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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志》第二十章 石人
  次日一早,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福先生,福先生愕然不信,妖物被擒獲,再放跑!但既然它今後不再為害本族,又有坐船借風遷居這等離奇的預言,總是件高興的事,而且重華的想法也和他一致:先派人去找船,如果船找到了,就大半可信。

  福先生心中惦量,派出的人還得是孔定,其它人都不如他精乾老到,孔定又提出讓常外出收鹽的福海同去,他熟悉路。恰好福海前幾天剛回來,福先生趕緊讓福松去叫,福海來到想了半天,說河灣太大繞不過來 ,至於有沒有船更不知道。

  福先生又問了到海邊來回路途行程,福海說來去都走水路,去時乘竹筏漂流而下,回來時要扯起竹篾編成的船帆,光是趕路,來回總得半個多月。

  福先生和重華商量:“便由福海帶路和孔定同去,你是客人,不好意思又要讓你受一趟趕路之苦。”

  重華連忙表態:“族長,你見外了,這事是我提起的,自然比誰都急,我閑著在此也是閑著,多一個人就多一雙腿多一雙眼睛。”

  福先生自然感動,也就同意了。

  福海又問:“族長,往常都是我和福順哥哥同去,他力氣大,搬鹽扯帆都是他出力,這次還要不要他一起去?”

  孔定道:“這一次不要搬鹽筒,篾帆講究巧勁,我們三個去就行。”

  福順不樂意道:“孔隊長,我好歹熟悉啊。”

  福嫂知道孔定的心思,他是怕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口,這找船的事,用不上力氣,又沒個準時,若是時間長了,白白消耗口糧,忙道:“順子,聽話,我這還有事要你做呢。”

  福順隻好道:“大母,我聽你的。”

  此時溪中水量正大,筏子可以暢行,他們連忙收集了又輕又耐水泡的老竹子,當天就扎好筏子,三人準備好乾糧衣物,福順也不讓喊人來抬,一個人扛著筏子到山溪邊放下,三人跳上去,各執一篙杆,輕輕一點,便順流而下。

  二邊俱是高山峻嶺,溪流的高差並不太急劇,三人輪流看著,逢有急轉水道或落差明顯時,立時提醒,月色好時,水路好走,便連夜趕路,如此隻數日時間,河面越來越寬,二岸山地漸漸退後,再往前走,頓感前後左右俱無阻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水面,二邊也是水挨著草,寬闊平緩,人站在排子上,但見風急浪大,浪頭翻滾著白花,都是倒打過來的。

  三人合力將竹筏拉上岸,稍一分工,撒開地形開始找船,福海往海邊方向找,孔定往二邊,重華沿河岸往後找。

  重華心急,飛起身來,目力高遠,但是所見都是茫茫蕩蕩的水和草,根本看不到異樣,有二次看到黑糊糊的暗影,興衝衝的過去一看,都是大石頭,他一路找下去,直到天色已晚,才降下身來,先潛入土中,調息補力,然後步行而歸。

  孔定和福海也已回來,一樣的毫無信息,卻也不以為意,畢竟是第一天,三人對付著吃了些東西,找了塊大石過夜。

  第二天各自又賣力去找,仍未找到。重華告訴二人,他搜尋的范圍已回到山腳下,孔定和福海也說跑了幾個岔口,爬了不少大石,都無發現。三人又商量,乘竹筏到河灣對岸去搜索,二三天下來,也是什麽也沒有。

  福海心中嘀咕重華的說法可是無稽之談,好在這幾天他天天一早撿拾些海鮮,回來和孔定二人或生吃或烤了吃,大快朵頤,便顧不上發牢騷。孔定信任重華,但懷疑是不是另有河灣,他和重華說了心中的想法,重華隻說再找找,其實他心中比二人更急,只怕生相為了脫身隨意編個謊言騙他,有時候孔定和福海累了休息,他又不停把他們二人找過的范圍都搜尋了,但始終勞而無功。

