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流以龜速向前移動了將近半米的距離,兩個人因為方才正聊得火熱,所以並沒有留意到前方的一小段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空地。鴻基隧道的路面狹窄,後方的車輛沒辦法趁此機會超車,搶佔那方所謂的有利地形,所以把喇叭按得山響。
伊堂嵐隻得輕點了兩腳油門,車身輕微地搖晃了兩下以後再度熄火。
“當初……我是指東西部戰爭以前,對於路況評級的時候曾經有過這麽一句話,叫只要車子還未熄火,就算不得堵車。”
程東從盒子裡倒出最後兩粒口香糖塞進嘴裡,“然而眾所周知,霓虹市的北城區和東城區是一大片狗都不去的貧民窟,天知道為什麽現在那裡反倒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或許是因為倒懸城吧……”
伊堂嵐又在輕輕地叩擊著方向盤,他時不時地便要探頭看看窗外,那裡的銀甲士兵越聚越多,似乎是收到了來自上級的某些指令,正在加緊速度排查過往車輛,“畢竟這群來自倒懸城的家夥們似乎隻注重霓虹市的核心科技區域,像是發展嚴重滯後的東北部地區,恐怕並不在他們的監控范圍之內。中央城與北部的唯一通道濱北大橋不知是在什麽時候已經被人炸毀了,現在唯一可以避開倒懸城常規搜捕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東城……你或許想象不到,東城區非但沒有如此嚴苛的倒懸城排查,甚至還有保存完好的酒館和歌廳。那裡,或許才是我們這樣的家夥,唯一的退路了吧。”
“所以……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了嗎?”
程東瞥了伊堂嵐一眼,“說一說你在北城區所對應的橋頭那裡,究竟都見到了什麽,說說你所見到的那個【李申】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伊堂嵐沉聲道:“李申,就是李申。”
“一個來自李申的全息投影?”
“不,一個源自李申本我形象的化形。”
伊堂嵐說著話朝著程東的方向坐正了身子,“我甚至懷疑烏鴉口中的踐行者們,有可能包含著李申這麽一個人……你知道嗎?在霓虹市裡,不只有一個李申,我說的並不是重名,而是確確實實的由亞當李申所化形而成的無數個……也叫作亞當的分身。我不知道這麽說你能不能理解,這種所謂的分身並不是來自本體的現實投影,他們不是假人,是有血有肉的真的靈魂,就好比……”
程東不假思索地幽幽道:“就好比在幾個世紀之前被停用的克隆技術,他們的形象可能完全不同,但是基因序列與意識模組完全一致。”
“你知道這件事?霓虹市有無數個李申這件事?”
程東搔了搔鼻翼:“事實上,在我和安雲去往榮耀邦之前,李申那家夥就已經把他的這個特點告訴我們了。據他所言那些所謂的化相,只是他在霓虹市的代理者。我們偉大的亞當先生工作繁忙,所以只能仰仗著那些代理人出面調停問題。”
他說著話,又一次扯起了那一彎看上去無比挑釁的笑容:“我甚至和其中的一個化相交過朋友,特別要好的那種。那時候我還是名記憶獵手,那家夥專門替我銷贓。對了,你是怎麽認出那家夥是李申的?畢竟他的那幾個化相……似乎看上去並不一樣吧。”
伊堂嵐沒有回答,而是苦笑著將手伸向了程東的臉頰。後者下意識地抬起雙臂護住腦袋,同時把嘴和牙齒死死地合上,可是伊堂嵐的那條手臂竟然恍若觸碰到了空氣一般,徑自沒進了他的頭顱。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你明明吃了一頓美餐,可是仍舊感覺肚裡空空,全然沒有進食的感受一般。
“這就是……我的變化。”
後者的手臂僅僅在程東的胸膛中停留了半秒,便輕輕地抽了出來,那隻手裡,竟然還拿著一塊被咬成薄餅的口香糖。
程東用舌頭仔仔細細地在口腔裡掃動了一圈,原本被他死死咬在齒縫當中的口香糖竟然詭異地不翼而飛。很明顯,正被伊堂嵐捏在手裡的那塊,便是原本程東放在嘴裡的那塊。
“呃……那上面有我的口水……”
程東咧著大嘴指了指那塊口香糖,“你不覺得惡心嗎?”
伊堂嵐像是觸電了一般把口香糖扔到車外,轉而狠狠地瞪了程東一眼:“我只是在向你證明一下而已!”
“證明?So?”
程東莫名其妙道,“證明什麽?你能隔空……啊不,隔皮取肉?”
“現在的我,不單單可以輕易地掩蓋自己的蹤跡,甚至可以隨意穿越人體組織,並將自己的身體在任何情況之下具象化。”
伊堂嵐幽幽道,“當我在橋頭之前看到那家夥的時候,的確與之爆發了一場惡仗,直到最後我把自己的手伸進了他的胸口……”
“所以你原本是想捏碎那個王八蛋的心臟的,對不對?”
伊堂嵐點了點頭。
“但是顯然你並沒有這麽做。”
“穿過人體之後,我的腦乾終端會立刻分析出這個家夥的出身和較為基礎的資料信息。我的腦乾終端告訴我,這家夥正是亞當先生本人。”
“你覺得自己的腦乾終端是可靠的?”
程東玩味地挑了挑眉毛,“要知道,你這家夥整整瘋了幾十年。我並不是懷疑安雲的維修能力,只不過……你知道的,受過干擾的終端系統,難免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故,而再次陷入……呃……渾渾噩噩的狀態。”
“所以,你覺得我現在不夠正常嗎?”
