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零月嘴角只有冷笑。以人身行走世間，本就與完美二字相去甚遠。你連這都看不透，還指望著做什麽好人聖人，救苦救難？

  在零月眼中，白狼那具身軀其實也算不上完美，倒是自己在神遊天地之時，遇到一位黑衣女子，她的肩膀上趴著一隻團成一團的甲殼蟲，片片甲殼鋒銳如刀，在殺戮一道上走得很遠很遠。

  零月眼神幽深。之前在南宮家裡昏睡的十天裡，遍歷黑龍城十三年，見證了大大小小的人心起伏，有些當時看了卻未深思的事，現在想起卻有些明白了。

  當時凌無瑕剛剛力挽狂瀾，黑龍城百廢俱興，各項物資都集中管理統一發放，食物自然也不例外。那時因為人死了不少，再加上外面的一具具狼屍，勤儉節約一下熬過一年不是什麽問題，還能不至於餓死人。於是凌無瑕才開始決定籌劃綠植所的建立，一個能造福黑龍城後世千秋萬代的部門。

  然而……

  凌無瑕辛苦籌劃準備了一個冬天的樹苗，被半饑不飽的居民就用了一個上午就吃了。

  綠植所的成員欲哭無淚。

  根本攔不住那群餓瘋了的人，一群小姑娘差點把自己都丟了。

  凌無瑕了解了之後，也沒有過分責罵那群她挑出來的孩子，只是去和王老怪聊了聊，然後去祖林把已經安家了的小紫拔了出來。

  種樹之前，她已經把破壞綠植所成員植樹行為，傷害綠植所成員與損傷樹苗的後果清清楚楚地通告全城，既然一個個都覺得我好說話，一個個都覺得法不責眾，那你們就去地底下再報團罵我吧。

  殺無赦。

  那一天，凌無瑕繞城一圈，手上又多了上千的亡魂。

  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小紫就在手裡呢，誰參加了，誰沒參加，一問便知。

  當時她去找王老怪，王老怪隻說了兩句話。

  “規矩就是規矩，誰破壞了都不行。”

  “亂世當用重典，殺人以立規矩。”

  所以零月絲毫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錯。

  反倒是溫樹，心性起伏，左右搖擺。既覺得自己是人類，應當為了人類的命運著想；又清楚自己是異類，隻好遠離人群，放浪形骸。

  本來零月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但現在看來，還是自己想的太少。

  零月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家夥佝僂著坐在自己旁邊，心裡突然就燃起了一股怒火。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好像還不太像。

  零月一腳踹在溫樹身上，怒喝道：“起來！像什麽樣子？我問你，如果我給這群人一口吃的，他們會感激我嗎？”

  溫樹搖頭。這他還是想得明白的，一群期待著不勞而獲的人，別人給什麽就要什麽，甚至還會期待更多，埋怨別人不能再多給點。

  “然後呢？他們會怎麽做？”零月又踹了一腳，踹得溫樹歪倒在房頂上。

  溫樹歎了口氣，乾脆趟在房頂，回答道：“表面感恩戴德，千恩萬謝，把你當什麽救苦救難的菩薩，再生父母之類的。然後回頭就能有一大群人過來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

  “所以對於這樣的人，還留著幹什麽？殺了不好嗎？”零月眼神冰冷。

  溫樹緩緩抬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零月，看著那個平時不聲不響安安靜靜的姑娘。

  零月沒有再看他，她的手中有藤條快速生長，交織成一個剛好可以背在身後的袋子，袋子裡結著一顆顆又大又圓的果實，香氣撲鼻誘人。

  “你們人有句話怎麽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那用果子砸人呢？”零月手中上下拋動著圓滾滾的果子，把袋子遞給溫樹。

  溫樹一臉錯愕。

  零月瞪了他一眼。“還愣著幹嘛，起來背著啊！咱倆誰像隨從誰像千金大小姐啊？”