  孔定知道此行意義重大,再和他商討是不是另有河灣,重華聽他說的在理,回道:“也行,你們先休息一天,我明早再往上深入搜搜看,如還沒有,就另想辦法。”

  第二天一早,他急急溯河而上,重又細細查看,溪流入海前有一段其實也很寬,他此時或在水面上方向二岸看,或沿一岸,或二岸交叉,漸漸進入大山深處。果然在水面收窄處附近,有一小岔口,發現了一艘黑船,原來此處地形是個小山凹,山壁在此處天然凹進去一塊,黑船藏身其間,三面是石,一面是水,俱有大樹蔭蔽,船身又是黑色,若不是他從上而視,極難發現,他初看時以為又是一塊巨石呢。

  他心中狂喜,發現大船藏身固然巧妙,山凹外又有數根大木綁在一起,隨水上下浮動,正好卡住船身。

  船體極大極高,內外俱用橡膠皮包了,橡膠皮已經老化,所以看上去黝黑毛糙,他使勁的推了一下,船體紋絲不動,又觀摩一陣,這才急急回去給孔定二人報喜。

  孔定非常激動,馬上便要去看,但是竹筏下行容易上行難,孔定央求他帶路,必定早看到心安。重華隻好領著他們二人,岸上水裡,一路指點,有時候還要拉他們一把,待趕到大船位置時,他二人已是累得直不起腰,身上全都濕透。孔定彎著腰,喘著粗氣,猶抬頭看著面前的大船,等到調勻呼吸,上前一手撫摸,一手使勁捶打,哪怕手背捶得又紅又腫,船身卻隻發出輕輕的悶響。他敲累了,轉頭看著重華,臉上掛著二行淚水,那笑容,是喜悅,是感激。

  大船已找到,三人立即往回趕,孔定和福海扯起篾帆,二個人輪流把握。竹篾帆小,風也不大,行走比來時慢多了,好在三人心中高興,都不肯閑著,得空便撐著竹篙助力,福海又收拾了不少貝螺之類的,路上邊走邊吃,說說笑笑,也不覺著累。

  但溪流本來彎彎曲曲,駕馭筏子又比來時費神費力,越往後面,行得越慢。如此風餐露宿,歸心似箭,隻覺得時間太久,三人咬緊牙關,互相鼓勁,一口氣回到村落時,都是精疲力竭,鬢發如結。

  福先生聞得喜訊,又見三人如此,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和他們拍打安慰,又趕緊讓福嫂做好飯菜,仍是糊糊就乾魚,只不過多了幾塊魚,糊糊中多放些苞米而已,吃的人卻興高采烈,桌上長話短說,福先生心中快慰,待三人飽餐過後,吩咐他們趕緊回去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覺,然後再召集人議事。

  重華不需要太多睡眠,又受不了孔定被子氣味,稍躺一會,看他已熟睡,便悄悄出門,自行補足了精神體力,想起山腳下小溪邊的牛面人和烏婆婆來,也不知過了這麽多天他們還在不在亂石堆?便沿著小道快步下山。

  其時天氣清冷,天上繁星點點,四周山體肅穆,靜寂無聲,他不願意打破天地間的靜謐,彳亍而行,來到山腳下的池塘時,但見樹影深厚,水面平靜若藏,水中間的浮丘已然不在,停下來細看,原來以沙鋪面的河岸也已土露石現,毫無異常。

  他若有所悟,快步前往亂石堆,心中全無亂石堆中詭秘陰森的氣氛,反而有種急迫心情。等他找到石室的位置時,終是失望,石室原來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包括那種極其難聞的腐腥味,一塊塊石頭全都七零八落散得很遠。

