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全和月珩剛剛跨進後院就迎上來了一個小和尚,“施主您來了,師父在後廳等您呢,我帶您過去,”看到張子全身邊跟著位沒見過的女子,“這位是……”
月珩笑笑雙手合十給那小和尚行了個禮,“小師傅您好,我是子全的朋友,想來拜訪一下淨和大師,可否行個方便?”
那小和尚只聽月珩甜甜的叫自己“小師傅”,臉有些紅紅的趕忙擺手,引著兩人往裡走,“女施主客氣了,師父剛剛還說有貴人到了,讓小僧出來迎接,女施主布衣難掩清貴之氣,正應了師父的話。”穿過一片竹林,走到了一間屋舍前,“兩位裡面請,小僧便不陪同了。”
“多謝小師傅。”
兩個人推開門,門內雖未點燈著蠟,卻並不顯得昏暗,反倒給人一種幽靜深沉的感覺,屋內有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香燭味道,讓人聞之便覺心神一滌,肅穆起來,一位老和尚盤膝坐在蒲團上,正在煮茶,看兩個人過來,並未起身,“來來來,貴人以不貲之軀自東北方向而來,老衲略備茶點……”
張子全看老和尚滿面紅光,氣色甚好, 回頭衝月珩笑,“淨和大師這兒的齋菜可是別有風味,特別是青雲八珍,一會一定要他給你嘗嘗。”
那老和尚也笑的開懷,“那是自然,老衲已經讓徒兒備下了,嘗嘗這竹葉茶,老和尚我每天給這些翠竹念經,如今它們用嫩芽存了露水,幫老和尚我招待貴客。”
月珩早就聞到屋子裡不同於香蠟燭火的清冽香氣,原來是竹葉的味道,她道了謝接過杯子品這竹葉茶,聞起來是清香怡人,喝起來卻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但咽下去又覺得滿口回甘,月珩看想著既然來了不如先把簽文問個清楚,便將剛剛求的簽文遞了過去,“大師,我剛剛求了個簽文,想求大師指點一二。”
“不忙,不忙。”那老和尚起身從身後的香案上雙手捧下一個木匣子,看質地像是紫檀的,上面雕工古拙粗獷,寥寥幾筆竟頗具意境,一看便非凡品。他從那匣子裡取出一串念珠遞給月珩,“女施主,老和尚我對情愛之事一竅不通,只是想起個故事,心中一直有惑,想說與二位聽聽,聽聽二位的意思。”
月珩正色道,“煩請大師不吝賜教。”
老和尚笑著擺擺手,“你這女娃太過較真,當知執念往往是六道眾生的業因呐。”
月珩笑笑,把玩著手裡的這串念珠,看得出是十分古舊的東西,一串珠子漆黑如墨,上面的花紋似乎是嵌進去的絲絡,卻絲毫摸不出花紋的紋路,珠子觸手微涼,轉而升溫,竟然是玉珠,“這是暖玉?”
