水呀,跌倒呀,都是極有可能的!!”
謝辭受此驚嚇,腦袋裡嗡嗡亂響,他胡亂點點頭,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若玉姑娘迷戀我也如我妹子迷戀你一般,那就好咯!”宋彥嘀咕道。
宋彥口中的玉姑娘,便是繡春閣的頭牌女倌玉琳琅。
玉琳琅二八年紀,長得有十二分姿色。
自宋彥在繡春閣過了自己的童男最後一夜,一開房間門,看見玉琳琅自眼前施施而過的時候,他就被眼前的女子迷住了。
直直瞪著錯不開眼,一副模樣惹得剛與他歡好一宿的女倌人倚著門,直說宋郎花心無情。
宋彥自此滿心便都是玉琳琅,可那玉琳琅卻不把他放在心上,多次求見都是淡淡的,談了兩句便撤了台子不伺候了。
所以這天宋彥拉上謝辭,想給心上人選個稀罕物討好一番。
宋彥挑揀了半天,終於買了幾樣首飾,穩穩地揣在懷裡。
二人一同從銀樓出來,去買了下水準備喂雛鷹。
宋彥對謝辭道:“不如一會兒你與我一同去繡春閣玩一玩?”
謝辭搖頭 :“祖母還在家中等我,她身子越發不見好,我得多陪陪她。”
宋彥想了想:“說起你祖母,她說的那件事未免不是真的,你真不準備去一趟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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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對面正走過來兩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兩匹馬拖著的是架金漆雕飾的馬車。馬車上四角的金鈴叮當作響,謝辭二人給這隊人馬側身讓路。
謝辭看了一眼畫著細柳蛟鱗的繡春閣馬車:“祖母自祖父去了之後神思便不太正常了,先說南疆將大亂,接著天下將亂,無治國安邦之才不能拯救。又說我是鎮南王世子,接下來不定還說那金鑾殿上的是我什麽人……這胡話如何能信?我神思正常,這話萬萬做不得真的。”
宋彥也從那馬車上回過神,抿著嘴想了想,點頭稱是。
謝辭是鎮南王世子這事確實太過稀奇玩笑,那鎮南王是什麽人?
是頭一號的貴門望族,老王爺更輔助先帝打下了這大周江山。
如今的鎮南王爺謝銀堂權傾朝野,雖然都姓謝,可是謝辭祖父是布衣百姓,一個老實而沉穩內斂的人,渾身上下哪有任何貴門的傲氣?
宋彥想了又想,但依舊覺得哪裡不對勁。
比如說,他與謝辭自幼一同練武,可是謝辭會的武功路數,遠不止謝武教多年多傳授的那一套。
而且謝辭時常出口成章,筆鋒有力,下棋居然也是一把好手。
一個平頭百姓能有這一身本領,不可謂不稀奇。
宋彥有此一問,謝辭卻不知怎麽回答。
他確實還有另外三個師傅。
這三人奇怪的很,四十歲上下,都是每天晚上前來偷偷教導,三人來的日子依次排列,周而複始。
除了兵器武器,他們還教他排兵布陣,四書五經直到四更天。
奇怪的是,這三位師傅一到天亮就不知所蹤,祖父也嚴禁他透露一絲半點夜晚受教的事情,甚至不許他多問一句。
如此就堅持了這麽多年。
直到一年前,祖父落水去世後,三個師傅也失了音信。
謝辭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宋彥見他不言,知道自己這好友義氣深重,本是最真率醇厚的人,此時不說便是真有難言之隱不便透露,反正這事與他宋彥也沒什麽關系,便也不問了,岔開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