“不,我的意思是說,橋頭那裡的輻射強度很高,你的腦乾終端或許……”
“並沒有這種或許。”
伊堂嵐輕輕地搖了搖頭,“一開始我也以為自己的腦子又出了問題,然而那個家夥明明可以趁著我愣神的時候一槍崩掉我的腦袋,卻偏偏放下了槍。他告訴我……他就是李申。”
“這說明不了什麽,或許這只是倒懸城有意給你安排的意識陷阱。”
“那安雲和高樂也會這麽做嗎?”
程東皺起了眉頭:“什麽意思?”
“想必在接近橋頭的時候,那兩位鎮守總部的家夥都曾經對我們發出過強輻射危險的預警信息吧?”
程東訥訥地點了點頭:“所以呢?”
“安雲告訴我,在我那裡監聽到了極為熟悉的生物信號波段。”
“是李申的生物信號?”
“是。”
“那李申當時在不在場?”
“在!”
“這個二五仔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出現在橋頭的人是他,讓你相信自己的另一個代行者說的話對不對。”
“事實上……並沒有。”
後方的車輛又開始瘋狂地按起了喇叭,伊堂嵐只能再次輕點了兩腳油門,“他沒說話。”
“你有沒有把那個熟悉的生物信號告訴安雲。”
“有。”
“然後呢?”
“然後就是一段冗長的沉默,我聽到安雲和李申似乎在爭論著什麽,但是他們距離話筒太遠,我沒有聽清楚。”
“一句都沒聽清?”
“倒也不是,我至少還挺清了一句。”
伊堂嵐苦笑道,“【還不是時候】,這是還在總部的李申說的話。”
“什麽叫還不是時候?”
“所以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另外一個站在我面前的代行者,我告訴他,另一個李申在電話裡說【還不是時候】,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倒是直白。”
“他也很直白。”
“他說什麽?”
“他說,【還不是時候】的意思,就是還不是時候。”
“我認為這是一句廢話。”
“這不是廢話。”
“怎麽說?”
伊堂嵐長長地歎了口氣:“我覺得李申似乎在謀劃著一盤大棋,我們在不經意之間,或許已經成為了這張棋盤上的一顆顆棋子……我有種預感,他似乎是想做一件大事。”
程東對著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你說得對,所謂的大事就是,徹底毀滅霓虹市。”
“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麽做。”
伊堂嵐用力地擺了擺手,“你仔細想一想,當初上帝之手公司創造尖塔的核心目的是什麽?是為了保全住聯邦,保全住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李申費勁了心思,甚至獻祭掉了自己的女兒才換來了這座留給人們苟且偷生的城市。假如他想毀掉這裡的話,早在幾十年前就可以這麽做了……然而他並沒有對嗎?他所謂的【還不是時候】,恐怕指的是和倒懸城開戰,或者徹底揭開自己計劃的時機仍然未到。”
“到了現在你還信他?”
“我只是覺得這一切來得太過反常……他在反抗軍與倒懸城之間反覆橫跳的頻率太高了,這完全不符合一個可以憑一己之力扭轉東西部戰局的老油條的作風。”
“算了,我不想和你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這麽久。你有你的想法,我左右不了,不過我也有我的思考習慣。”
這次歎氣的人換成了程東,他突然覺得在車裡隨時隨地備好一瓶酒,是很有必要的事,開車的家夥自然不能喝酒,可是坐在副駕駛室上的人實在太無聊了,“那個代行者李申後來和你說了什麽?”
伊堂嵐咧了咧嘴:“他和我說了段謎語。”
“謎語?”
“鹿離鯨落,幽寰夢破。
塵沙漫卷,千裡煙波。
死而後生,真假福禍。
唯見光明,寄望於蛇。
當伊甸園之眼的血瞳之中光芒大放之時,請牢記,死亡並不等於毀滅,而是重生的開始。”
“所以,你長途跋涉了這麽遠,只是為了聽一個像是李申的家夥,告訴你這麽一段神神叨叨,狗屁不通的念白?”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
程東搔了搔鼻翼接著道:“不過說起來,我似乎真的在林子裡面看到了一頭鹿,然後那家夥就被一個二五仔的槍聲嚇跑了。”
【當當當!】
一個銀甲士兵閑庭信步地走到了副駕駛門旁,敲了敲程東的窗戶,並示意這家夥把車窗降下來。
程東警惕地將一隻手藏在座位下面,時刻準備著彈出蠍刃與之一戰,臉上卻扯出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車窗降下,這家夥咧著大嘴乖巧道:“什麽問題長官?”
“雖然說前方路段擁堵吧……但是你也不能自己坐在副駕駛上啊!”
銀甲士兵信手指了指伊堂嵐,似乎在他的眼中那個六尺來高的大男人就像是空氣一樣,“回到駕駛艙上,前方路段施工,要不了多久擁堵的情況就能緩解,主駕上沒人怎麽能行!”
“明白了長官!”
程東似笑非笑地瞥了伊堂嵐一眼,後者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說著話邊抬起屁股要做到伊堂嵐的身上,“我現在就回去,謝謝長官,長官慢走!”
銀甲士兵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朝著後面的車輛走了過去。
“靠!你這家夥怎麽往人的身上坐!”
“沒發現嗎?人家當你是空氣!做空氣要有做空氣的覺悟……哎,你踢我幹什麽!你這家夥不是能把身體虛化嗎?你自己蹭到副駕駛上不行嗎?靠,你還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