“故事,便從這串佛珠說起吧。”老和尚給月珩和張子全添滿了茶水,緩聲道,“正如你這女娃所說,這是裹了琉璃包邊的暖玉,這麽好的東西別說放在現在,再早幾百年,也是難得的好東西。這串佛珠是老衲的師叔為一位女尼所手造,裡面的絲線是用羊腸線和一縷青絲混編起來的。”
“呃……”月珩有些驚訝,趕緊捂住嘴,覺得貿然出聲似乎有些唐突。
老和尚不介意的笑笑,“確實是一段情事,老衲至今想來依然感慨。師叔從小便在這青雲寺長大,那時,青雲寺並沒什麽香火,僧人不得不四處化緣才能勉強度日,師叔的師父是當時的妙煥方丈,而師叔繼妙煥方丈圓寂之後便成了新一代方丈,改法號為虛夢。”
月珩兩隻眼睛瞪得銅鈴那麽大,虛夢法師這個名字她再熟悉不過了,得道高僧啊,她的寢宮裡還有虛夢法師開光的辟邪符呢。張子全也有些驚訝,虛夢法師的名號他也曾聽父母提起過,據說是在他父母還年幼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外族入侵,戰爭打了近三年,生靈塗炭,最後便是虛夢法師化解了這場劫難。
“師叔他老人家年幼的時候,曾受過一位公主的恩惠。”
“大師說的可是明靈公主?”月珩忍不住問道。
老和尚點了點頭,“說起來,約莫有近百年了,那時國本不固,連年災荒,外族卻正是水草豐美兵強馬壯,對我們虎視眈眈,其中尤以蠻族最為囂張,明靈公主便自請和親蠻族,不僅以女子之身化解了蠻族的入侵,還借蠻族之手壓製了當時蠢蠢欲動的眾多外族。大家自當以為明靈公主是深明大義,卻不知裡面也有段故事。說起來沒什麽新奇,早年明靈公主路過青雲山,遭遇大雨,巨石攔路,無奈便借宿在本寺,也就結識了師叔虛夢。明靈公主在這裡住了小半個月,與師叔日日探討佛理,深深感懷於師叔對佛理的深刻解讀,對世事的洞若觀火,臨走時請求師叔同她回京,她情願終身不嫁,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惟願能受師叔一縷佛光照映。師叔那時年少,頗具執念,難免輕狂自傲些,又心心念念著妙煥方丈光大青雲寺的心願,死守著這座寺廟。”
月珩想象著那段故事,明靈公主的故事她聽父皇講過,雖然就連父皇也不曾見到其風姿,但宮裡有流傳下來的畫像,那是個姿容蹁躚、韶光明豔的女子,即便是一張畫像,也依稀可窺得刹那芳華,不由感慨。
“後來江山大亂,明靈公主犧牲一己之身,遠嫁到蠻族,當時的蠻王伊寧也算得一代梟雄,一舉平定邊陲之亂,收復一眾小部族,拯救天下於水深火熱之中,蠻王伊寧去世後,依著蠻族規矩,明靈公主恢復自由身,便自請出家為尼了。”老和尚看著月珩手裡的串珠,“這發絲,便是她出家之前拖親信送到青雲寺的,聽師父說當時還有一封信,只是除了師叔便沒有人看到信的內容。”
張子全想了想問道,“大師剛剛說有什麽疑惑?”
老和尚搖了搖頭,似乎頗為疑惑,“師叔以那縷青絲為引,又以溫玉鑲琉璃築了這串佛珠,送到明靈公主出家的普淨庵,明靈公主法號亦為明靈,她圓寂時遣人送回了這串佛珠,佛珠原本的青絲引線中加了羊腸線,老衲始終不明了明靈公主在圓寂之前還做此舉是為何故。”
月珩想了想,“對了,出家人是不吃葷的,其實羊腸味道還不錯,是不是想勸虛夢法師,紅塵也有美好的可以眷戀的事情,比如羊腸雖然汙穢,但處理的好了也可以很好吃。”
張子全有些無奈的看了看月珩,三句話離不開個吃字,老和尚卻笑著點了點頭,“老衲也曾這麽想過,只是美味的菜肴之多,羊腸並非佼佼者,而且都過去那麽久了,明靈法師也已然圓寂,即便虛夢法師還俗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張子全更無奈的看著老和尚,這兩個人想事情還真是別具一格,“大夫常以羊腸線為引,縫補軀體的損傷,以助於傷口愈合。莫非是,明靈公主最終也難以忘記與虛夢法師的那一段情,又礙於佛門清規,才在最後以這種方式表達,她日日念經,都是在縫補心上的傷口?”
月珩敬佩的看著張子全,“我知道了,明靈公主肯定是知道虛夢法師也沒有忘記自己,知道自己死了,定然傷心,便暗示虛夢,再苦再難也要終結,再痛的傷也會愈合,讓他好自為之,好好活著。”還是說,即便有羊腸線也無法修補心傷?月珩未出口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裡。
老和尚笑著點頭,重新烹了茶,給兩人添了些茶水,讓剛剛那小和尚把齋飯送到客堂,“老衲受教了。”
月珩忙站起來雙手合十恭敬的行了個禮,“弟子受教了。”
“那這簽文……”
老和尚給月珩添了些茶水,只是笑,“吃茶,吃茶。”
月珩眨眨眼,大師講這些故事用意何在,而這茶葉似乎是特意為她準備的,莫不是說,我所求的其實在身邊,只是方式不同,而我沒有察覺?月珩想了想,是說當下的事情比較重要,還是說做一件事就想一件事呢,或者是說她所求的事情和這茶是一樣的?月珩想了半晌,該不會是說她想太多了?
