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生離死別
師母把孩子先放下,義無反顧地拉著那家的女人,走出門外,向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女人一聽,懷疑地看了一下師母,然後又問:“您之親戚家距離這裡還有多遠的路程?”
師母因為對這個地方不熟悉,支吾了一會兒,才說:“吾也不知曉,只是據人說,還有很遠的路程”
女人搖搖頭,然後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否?”
師母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女人說:“看此情況,你二人實無能力養活此孩子。”
師母臉上現出悲戚的神色,還是沒有說話。
“若真是這樣,此舉其實對你二人有百利而無一害。”女人見師母的淚水流下來了,對她的男人說:“去拿一方面巾來。”
男人無聲地回到內屋,出來後,來到師母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將面巾遞過去。
師母還沒等接過面巾,便頭一低,開始抽泣起來。
女人繼續說道:“你應當知曉,此地約有三年之久,農產絕收,田園荒蕪,餓殍載途,白骨盈野,民饑饉疾癘,此期間,死者竟達一千萬以上,災未有巨於此也。”
她說的句句都是事實。
我何曾不知,我們這地方還能稍微好些,就象我之前經過的那些村落,方圓幾百裡龜裂的土地上,到處是被餓死的人們的屍骨,樹皮草根早已被人啃得精光,路上時不時有成群結隊的逃荒人群,個個面黃肌瘦,餓得皮包骨頭。
可能是因為餓的太久的緣故,人們走路十分緩慢,眼神充滿絕望與悲傷,有的直接倒在了逃荒路上。
聽說最近那邊又開始出現吃富戶的現象,所謂吃富戶,是指災民聚眾來到村裡富戶人家搭夥做飯,吃完一家接著去吃下一家,甚至發生聚眾搶劫糧食。
到後來,所有糧食都被吃光了,災民們就去剝樹皮、挖草根充饑,草根樹皮乃至觀音土被吃光了以後,就發生了慘絕人寰的人吃人現象。
因為所有能吃的全被吃光,很多人不得不把剛死了的親人煮了吃。
到後來甚至出現“饑則掠人食”,意思是把活人搶來殺死以充饑,以至於老百姓不敢單獨出門,即使要出門也需要結伴而行,而且不能走得太遠,以免被人數更多的人群搶掠。
面對嚴酷的現實,師母無言以對,悲切地低下了頭。
我暗地裡扯了一把師母,我倆走到一邊,小聲對她說:“那女人所言非虛,如果不聽她的,我們將困難重重,而日後若再想如此,必定悔之晚矣。現在不說別的,僅是為了孩子,我們也必須這樣做!”
師母聽了我的話,再也克制不住了,一頭撲在我的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那家的丈夫和妻子見到這情景,都背過身去,不住地抹淚。
妻子安慰師母:“人之一生,不都是為了後代嗎,只要孩兒好,我們就應當放心寬懷,我不知你們家境如何,既然動了將孩子送人的念頭,相必家中一定不甚寬裕,為了孩子,此種選擇還是正確的。”
聽了她的話,師母終於安靜下來。
師母走進屋裡,將孩子再次抱起,在他的小臉蛋上狂吻不止,總也舍不得將其放下。
最後,還是那倆口子,向我使了個眼色,要我勸慰一下師母。
其實,我的心情何嘗不是與她一樣,面對即將與自己生離死別的孩子,我如何能不為之動容!
最後,我終於狠下心,走過去,費盡氣力才從她的懷抱中將孩子奪下,放在床上,拉著她,回頭就走。
師母出去不遠,就死活不肯往前走了,她掙脫我的手,本以為她要回去,誰知她卻向路邊跑去,我一見情況不妙,立即快跑兩步,擋在她的前面,因為那邊是一道懸崖,她這是不想活了的意思。
我死死地拽住她,反覆地勸說,直到近中午時分,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回去後,師母便臥床不起,一直過了半個月之後,才一點點恢復過來,待能下床後的一天,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忽然發覺師母不見了蹤影,見此,我心急如焚。
想來,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重回那戶人家,但現在去還有什麽用呢,孩子肯定已經被抱走,去也是白搭。
再一個——我不敢往下想了,連忙披衣而起,向山下奔去,一邊跑,一邊向兩邊看,是否有人走過的痕跡。
山那麽大,我又如何能發現什麽蹤跡呢。
在尋找無果後,我已經來到山下,便向那戶人家走去。
果不然,人家告訴我,師母天不亮就來到他們家,當被告知孩子早已被抱走時,她向我們打聽那家人住在哪裡?