  他盯著這塊不大的地方,心中悵然、愴然,一路走過來的熱情全部涼透,如這凌晨時的空氣一樣,牛面人和烏婆婆哪裡去了呢?他在這個世界上不知跑遍了多少地方,也不知度過了多少寒暑,每當他看到山與山相守,樹與樹相望,草與草相依,而自己孑然一身,渺無同類時,心中的那種寂寞、苦悶和煎熬,若不是堅守和芒芒的誓言,足以讓自己自暴自棄。後來他巧遇福先生一族,心身始有歸宿,只是以他所跋涉經歷的世界之大,而人類窘居一角,幾近於無,何異於廣袤世界之一葉,所以他渴望同類,珍惜同類,哪怕怪異惡人,如陰險的烏婆婆曾夜襲村莊,差點扼殺福小,曾窮凶極惡的啃咬他、吸他的血,但心中殊未記恨;又如牛面人粗憨遲鈍、其心本善,自己內心實想和他親近,現在二人不知去向,這片亂石堆也和外界一樣,再無人的氣息,此後自也無趣。

  他不免傷感,搖搖頭,轉過身來,竟又和一個高大的身影碰在一起,又涼又硬,抬頭看時,不是牛面人是誰!
  牛面人不知什麽時候來,也不知站了多久,和上次出現如出一轍,他就是一石雕,看不出臉上有什麽表情,只有雙眸晶瑩透亮。

  重華又驚又喜道:“是你!”

  牛面人點點頭,嗡聲道:“你說回頭再來,怎麽到現在?”

  重華不回答他,看看他身後,又四處張望一通,問他:“烏婆婆呢?”

  “走啦。”

  “走啦?去哪裡啦?”

  牛面人也不答,轉過身,面向東方遙望。

  重華心中疑惑:“那你怎麽沒跟她走?”他忽然猜想牛面人在此等自己,就是為了通知自己,他還是要走的。

  牛面頭也不回地告訴他:“他讓我以後跟著你。”

  “跟著我?”重華不解。

  “是的,是你救了她,也救了我。”他轉過身來,用粗大冷硬的雙手抓住重華的雙臂:“你救了我們。”

  重華看著他,不知怎麽回答,一臉疑惑。

  牛面人帶他到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下,自己站在一邊,低頭和他說:“我叫石乾,你叫什麽名字?”

  “哦,我姓金,名重華。”

  “金少爺,你以後就是我的主人了。”

  “不能這樣!”重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站起身來要解釋,被石乾又按下,開始講他和烏婆婆的故事:“我本是大高原上神山之子,為癡看犛牛發情,不知不覺成此實身,”

  他說這些時,話有些扭捏,好在重華也沒有留意。

  “其後到處瀏覽世界,待見到大海洋時,為她的廣闊神秘所吸引,隻身進入海洋,不知多少年,直到有一次闖進海宮,碰到海姥出行,被海族所困。”

  “海姥?”重華疑問道。

  石乾伸出大手一比劃:“就是全海洋最尊長權勢最大的海族之母。”

  “哦。”

  石乾接著說:“幸虧你烏婆婆姐妹二個隨行,你烏婆婆不似她姐姐那樣能乾又有靜氣,只是愛玩,她初見我時只是好奇,但一陣長聊以後,便和我一樣,對岸上世界的日月星辰,山川平原神乎所止,便是對海宮之外的景色也是嘖嘖稱奇,她先和海姥求情,把我給放了,等過了一段年月,她又和海姥纏磨,說要出去見識見識海洋全貌,海姥很疼愛她,就同意了,我們便在一開始就約定的地方相會,由我帶她到海宮以外遊玩。以後每隔一段年月,我便帶她海裡陸上到處遊歷,那是多麽悠閑神往的時間歲月哦!”。

  石乾遙望遠方,粗衝的聲音居然在抒發對往事的懷念,讓重華先覺得好笑,再覺得感動,想想自己,又覺得傷感。

  石乾接著說:“因為玩得高興,她每次回去都帶些新奇的禮物給海姥,又把所經歷的見聞繪聲繪色講給海姥聽,讓海姥高興,因此每次出來都很順利。後來她有了女兒-就是那個紫晶娃!好多年都沒有出海,這一次我又試探著邀請她,她也憋的久了,和海姥好說歹說,終於得出來,沒想到出了大事,差點要了她性命。”

