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天邊一聲震耳巨響，藍白色的閃光，就為逐漸聚集起來的烏雲，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邊。

  滂沱大雨，傾斜而下。將被彌漫開來的血腥味籠罩的金陵城，從磚瓦到牆根，都徹底洗刷了一遍。

  雨水混雜著血水，匯聚到秦淮河水之中，滾滾卷向下遊。

  只是雨聲雖大，卻還是壓不下城中正發生著的慘烈戰鬥的廝殺聲。

  時非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心中默默計算著的殺敵數量，就已經亂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在面對數十倍於自己的敵人圍攻之下，光是能夠自保不失，就已經是舉世無雙的水平了，怎麽能要求殺紅了眼的他，還能夠有條不紊地做著計數這樣瑣碎精細的事情。

  莫居奇也不知道是許下了什麽條件，這幫為他賣命的烏合之眾，竟然倒下的同伴越多，就拚殺得越是賣力。或許他們是認為，時非清等人力氣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或許莫居奇當初許諾的賞金，是給全部私兵平分的，所以這些私兵眼見同伴漸少，意味著自己能夠通過平分得到的賞金越多，就不由得心中狂喜，更加拚命。

  這就是數學的魔力吧。數學學得好，看見死人了都還能歡天喜地。

  本來時非清只是跟流川並肩為戰，但不知不覺地，被敵方衝散的柳青煙、趙忠，就回到了他們的視野范圍之內。

  戰友相逢，本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此時此刻的時非清和流川，又或者柳青煙和趙忠，都根本高興不起來。

  因為本來被衝散的他們被敵人的衝擊下再度重聚，就說明，他們都已經退無可退，只能跟對方硬碰硬了。

  筋疲力盡的四人，面對殺心大漲的數十人，這種硬碰硬，會落得個什麽結果……恐怕無需贅敘了。

  由是四人重逢之時，四人均默契地不發一言，只是視線相互交織在一起，然後，笑了。

  這個笑包含著太多含義，豁達、灑脫、堅定。

  什麽同生共死、攜手奮戰，諸如此類假大空的口號，在此時此刻，都變得蒼白無力，甚至帶上了褻瀆之感。這是真正的無聲勝有聲。

  時非清、流川、趙忠、柳青煙，都明白，其余三人，是值得自己依托後背、相命相交的朋友、夥伴。

  由是盡管他們認為，今日有可能再也沒辦法回去樂安府了，在這麽一個心靈相通的瞬間，還是笑了。笑得爽朗，笑得痛快。

  可是天公，似乎就是看不得他們爽朗痛快。就在他們心中幾近萬念俱灰，剛要因為這相視一笑而重燃戰火，拿出最後的力氣浴血奮戰之時，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自遠而來。

  難道是敵方的援軍到了？

  時非清四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與之相對的，是圍攻他們的數十暗哨的面色，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顯而易見，他們也以為是自己的援軍到了，由是生出了彈冠相慶的念頭。

  可是這幫暗哨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多少，他們身後傳來的一聲慘叫，就讓他們心驚肉跳了起來。

  時非清四人，被他們團團圍在了核心，既然如此，慘叫怎麽會從身後傳來？

  這是什麽情況？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喊叫聲，就升了起來：“江南總兵麾下親兵五十人隊！誓死保護侯爺！”

  “是！”

  晨鍾暮鼓一般渾厚有力的喊聲，如同甲胄一般，一下子，給了被暗哨們圍在中心的時非清四人，帶來了巨大的安全感。本來因為惡戰而遍體鱗傷的他們，此刻都不由得忘記了疼痛，隻覺得眼前一亮，雨不下了，天不暗了，希望就在當下。

  “師兄，流川，趙忠。隨本侯，殺啊！”

  時非清當機立斷地振臂高呼，響應著姍姍來遲的五十名徐志傑親兵。

  柳青煙、流川和趙忠三人，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響應，然後就拿出了僅存的所有力氣，忘我地攻向了敵人。

  這種惡戰，應該要走向終局了。

  顧盼兮打出了最後一顆子彈之後，就頹然地坐倒在牆邊，聽著底下射上來的嗖嗖箭聲，還有利箭射入牆面的“篤篤”悶響，不發一言。顧嶽飛緊貼著她而坐，手上死死握住了匕首。

  徐志傑和兩個親隨，坐在另一個角落。他們甚至騰出了控制於則仕的手來，由得他自由活動。只是於則仕，也沒有心思和體力動彈了。

  於則仕清楚，莫居奇知道了自己出賣他的行為，已經下定了殺心。如果顧盼兮和徐志傑死在了這裡，他於則仕，也定然不可能幸免。

  顧盼兮說道：“總兵，時間到了吧？”

  徐志傑一愣。

  顧盼兮又問道：“時間，你說的，援軍到達的時間，到了吧？”

  徐志傑這才會意，怔怔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夫人放心，必然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顧盼兮頭靠在牆上，嘟囔道：“那王九蛋就能得救了。只要他活著，即便我們死了，他也能完成後面的事情，將莫居奇就地正法，為金陵城掃除陰霾。雖然這個結局不完美，但總不算是無功而返。”

  說著，顧盼兮忍不住笑了，接道：“不知道這個家夥知道了，我沒讓援軍先來為我們解圍，而去援助他們，會是個什麽表情？估計會很生氣，同時又很感動，最終又很生氣吧？”