我們不能告訴她,因為此前與那家人有約定,他們不準孩子的家人尋親。
見到我們不肯回答,她再就什麽也沒說,黙黙地走開了,再就不知去向。
我一聽,心急如焚,這可如何是好?
回道觀的可能性不大,她一定是漫無邊際地地去找孩子了,地方這麽大,得找到什麽時候!
我茫然四顧,師母到哪裡去了呢?
苦思無果,我就順著面前的路走下去,沿途逢著人家就打聽,問他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獨身女子走過。
直到走出很遠,得到的回答都是沒見過這麽一個女人經過時,我覺得再找下去沒有什麽意義。
這時,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我已經走得渾身是汗,見到路邊有塊石板,就過去坐了上去。
待我擦了擦汗,向前看了一下,心中突地一亮,我見到前面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仔細一看,竟然是師母!
只見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回走來。
我急不可耐地一高跳起,向她奔去。
師母見到我先是一楞,跟著,神色就暗淡下來,我一把抱住她,再也不肯放手。
她無力地倒在我的懷裡,一句話也沒說。
我安慰她:“你這是何苦呢,都送人了,還找什麽找,沒聽那戶人家說嗎,孩子到了哪裡一定不會受罪,做為父母最高興的事是什麽,不就是盼著孩子好嗎,既然如此,我們就應當放心,不要再如此擔憂了,好嗎?”
師母抬起頭來,無言地看著我,半天沒說一句話,最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跟著我回來了。
往下,我們都在一種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度過的,再次回到類似孩子沒有出生前的生活境況之中。
我一如既往,按時起床,按時吃飯,按時誦經。
一點點,師母也恢復了平靜。
現在,我的心裡卻覺得心裡卻不再那樣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歡樂。
往日,我們覺得自己就象孩子,在這片天地之中,整日裡無憂無慮地生活著。
自從那個小生命開始孕育那天起,我們的生活就不再那樣安靜,即便是沒有出生,這裡整日也洋溢著無盡的幻想與期待。
如今,隨著他的離去,一切重又複原如初,我們應當隨之平靜下來才是,可實際卻恰恰相反,我們倆雖然誰都不再提孩子這個話題,可是心中卻一直感到十分壓抑和苦悶。
尤其是師母,一天說的話都有數。
我為了使她開心快樂,每天總講一些讓她高興的話,再不就想方設法逗她,一開始,她對之十分反感,但是,時間一長,她有了笑面,一點點地,我看見,那本來是十分蒼白的顏面上,開始有了血色。
她心情的好轉,也感染了我,於是,道觀裡逐漸地有了笑聲。
我感到有些寬慰,說不上怎麽回事,師母的臉就是我們情感的風向標,只要她露出笑臉,我的心情一天都開朗快活。
假如她悶悶不樂,我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隨著她的改變,我們的生活重新開始變得光明起來。
不知為何,師傅至今杳無音信,我們無處尋找,也無法尋找,唯一的只有等待。
以前,我們擔心他會不知哪一天突然返回,所以整日懷處於一種忐忑不安的心境之中,而今,沒了後顧之憂,我倆盡可以放寬心懷地面對所有的一切。
一天,我在睡夢中夢見了自己的兒子,他現在長得白白胖胖,虎頭虎腦,十分可愛,見到我來到跟前,他咧開小嘴開心地笑了,伸出白嫩的雙手,蹣跚地走到我面前,讓我抱他,我伸過手去,將他抱在懷裡。
這時,師母也從外面進來了,見到我抱著孩子,她立即搶過去,朝著孩子的臉就是一陣狂吻,這還不算,接下來,竟然又開始咬了起來。
我一見,心中十分驚慌,想搶回,可是師母動作比我快得多,一轉身,抱著兒子就向外面跑去。
我想告訴她,你別跑,我不搶了,小心別摔倒,傷著你和孩子。
誰想,雖然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可就是喊不出一聲,我急了,再一使勁,猛然就醒了過來,這時,聽得有人叩門。
尚處於睡夢之中的我,不情願地披衣而起,我想,一定是哪個路過的人來問路,或者是山下某個百姓來求簽問卦,心裡有些不大樂意,因為被驚醒了好夢。
我扭頭看了一下師母,她正在熟睡,我的起身,驚動了她,但她還是沒醒,臉上卻流露出笑靨,見到她現在如此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在師母的臉上親了一下,起身走出門外。
月光如水,為道觀內外披上一片朦朧的銀色。
我打了一個哈欠,抽開門閂,抬頭一看,見到面前這個人,張開的嘴立即合上,隨之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下。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