  石乾停了往下說,平複一下心情。重華聽他口氣,料想他現在還是對烏婆婆遭遇心有余悸,也不去打擾他。

  “我們先在大洋中遊玩,她這次情緒不高,到後來只有埋怨的份,要不是我極力相勸,她就想回到深海中去,也許那樣反而會好些。”

  “為什麽?”重華問。

  石乾瞟了他一下:“我們所到之處,水面上固然大船橫衝直撞,不僅打破了大海的寧靜,又有若乾油汙髒物遺留,她最不待見的是到處有大船張網捕撈水類,無分大小長幼,一網打盡。愈往岸邊,再也看不到以前的景致,全是花花色色晃得水波暗淡,最惡心的偏偏這種繁華的表象下,水體髒得我們無法靠近不敢上岸,我們隻好又由大海深處繞往極遠極偏處登陸。

  既已上岸,便由我引路,這次也讓我很惶急,都不敢和你烏婆婆多說話,一路走下去,幾乎沒有一處乾淨的水,沒有一絲乾淨的空氣,沒有一塊寧靜的地方,完全是人類自以為是的文明陳列!我盡量領著她從大山深處走,或密林,或小溪,才稍稍讓她順眼。

  最後到了我的家鄉大高原上,這裡也無淨土了。我們背山臨湖,東面而向,一連幾天,最後她幽幽的和我說:‘石乾,謝謝你這麽多年陪著我,讓我認識這個世界,了解這個世界,可是這個世界已經變樣了,不怪你,我想你現在的心裡也很難受。’我聽了她的話,當時差點要哭出來,我們都很傷感,明白以後不會再一起欣賞這個地球上的山山水水了。

  然後我送她回家,一路上話語不多,也無心再玩,所以我就選擇了一條較近較快的路,不曾想出了問題。”

  重華知道他就要說到點子上了,正了正身子,意思自己在聽著。

  “我們走出大高原不久,在一個群山環抱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小湖泊,安靜得要死,水一清到底,大概一路下來壓抑得太久,她一高興,直接跳到水裡玩了起來,我看她如此興奮,心中也覺安慰,便在上面等她。

  哪知不久,忽聽她慘呼一聲,撲騰騰爬上岸來,臉色已然大變,再看全身皮膚都起了疙瘩疹子,她一開始還能忍受,後來又一塊塊發起包來,上面又都長滿了水泡,晶亮晶亮的那種,奇癢難耐,實在熬不過,忍不住又抓又蹭,哀號狂叫。

  我驚駭無措,眼睜睜的看著熟悉的她瘋狂扭曲,當時她看我的眼神無助幽怨瘋狂,此後一直深刻在我心底。我也一下子大哭起來,但不知怎麽救她,後來她竟至暈過去。

  待得醒來,又開始亂抓亂滾,實已痛苦到非常人能忍受,身上誠然體無完膚,皮肉全部變得烏黑,若不是她曾服食大海洋仙膏得以護體,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我曾經快速在四周了解,原來這裡有一座非常隱蔽的工廠,也不知生產什麽,他們把廢棄物倒進小山溝,經雨水一衝涮,通過一條小溪排到湖泊裡,這些廢水廢料毒性極強又看不出來,我在邊上站了會兒,就感到眼澀鼻塞。”

  “可能是什麽輻射物。”重華猜測道。

  “不知道。”石乾氣呼呼的說。“我沒有辦法,隻想著盡快送她回家,以海姥的神通,或者能救,途中你不知有多難,她醒來的時候碰都不能碰,只能在她昏暈的時候抱著她趕路,等到了這個地方時,(石乾用手指了指小池塘),她說她身體已壞,回不去了。

  我當時心中那個悔啊!後來發誓:‘誰要是能救了她,我心甘情願做他的仆人。'(重華這才明白他為什麽稱呼自己為主人)但是沒辦法,好像附近還有住人,我又找到這邊的空曠地,在小溪邊上壘起亂石堆,以防有人撞進,然後掘地刨石,蓋了石屋,把他放在裡面,虧得池塘那邊流過來的這條小溪,得以每日以水澆身數遍,這一晃不知多少年過去了。”

  重華道:“這種輻射物的毒性是很厲害,你說的仙膏能保住烏婆婆的身體,為什麽不多服一點?”

