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種或許是在場之人中,唯一一個能夠從劉峰的話語之中感受到某種心痛的人了。
因為他也曾經和劉峰一樣,有著某種同樣的人生,也知道如今的日子有多麽的來之不易。
“沒想到小先生年紀輕輕,竟然對這人心之事如此了解,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能夠教導出來小先生這般人物。”
“什麽人物.”劉峰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猛然笑了起來,“若是讓那個老頭子知道了魏種先生如此誇獎他,恐怕會高興的從墳裡蹦出來的。”
“原來.令師已經故去了.”
“嗯,去世了。”劉峰並沒有表現出來什麽悲傷的情緒,“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心如死灰的狀態了。
那時候他把命懸一線的我救了回去,然後給了我一口飯吃,也給了我書讀。
當然,作為報答.我親手葬了他。”
“看得出來,劉峰先生對先師很是尊敬。”
“嗯”劉峰微微點頭,“他是一個惡人,但對我有大恩。”
“先師是”
“原徐州東海郡昌慮縣縣令”
“昌慮縣縣令?”魏種聽到了這句話之後猛地一愣,“某家怎麽記得那位昌慮縣的”
“沒錯,家師就是東海郡的商賈之一,當年靠著買菜當上那昌慮縣縣令的。
而且也是也是出了名的貪贓枉法之輩。
在位期間,這昌慮縣可謂是民不聊生,他也算得上是斂財無數。
卸任之後差點被百姓活活打死,府宅被人趁亂放了一把火點燃,雙親葬身火場,其子也在暴亂之中踐踏而亡,妻子受不了這打擊直接瘋癲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些事情,家師才徹底變得心如死灰。
救下來小子的時候,也是說看小子感覺可憐,想要給下面的子嗣親人積一積陰德。”
魏種聽到這些話語之後也實在是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他雖然做事有些功利,有些不擇手段,但仍然是很有底線的。
對於這種買官出身的人本就看不起,而買官之後在鄉裡為非作歹,那就更加接受不了了。
若非是為了日後在劉峰麾下更加的輕松幾分,他現在罵人的心思恐怕都已經有了。
“小先生這還真是先師哎.”魏種連續換了好幾種語氣,只可惜最後還是想不出自己該說什麽話來,一聲歎息也算是給了死者最大的顏面了。
至於劉峰對於這種反應可以算得上是早有領悟,也知道自家老師當年的名聲真心不怎地。
“魏種先生不必留有情面,家師當年還在世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說過,他這一生罪孽深重,合該受此磨難。
在德行之上,便是小子不能有辱師門,卻也不會枉顧事實。
家師乃是商賈出身,教導小子的學問也頗多繁雜。
但說到底,他只是告訴了小子一個道理罷了。”
“哦?”
“家師告訴小子,這人寧可慢十步,不可搶一毫,有時候慢下來並非是一件壞事。”
說這句話的時候,劉峰似乎也想到了那匆匆半年的教導時光,那個時候他和自己的那位恩師也算是頗有幾分孽緣了。
兩個本該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憐人,愣是相互救扶著活了下來,甚至因為對方再一次有了存活下去的勇氣。
“其實當年家師也是一個滿懷抱負的有識之士,他不敢說自己的心有多麽大。
但當年他也曾想要治理一方,為百姓謀劃些許好處。
當然,他也同樣想要名留青史的。”
“噗嗤~”魏種知道自己不該笑,但是如今他真的是忍不住了,“還請先生見諒.”
“魏兄不必如此,畢竟家師當年乾出來的那些破事兒,也難免會讓人恥笑”
“是魏某無狀,還請先生繼續就是。”
“當初家師出身商賈之家,不過卻也是從小學習諸多學問典籍,自以為自己有一身治世之能。
只不過他的出身實在是得不到任何的舉薦,本以為這一生也只能將這一身本事放在商賈之事上的時候。
先帝終於傳下命令,準許這天下人可以買官而入仕。
這價格雖然不菲,但是家師當初怎麽也是有著不少的家財的,所以他很痛快的選擇了前往洛陽,買下來一個縣中之長的官職。”
“這後面的事情魏某是知道的,只不過按照先生剛剛所說的話,令師不是能夠乾出來這種事情的人.”
“當然,當初聽到恩師說這些話的時候,小子也是一臉的不敢相信。
畢竟在認識恩師之前,小子在徐州也是頗有幾分人脈的,這對徐州的諸多人物也算是了解。
不過恩師卻是告訴了小子另一件事,關於買官之事。”
“買官.”
“當年買官並非是我等看上去那麽簡單,曾經小子若非是年紀不夠,也曾經一度想要去買一個官位出來。
因為這是在小子看來最好的晉升渠道。
甚至在小子的眼中,若是能夠掐好時間的話,還可以成為最後一任買官。
那個時候好處極多.