  溫樹苦著臉，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還真的認真看了看兩個人。

  還別說，自己身上蹭了一身灰，臉上像是被人打了一頓。而她一身白袍，粉雕玉琢，一身高貴不可侵犯的氣質。

  好嘛，自己現在都慘到當人跟班了……

  溫樹垂頭喪氣地背起袋子，一副認命的樣子，跟著零月走下去。

  唉，怎麽也是個美人胚子，跟在後面看風景，心情也能好點。

  畢竟美人如畫。

  走過那具凍死的屍骨，零月皺了皺眉，但沒有搭理它。

  屍體內已經空空如野，早就被裡面藏著的小獸吃得一乾二淨，它瑟瑟發抖，不敢動彈。

  小巷裡面避風處，橫七豎八地歪倒著一群瘦骨嶙峋的人，他們大多眼神呆滯，迷茫。

  零月將果子挨個分發給他們，臉上帶著笑，眼神冷漠無情。

  等到零月走出小巷時，他們才反應了過來，第一個反應不是咬一口自己手裡的果子，而是拚命地想站起來追上零月與溫樹，求他們把自己帶離苦海。

  等到他們發現自己追不上那兩個人時，他們開始搶自己身邊難兄難弟手裡的果子。還有幾個尚有力氣的，掙扎著起身，提前離開了這裡，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將果子囫圇吞下。

  然後零月讓溫樹帶路，去下一條小巷。

  依舊是每人一個果子，凡是想多拿幾個的沒等零月拒絕，就都被溫樹一腳踹翻，就當是發泄了。

  等到零月走出第四條小巷時，外面湧來了烏泱泱的人群。

  大多衣不蔽體，髒亂不堪，擁擠著向零月跑來。他們的眼神中只有對食物的渴望，把身前的人推倒也毫不在意，寥寥無幾的反對的呼喊聲也被腳步聲掩蓋。

  溫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促狹。

  我倒是要看看零月你怎麽破局。

  零月輕輕一跺腳，一條條低矮的藤蔓從兩側牆壁橫向竄出，形成一條條絆馬索，將他們前面的人絆倒在地。

  後面的人毫不在意他們前面摔倒的人會不會被踩踏致死，他們的眼中只有食物。

  然後他們身前又多出數條藤蔓，將他們攔住。

  零月看著那群吵鬧的人，沉聲道：“一人一個果子，不許搶不許鬧，也不準奪走別人的，這是我的規矩，你們若是想著一群人哄搶，以為我就攔不住你們了，那你們大可試試看。”零月一手扶著腰間的狼牙刀，眼神冰涼。

  零月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響在他們耳畔，他們只有茫然。然後開始撕扯著一根根藤條，不管藤條裡刺激的汁液，將它塞進嘴裡，大嚼特嚼。

  零月失望地看著那群向前緩慢推進的人，他們不會在乎他們腳下還踩著自己同胞的身體，他們眼中只有自己。

  “把果子倒地上吧。”零月輕聲說到。

  溫樹同情地拍了拍零月肩膀，然後照做。紅彤彤的果子滾落在地，堆成一座小山。

  零月拔地而起，飄然落在兩側牆頂。溫樹也落在零月旁邊，坐在牆頭好整以暇，準備看一場自己看過一遍又一遍卻又無論如何也無法淡然的人間慘劇。

  最前面的人已經衝到了果堆邊，一手抓著一個，還拚命地往嘴裡塞。後面的人猛地將他推開，吃相比那人還要難看。

  “不管管？再不管一下，估計會死不少人啊。”溫樹用肘碰了碰零月，不去看零月難看的臉色。

  “現在不用，到最後都是死。”零月冷漠說道。

  溫樹一挑眉，這個答案倒是很出乎自己意料。不過，又能怎樣呢？一群群從醫院裡被拋棄出來的廢物，還真的沒什麽價值了。

  可是，能這樣算帳嗎？溫樹內心微微歎息。

  地上很快就看不到蘋果了，手快的還能多搶幾個，手慢的就只能摸一手灰。但沒搶到的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很快人群就打了起來，用牙齒，用指甲，撕打聲，謾罵聲不絕於耳。

  “你在等嗎？”

  “嗯。”

  “我覺得你等不到你想要的結果的。”

  “那也要等。”