  石乾搖搖頭道:“那種仙膏服食了可以輕生不老,但很是難得,後來大海洋也有要人來看過,都以為你烏婆婆不可救藥,哎,人一落難,有幾個會當著自己的事呢?何況他們也以為是你烏婆婆自已招惹的禍。”

  石乾歎息完,竟自愣了半晌,發現重華一直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關心和理解,點了點頭,又開始往下講:“她一天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石室中,一動就癢痛不堪,只能終日冥想,苦熬時光,也不和我說話,甚至不看我一眼。我伺候她好後,便自覺呆在室外,心如刀絞。

  她有時候脾氣焦躁起來,只能咬牙切齒,淚眼婆娑,時間一久,我大致知道她的心思,她痛恨人類,又想她的女兒和海姥。

  我覺得她再這樣下去一點兒希望也沒有,說不定哪天就沒了,就和她說帶她的女兒來見她一面,她只是定定的看著我,不說話,我和她發誓:一定保證她女兒的安全,過後安全送她回去。她才流淚答應,然後我就教她堅持隔段時間自己到旁邊的小溪潤身,照顧好自己,等我帶她女兒回來。”

  重華一拍大腿,說:“原來是這樣。”見石乾疑惑的看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說:“我有一次深夜聽到水想,趕過來看,一個黑影拿一個草藍在一上一下的提水,很是不可思議,再想近一些看時,已是沒了蹤影,當時還心中後怕以為遇見了鬼魅呢!”

  石乾聽了也不理會,繼續道:”我想辦法疏通了小池塘到大海的通道,紫晶娃和她媽媽一樣生活在深海中,極愛乾淨,所以又運海沙把池塘二岸都鋪上,並在塘中間的通道口也堆作浮丘。然後去找紫晶娃,我既熟悉海中通道,找到海宮不難,但要找到紫晶娃又不能讓海姥知道卻不容易。

  我連找帶等又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得接近紫晶娃,虧得她也想媽媽,又和她媽媽一樣對深海外面的世界大感興趣,竟私出海宮,隨我而來。

  紫晶娃非常機警,一路離我遠遠的,想玩就玩,想走就走,我是乾著急,又不敢催逼,好不容易引紫晶娃到近海、過海道、進入小池塘,自己飛奔去接她時,卻因你的出現把紫晶娃給嚇跑了。”

  石乾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對重華道:“知道嗎?那時候我本來全身在打哆嗦,氣憤、失望、悲傷,什麽心情都有,但是很奇怪,一見到你就有一種親近感,竟然沒想到要殺了你。”

  重華心中大不過意:“我當時還以為你想害那個女娃呢,唉,哪知你費了如此心血,卻因我功虧一簣!”他撫摸著石乾冰硬的手,示意心內愧綹而請他原諒,又問道:“後來烏婆婆怎麽辦?”

  “我像犯了錯的孩子和她說了,她竟毫無怨言,也沒有任何表情,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我帶你過來就是為了讓你稍稍做個證明。後來,你都知道了。”

  重華感慨地點點頭:“她是相信你的,但恨我至急,所以不顧一切的抱住我狂咬,她沒有錯,是我害得她連見女兒最後一面也不成。”

  石乾聽了他說的第一句話時,臉上就已現出歡喜來,又提醒道:“還有,因為她見到人就很仇恨。”

  “噢!”重華陷入沉思,他想起那一次夜救福小,會不會是烏婆婆思女心切,且又痛恨人類,才想到伺機盜殺孩童?想起她那種徹骨的仇恨,他渾身打了個冷戰,卻也無限可憐起她來。

  他回過神來,問石乾:“再後來呢?”