老和尚拍拍肚子笑的開心,帶著兩個人去客堂用齋。
張子全給月珩介紹這青雲八珍,都是用白飯、豆腐、青菜和青豆之類的東西做的,只有青色和白色兩種色彩,味道雖然清淡,卻別具一格,讓人吃著心都靜了些。
月珩想來想去也有些想不明白,又拿出那簽文來。
老和尚看著那簽文搖搖頭,“你這女娃莫要給自己平添煩惱,‘千裡姻緣一線牽’,是一個‘重’字,你的這段姻緣乃是天定,逃不開躲不掉。‘蓬斷草枯’是個古謎,說的是個‘逢’字,如今你們的緣分到了‘重逢’的關口,是草枯秋盡、深情雪藏,還是舉杯共飲、花好月圓,成佛成魔只在你一念之間。”老和尚摸著肚子笑眯眯的道,“老和尚我多句嘴,你那良人其實一直都不曾遠離,實則是你辜負了人家呢。”
月珩秀眉微蹙,想著當年的事,和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我……”
老和尚擺擺手,“佛曰,不可說……”
接下來的一頓齋飯,月珩與張子全吃的各有心思,唯有老和尚自顧自吃的開心。
月珩自然不明其中緣由,臨走時才想起自己剛剛把玩的那串佛珠還在腕子上,便摘下來還給老和尚,“大師,這佛珠……”
老和尚擺手,“這佛珠便贈與女施主吧。”
“那怎麽行,這太珍貴了。”
老和尚笑眯眯,“這佛珠與你這娃娃有緣,若能渡你一程便是它的造化,當日虛夢與明靈二位法師的遺恨,希望你能有緣化解了吧。”
月珩把那佛珠複又套在腕子上,雙手合十向老和尚行了個禮。
老和尚點點頭,念著佛經回了房,“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隨形好,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
……
“你這老和尚還真有些說道,繞的雲裡霧裡,我都快被你繞暈了。”
老和尚哈哈笑著,要拿雞毛撣子把他趕下來,“我就說嘛,應該還有貴人未到,沒想到你這娃兒著實氣人,竟然躲在這裡,實在對佛祖不敬啊。”
"哦?我卻看那佛祖一臉的笑意呢!"鳳九卿坐在高高的香案上,斜倚著一尊佛像,托腮看著老和尚笑眯眯舉著雞毛撣子的樣子,微微挑眉,拿起香案上貢著的一個橘子剝開掰成兩半,兩個手指夾著半個橘子遞給老和尚,小指看似不經意的掃在那雞毛撣子上,雞毛撣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老和尚也不去撿,反而接了橘子,盤腿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吃起來。
老和尚一邊吃橘子一邊道,“香案上的自然是貢品,你是要把自己貢給哪位菩薩?你這方才回來,怎麽有空來這兒?事情查的怎麽樣了?”
鳳九卿微微皺了皺眉,不知想起了什麽,從香案上跳下來,“差不多了,月珩那丫頭還真是個福星。”回頭又拿了個橘子,瞥了那依然笑眯眯的老和尚一眼,“這麽甜的橘子你放那兒生蟲也可惜了。”說著搖搖頭便轉身走了。
老和尚把那紫檀的盒子放回原處,又取了兩個橘子補在香案上,看著一陣風似的沒了人影的窗外,搖了搖頭,“她放不下心裡的結是因著你,而你卻以為由著她才是對她好,”說著掩上了窗子,喃喃道,“盡管蹉跎的是歲月,卻也是因果,這便是緣啊……”苦笑著轉回頭,繼續念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