只不過我的這種想法讓家師給毀了一個乾乾淨淨,甚至告訴了小子,為什麽最後所有買官而上的人,全部被無條件罷免。
甚至波及到了自己身後的家族。”
“先生想要說的,可是這買官並非是一錘子的買賣。”很明顯魏種對於這些事情也是十分了解的,“當年的事情,魏某雖然年輕未曾親身經歷,卻也是聽別人說過幾嘴。”
“的確,當年家師得到了那昌慮縣縣令之後,本想依靠自己的本事做些為國為民的好事,從而可以讓自己也有些名望,為日後做些打算。
只不過他到了那昌慮縣之後,卻發現事情和他想象之中完全不同。
這朝廷官員每年都需要有郡縣乃至朝中的官員審核政績,從而根據審核結果才能決定是繼續擔任還是平調,降職乃至升遷。
家師剛剛進入昌慮縣還沒有兩個月的時間,東海郡就已經有人來了。
可以說得上是明目張膽告知家師,就是兩個字,要錢!
而且還會一筆很大的數目”
“聽聞當年這種事情,在這天下也是常事。”
“是,當然是常事,而且這個錢要麽從自己家裡拿,要麽從百姓手中拿”劉峰說到這裡的時候,甚至忍不住笑了,“當初家師還有些許天真,想要效仿那史書中的名臣。”
“噗嗤~”魏種第二次忍不住笑了起來,“令師的確是很天真.”
“是啊,史書上的名臣一旦外放,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這縣中乃至州郡之中的豪族給斬殺了。
然後將其家財拿到手中,然後便可以有了足夠的錢帛去讓地方百姓過上好日子。
這是我大漢的名臣必備手段了。
只不過時過境遷之下,這世家豪族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些任打任殺的家夥們了。
當年家師剛剛露出來些許手段,就被請到了縣中的豪強家中,然後見到了那郡中來的督郵.”
“能夠買官的,說到底就是沒有底蘊的商賈或者是小人物罷了。
這些人和那些傳承許久的地方世家是不能比的。
他們能夠拿出來的,這些世家豪族可以成倍的拿出來,所以當初買官成風。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動,或者能動的了當地世家豪族。”
魏種已經能夠猜到後面的故事了。
“督郵拿了昌慮縣豪族上千金的好處,明著告訴了家師,若是他再敢動一些不該有的小手段。
那麽州刺史和郡守府的桌案上就會出現家師貪贓和意圖謀逆的證據。
一介商賈,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任何名聲的卑鄙之人罷了。
這種人就算是冤枉的,又能夠有幾個人會在意他的想法?
所以,他動不了當地的豪族。
可是他的錢已經掏了,若是讓他現在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讓自己一切都變成了虛無,他做不到!
所以.”
“所以令師就將自己的手,伸向了百姓之中,只有那些任人隨意欺凌,讓人肆意欺辱卻沒有辦法反抗的百姓能夠讓他.回本!”
魏種的話說的很難聽,或許是想到了自己曾經過得那些日子。
“是啊,相比較於動輒就能夠聯系到郡縣州府之中大人物的世家豪族。
這些什麽都沒有的百姓,只要給他們隨意安排個罪名,隨意處置他們一下。
便可以讓他們交出自己的家財,讓他們賣田賣屋,甚至賣兒賣女!
對了,買家就是那昌慮縣的世家豪強,這樣便皆大歡喜了。
令師可以拿出來讓自己繼續當官的錢財,世家豪族得到足夠的田壟和財富,當然還有賣給他們的家仆。
至於那些百姓賤命一條的百姓又有誰會在乎!”
劉峰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那個人作惡多端,最後被罷免之後落了一個淒慘無比的下場也是合情合理。
只不過他畢竟對自己有大恩,救自己性命,教自己學識,將差點就走上歧路的他給拉了回來。
所以,這天下人都可以痛罵他,唯獨他這個當弟子的不可以。
“家師不是好人,但是家師卻告訴了我一個道理。
黑暗不能挽救黑暗,能夠拯救黑暗的唯有光芒,哪怕.這一抹光芒再如何渺小,如何虛妄.”
“這邊是先生這般努力卻不肯充當人主的原因麽?”魏種看著身邊的劉峰,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因為閣下的先生失敗了.”
“對啊,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性格是個什麽樣子的。
三教九流,人情世故,謀劃人心乃至栽贓陷害我都輕車熟路!
但是我心中唯獨沒有光,我做事情向來是不擇手段的,為了成功我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這天下也沒有人能夠讓我扔不下,妻子,袍澤,朋友.
當然我也想要讓天下百姓再也不用饑寒交迫,我也曾經想要讓天下有才之人都物盡其用。
所以,很多人都曾經說過,我若是跟在曹孟德身邊,或許可以成為他的另一名心腹之人。
只不過我同樣也知道,他這條路是照樣走不通的。
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那個沒人看好的家夥。
有人說他虛偽,有人說他偽善,有人說他心機深沉,有人說他糊塗。
但最起碼,他對這天下百姓尚且心中還有光,哪怕這一抹光宛若海中漂泊的孤帆。
也如風中搖曳的殘燭。
但他是這天下唯一的那個,對百姓還有微光的人。
我從始至終,都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