  石乾見他身體一哆嗦,以為他冷,解下身上的皮袍要給他披上。

  重華說:“不用。”

  石乾堅持:“你是我的主人,我的一切都屬於你,再說我不怕冷。”

  重華見他實誠,如不收下反而不美,隻好將身上福先生給的舊衣脫下,換上皮袍,石乾把他的衣服包裹了下身,又讓他坐下,才回答,口氣一下子變得輕松興奮起來,嗡粗嗡粗的,全不像前面的嘎啞聲:“後來?依賴你帶來的神跡,她睡了一覺,突然覺得身體不痛不癢了,她叫我進去,和我說了,我還不信,但我親眼看著她行動自如,那一刻,原本沒有眼淚的我一下子冒了出來,她看到後也哭了,我們執手哭了一陣,我怕有意外,就催她先休息好。

  第二天一早起來發現更不得了,她全身的爛肉爛瘡全都結了疤,人也神彩奕奕,自己走到外面嚷嚷要曬太陽要吃東西。少爺,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比她還激動啊!看著她一如以前,折磨我無數年的心病也一下子煙消雲散。

  又過得二天,她完全好了,比以前還要精神亮豔,我激動之下,把這石室的石板掀翻,三腳二腳把石頭踢得遠遠的,口中隻罵:‘倒霉的東西,滾蛋吧!’她在一邊笑吟吟的看著我發泄完,拉著我在這裡坐下(石乾說著指了指他坐著的石頭)‘大哥,這麽多年多虧了你不離不棄!’我一聽嚎淘大哭起來,對她說:‘我早就想過這輩子沒做錯過什麽事,如果你死了,我必定不活,但就是我死了,也抵不上你啊!’她也滿臉淚痕地站起身來,踮著腳給我擦臉,又說:‘我們交心一輩子,就不說了。這次全虧了那個年輕人,也不知怎麽謝他呢?’”

  重華試探著問,“她認識我嗎?”

  “認識!那晚她潤過身後,一時思女心切,又恨極人類,竟能忍痛上山,想趁夜色摸到村落瞅個機會報復一下。哪知一上山就被發現,連忙藏身打算沿山溪滑回,忽然又發現黑暗中一大一小二個娃娃沿路過來,再一看周圍並無人聲火把,一咬牙,想逃回之前先抓了那個男娃娃,小男娃一步一搖,哪知道已經命懸一線。

  但她剛現出半身,探手來抓時,被你飛身趕到,踢了一腳,這一腳挨得不輕,她不敢再呆下去,慌不擇路的逃回,心中更恨,因此再見你時不顧一切的上前噬咬,陰差陽錯,正是咬你的那一口,救了她性命。

  她說你體內可能有種能解她身上劇毒的成份,吞吸了你一口血後,竟致身愈勝初。我們商量來商量去,不知怎麽報答你,她又急著回去,就讓我以後跟定你,然後她就走了。”

  “她回去了。”石乾又補了一句。

  重華看他的表情有惆悵又有欣慰,一時不語,石乾和烏婆婆的事情看起來是個歡喜結局,但烏婆婆平白無故的受了一場生不如死的磨難,石乾亦心力交瘁,他們二人此生再也不能見面,最後居然見好就收,他能不內心有愧?
  二人各想心思,然後重華找話問石乾:“你和烏婆婆如此,那個紫晶女娃不是你和她的孩子?”

  石乾正色道:“你不能這樣講,也不能這樣想,不僅褻瀆了我,更重要的是褻瀆了她!千百年來,我隨她下海,她隨我登山,我們之間如山湖相依相守一樣,這份感情比親兄妹還互相關愛,比親密夫妻還知心交心!”

  重華被他說得不好意思,隻好又找話題:“那大洪水的時候,你們在哪?”