  “到時候別失望就好。”

  “嗯。”

  零月默默地看著他們，視野之中她看不到一個值得拯救的人。

  她有些落寞，即使看過了黑龍城的歷史，但親眼所見，還是大失所望。

  人性孕育不出神性，只能激發獸性。

  她低著頭，打了個響指。

  似乎不想去看下面。

  人群中發出了一聲聲慘叫，他們手中的果子突然刺破他們的皮膚、筋膜，鑽進血管，貪婪地吸噬著他們的生命。小朵的血花在他們身體表面綻放，淡淡的血腥氣息彌漫在小巷裡。撕打聲漸漸小了下去，凡是多拿了果子的人都被果子扎根，成為果子的養分。

  之前的那些街道也是如此。

  盤根錯節的根條中，裹著一個跪著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他身上印著無數的髒兮兮的鞋印。

  零月眼神一亮。

  原來被壓在下面了，難怪自己沒看到。

  零月跳下牆，腳下的細小藤蔓包裹著具具皮包骨頭的屍體，細小的根扎在其中，吸取著養分。

  男子身上的藤蔓如蛇般蜿蜒退下，露出他乾瘦的身體，他顫抖著抬頭看著站在上面的少女，宛若天使下凡。

  零月打量著他。

  臉色蒼白，頭髮髒亂，胡子拉碴，身高中等……總之就是一副落魄模樣。

  他突然掙扎著起身，將身下的孩子抱出，顫顫巍巍地從身旁的屍骨裡爬出，跪在零月身前哀求道：“求求你，救救她。她還小，她還沒見過這個世界有多麽大，她不應該死啊！”

  “我憑什麽要救她。”零月平靜說道，雖然是問句，但沒有絲毫疑問的語氣。

  男子傻眼了，對啊，憑什麽？
  可她是自己的女兒啊，自己唯一的血肉親人了。

  男子突然給零月砰砰磕頭，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失去她，我知道，我是一名舊時代的人，在現在無錢無權，身上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我還有腦子！我在一百年前是家大公司的總經理，熟稔財務管理和人情世故，還對網絡十分精通，只要你願意救我女兒，我就給你當牛做馬，為你效力，對你忠心不二！我發誓！只要你能救我女兒，我這條命就是你的！如若違背誓言，天打雷劈，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別磕頭了，我答應了。”零月蹲下身，摁住他，免得他繼續。

  臉上血淚模糊，實在是有些嚇人。

  “真的？”男子淚眼模糊地問道。
  零月點點頭，摸了摸男子懷裡纖細的小女孩，小臉上沾著不少灰，把她原本白皙的肌膚全都遮蓋住了。

  若不如此，估計這個男子也不可能在貧民窟護好她。

  營養不良，所以免疫能力不行，這邊空氣和環境又都不太好，所以一直發燒。想必男子是為了女兒才過來的，只是沒能搶上。

  但這些都不重要，既然零月立下了規矩，而他又遵守了活了下來，那零月就會有點小開心，還是有守規矩的人的。

  零月突然伸手點了中年男子一下，點在他血肉模糊的額頭。“你的靈魂，我收下了。”說完，她轉過身，將手指上的血舔 淨。

  男子倒吸一口冷氣，實在是零月的出手太突然，點的又太痛。他聽懂之後連忙點頭，斬釘截鐵道：“只要你能救下我女兒，那我的靈魂就是你的了。”

  雖然不懂她為什麽是用靈魂，但為了救下女兒，男子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溫樹搖晃的身形一僵，表情從原本的毫不在意變成了如臨大敵，他厲聲道：“零月！你別過界了！這裡是永安城！不是你黑龍城！就算要收信徒，你也不能這麽大搖大擺的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零月沒有理他，只是動作輕柔地抱起小女孩，掌心中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男子瞪大了眼睛，看著遠超出自己想象的場面。

  溫樹輕眯雙眼，死死盯著零月的後背，不再言語。

  熟悉溫樹的寒淵看到了，估計內心中會生出悚然之感。

  溫樹曾有一句話，寒淵一直深以為然。

  打生打死，不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