  越想，顧盼兮就越覺得好笑，笑著笑著，眼角就難以自製地多了點淚花。

  本來時非清、顧盼兮和徐志傑三人商定好，徐志傑的五十名親兵一旦趕到，要第一時間保護徐志傑和顧盼兮，還有要提供呈堂證供的嫌疑人兼汙點證人於則仕。

  可是顧盼兮卻在私底下，跟徐志傑暗中商定，要他對這五十名親兵另下指令，讓他們一旦趕到，第一時間，先去援助時非清一行人。

  顧盼兮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有說服力。

  時非清是身負大武未來氣運命數的皇子，因而如果今日有個萬一，會有一人在混亂中死去，那為了天下萬民的將來，這個人，也只能是顧盼兮，不能是時非清。

  徐志傑矢志於繼承狄丹青的願望，要成為輔佐時非清登上皇位的奠基石之一，因而他沒有遲疑，就答應了顧盼兮的要求，明面上，當著時非清的面，允諾親兵會第一時間保護顧盼兮，卻暗中頒布了第二條指令，親兵一旦趕到，無論如何，先助時非清。

  顧盼兮這種果斷、堅毅、無畏，在徐志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而，顧盼兮又從他的身上，收獲了一點威望值。

  顧盼兮和顧嶽飛，一開始靠著火槍，還稍稍震懾了一下想要湧入煙雨樓來的暗哨們。可是他們兩人子彈很快就打光了，從此之後，樓下暗哨，就再無阻攔，自然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勢如破竹地衝進了煙雨樓來。

  顧嶽飛靈光一現在通往三樓的樓梯所堆積的那些桌椅，為他們多爭取了不過盞茶時間。湧入煙雨樓的暗哨，鼎力合作，迅速地將這些桌椅一把接著一把地扔到了樓下，騰空了樓梯，然後就上到三樓，根據顧盼兮和顧嶽飛開槍的角度，找出了他們所在的房間。

  “咚……咚……咚……”

  一聲接著一聲撞門的悶響，震得顧盼兮的心也跟著一顫一顫。顧嶽飛聞聲，當即持刀擋在了顧盼兮跟前，準備好，敵方一旦破門而入，立刻撲上去與之纏鬥。

  顧盼兮卻按了按顧嶽飛的肩頭，說道：“小飛稍安勿躁。”

  說著，顧盼兮就比劃了一下隔壁那棟小樓的陽台，說道：“現在莫居奇的暗哨們，還沒有察覺到我們會趁亂跳到隔壁這棟小樓陽台的計劃。他們一部分在下頭堵樓，另一部分現在則正在試圖破門。待會在門被破開的前夕，我們立刻跳過去隔壁，不過這麽做，也只能為我們爭取少許時間。”

  說著，顧盼兮就露出苦澀笑容，“這之後，為了增加成功逃跑的可能，我們就只能分開逃跑了，徐總兵。本夫人和小飛一起，於則仕，就要托付給徐總兵你了。”

  “不行。”

  徐志傑的語氣很是堅決。

  “下官已經答應了侯爺，誓死保護夫人的安全，怎麽能夠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跟夫人分開逃走，置夫人於不顧呢？”

  顧盼兮禁不住笑了，說道：“徐總兵，你答應非清這個要求，是小義。但本夫人要你分開逃走，是為了大義。你又怎麽能夠為了小義，而不顧大義呢？這是舍本逐末。”

  徐志傑無言了。他知道顧盼兮說得對，更知道，顧盼兮既然能夠做出暗中將援兵分撥給時非清，全然不顧自己安危的決定，眼下這個分頭行走的建議，也必然是深思熟慮過，才做出的，認為是最為恰當的決定。

  盡管不情願這麽做，但徐志傑也唯有重重地點了點頭，抱拳道：“夫人，下官必定不會辜負夫人的期望。”

  “本夫人知道的。徐總兵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顧盼兮對著徐志傑笑了一笑，這個時候，被用桌椅堵死的房門，就被撞得豁開了一條縫來。

  眼瞅著，距離房門被破開的時刻，已經不遠了。

  顧盼兮和徐志傑齊齊咬牙，徐志傑沉聲道：“夫人，請先離開！由下官斷後！這是下官能為夫人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顧盼兮點了點頭，爽然笑道：“那本夫人就感謝徐總兵啦！”

  說罷，顧盼兮就準備趴到窗台邊，準備跨出窗台，跳到不過半丈之隔的隔壁小樓陽台上。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發生了。

  煙，一縷黑煙，從豁開的門縫中，湧了進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刺鼻的燒焦味道。

  咦？
  顧盼兮和徐志傑都是一驚，顧嶽飛和徐志傑的兩名親隨都面面相覷起來，癱倒在地的於則仕，這個時候，卻一下子來了精神。

  “這是走水了！”

  走水？這個時候？煙雨樓？
  顧盼兮本還有些遲疑，卻聽見門外的莫居奇暗哨們，一個個忽然驚慌失措地慘嚎了起來。

  “走水！走水啊！快來救火！”

  “不行！火勢變大了，樓梯堵死了！快，進房間，從窗口跳出去！”

  跟他們的慘嚎相互呼應的，還有底下煙雨樓門口魚貫而出的青樓姑娘們。她們一個個都花容失色，口中尖叫不斷，根本顧不上外頭大雨滂沱，只是鉚足全力擠開了堵在門口的莫居奇暗哨們，不惜一切地要往外逃。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正這麽想著，顧盼兮一低頭，正正對上了一個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