  “就在此處。”

  重華奇道:“烏婆婆身染重病,你們是怎麽躲過去的呢?要知道人類幾乎都要滅絕了。”

  “大洪水是災難,但真正毀滅人類的是他們自己,他們早已不能適應自然了,離開了水電氣,他們還會什麽!何況世界已被他們自己糟蹋成這樣,報應!”石乾的語氣明顯帶著輕蔑。

  重華知道他心中因為烏婆婆的遭遇對人類有極大的怨氣,又問他:“ 那你們是怎麽度過的呢?”

  石乾傲然道:“我是山石之精,怎會懼水,至於她,本來就生活在深海中,會怕大洪水?”

  重華當即恍然,一時無語。

  此時天已蒙蒙亮,石乾問他:“少爺,我們去哪兒?”不等重華回答,他又想起一件事來:“還有一件事,她走之前說,早晚還有一場大洪水,讓我們回內陸高居。”烏婆婆走後,他一時無主,回家也是一人,索然無味,心中倒是真心把重華當作主人。

  重華一怔,他已知道石乾實心,如果推托反而會令他不安,於是大略把自己的來歷提了一下,然後說起福先生所處的村落長居此地,不利繁衍,反而會沒落,自己要帶他們到西北向一處水草豐美的高處去。他起身邀請石乾:“去吧,福先生他們看到你會很高興的,又多了個幫手。”

  石乾不情願去,直率道:“他們人類太能折騰,折騰來折騰去,把個好好的世界折騰得烏煙瘴氣,到最後還不是折騰到自己身上。”他也建議重華:“要不我們去大高原,找個避風向陽的地方,山水靜穆,藍天白雲,牛羊鳥獸作伴,潛心修行,何必管此閑事!”

  重華知他一生酷愛領略山水之美,痛恨人類不節製造成汙染,又親歷烏婆婆陷身之事,心有陳屙,只能緩言相勸。“石前輩,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和厚愛。”

  他話沒說完,石乾急忙搖手道:“少爺!主人!我真心誠意歸身於你,你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否則我不光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心中也會終身添堵,我遇你如遇師尊,師尊之親比父母之親還大!”他說著,竟自要下跪行禮。

  重華急忙拉住他:“好,石乾,我認你所說就是。”石乾的情緒這才平息。

  重華接著說:“我從再生,走遍世界,不光人跡皆無,仿佛所有畜類鳥類也為這場大洪水毀滅了。這麽多年,這麽大的世界,我一個人走過熬過,起初尚存希望,後來萬念俱滅,石乾,世界這麽大,倘無生命在其間,有何意義?人類曾經連累了自然和其它生命,但也只有人類能照顧自然和其它生命,大洪水毀滅的是老朽的人類,現在存在的可是剛剛生長的人類,以前發生的已經被大洪水衝走了,包括你我心中的遺憾和怨恨,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幫助這個空曠的世界找到色彩、找到聲音、找到歡樂!”重華說完,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石乾雖然遲鈍,畢竟千百年的閱歷,也反應過來,點頭道:“少爺,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這樣吧,你剛才說要乘船渡海而行,這中間可是千難萬難,小筏子在溪流中可行,就怕遇到礁石,再有若在海中航行,必須得大船,雖然如此,也得注意暗礁,還有海浪風向,不然被排浪打著的話就完了。我熟知山石水性,不如讓我先去所行溪流中排除險礁亂石,再沿海岸探摸一下,到時便可順當得多。”

  重華乍聽之下,驚出一頭汗來,自己思想簡單,以為有船便行,聽石乾一提醒,才知道他所說的二件事不解決,寸步難行,他上前抓信石乾的胳膊使勁搖晃:“太好了,我正為這些事發愁呢,你若做成這二件事,我心中有底,便好去和福先生商議了。”

  石乾咧開嘴傻笑:“少爺,你若有事著急見我,只需就近找一山,不論大小,使勁捶擊山石,對它大呼我名字,我便趕來相見。”

  重華點頭,和石乾說了溪流方向,石乾這才和他分手,大踏步而去。重華看著他高大的身影晃悠悠消失在晨曦中,心頭激蕩,亦快步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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