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明宮,紫宸殿。
魚烴卷起袖管,露出雪白的中衣,仔細的研著墨。
此刻殿中只有他一人伺候,連他一直以來刻意栽培的魚安源都被打發出去守門。
豐淳坐在禦案之後,身姿挺拔,神色不動的看著手上的奏章,寫奏章的人正在殿下,豐淳特在他進殿時賜了座,孟光儀今日穿戴鄭重,三品以上官員才可穿的緋紅圓領官袍,頭頂烏紗襆頭,腳登朝靴,腰上金玉帶,佩魚袋,執象笏,手裡端著魚安源方才呈上的茶水,卻沒有喝的意思。
等了半晌,豐淳終於看完了奏章,而魚烴也研好了一缽濃墨,松香與冰片的氣息從墨中冉冉升起,豐淳拈過一支紫毫,蘸上墨汁,輕輕的在一方小箋上寫了三個字,不待乾涸就折起,命魚烴送下去。
孟光儀忙放下茶碗,起身雙手接過,待看過箋上之字,臉色微變,抬頭道:“陛下也以為是……”
“從卿奏章中所言,應是如此。”豐淳神態雖然平靜,但親近如魚烴不難察覺到他這種平靜下隱藏的怒意,從表面看,豐淳慢條斯理的輕敲著案面,緩緩道,“孟卿,你打算如何結此案?”
“殺人償命。”孟光儀的回答很是簡略。
豐淳並不意外他的話,但面上卻露出了深思之色,許久,忽然道:“聽說張明珠之子曾在數日前私下拜訪過你,可與此事有關?”
“回陛下,臣的妻弟確實為此事來尋臣,不過,他並非為了打探消息或者為任秋說情,卻是為了此案所涉及的迷神閣中一名管事。”孟光儀將小箋收入袖中,拱手正色道,“陛下不問,稍後臣也要將此事稟告的。”
豐淳唔了一聲:“張明珠為人潔身自好,其子怎會為了一個勾欄賤籍中人,特特尋你?”
“陛下不知,那管事在案發之日其實並未見過任秋,臣拘他下監,其實是為了另一案。”孟光儀皺眉道,“正好撞上了任秋這件案子,臣因為先前之案一直尋不出他的把柄,所以才借故拿了他下獄。卻不想,有人為了替任秋脫罪,打算從這管事身上下手,瞞著微臣幾番動刑,只是迷神閣也算神通廣大,此事微臣都是後來方知,他們居然不久後就請到了臣的妻弟來求情。”
“另一案?”豐淳面露詫色,“這迷神閣倒是有趣,區區一個管事,卷入任秋之案不說,居然另有案底在身?有孟卿主持京畿廿三縣,他居然還敢繼續停留在長安,這管事倒是有膽色!”
聽出豐淳語氣中的戲謔,孟光儀有些尷尬道:“陛下不知還記得兩年前金城縣令被殺之事?”
京兆尹領京畿廿三縣,金城是其中一縣,兩年前,金城縣令余達忽然身死,因死時身上看不出來傷痕,隻當是暴病,哪知家人為他更衣畢,移入棺中時,才發現胸口被血漬所汙——原來余達真正的死因,卻是胸前被人以極利極薄的鋒刃刺透!因傷口過於細密,一直等到了更衣入棺時,血方流出!
金城縣在京畿之中,離長安極近,加上當時豐淳繼位不久,為了不至於造成惶恐以及讓豐淳面上無光,孟光儀以密折向豐淳稟告後,將此案列為機密,悄悄查訪。
此案因為發生在豐淳剛繼位的時候,當時豐淳還為凶手的出手之快而感到震驚,這兩年來他雖然政務繁忙,卻還記得,驚訝道:“此案何時有的線索?”
孟光儀慚愧道:“微臣愚鈍,說是線索,其實也不定,否則臣早就將那叫孟破野的管事抓入京兆府仔細盤問,又何必等到任秋之案借他人之手逼供?”
頓了一頓,孟光儀複道:“余達死後,因他周圍並無武功高強之人,臣便從其仇人入手,這余達本是山南人氏,乃是憲宗皇帝時進士,雖然不在三甲之內,但也是兩榜出身,只是此人面貌不算端正,雖然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但身言書判四條之中,頭一條就過不了,一直到了四年前,其同科同門蘇章做了吏部郎中,向其上司推薦,恰好金城縣令出缺,吏部考核後,才使了他去頂替,臣查過余達在金城縣為官兩年的判卷,其辭藻簡略、言之有物,確實對得起進士的身份,官聲也尚可。”
“余達中榜後,多年旅羈長安,他在山南有妻有子,但多年隻通家書,為謀官職,卻是一直都未回去過。”孟光儀皺眉說道,“因此得蘇章之助,得授金城縣之缺後一年,余達便從北裡贖了一名教籍女子為妾,名叫春枝,這春枝對其在山南之事也不清楚,臣原本打算派人去山南查訪,誰知此時卻有人發現春枝欲攜余達私財潛逃,被抓回後,那春枝為了脫罪,主動說出一事來!”
豐淳知孟光儀並非無城府之人,他既然在自己面前說起,此事定然有因,便道:“是什麽?”
孟光儀歎了口氣:“余達漂泊長安多年,一朝為官,雖然是一縣之父母,也是極為珍惜的,金城不同他地,就在京畿,天子腳下,所以他判斷案件倒也算清明,怎奈何,這中間有一件案子,卻涉及到了蘇章!”
見豐淳皺起眉,孟光儀卻搖頭道:“不是臣為蘇章說話,此事據臣所知,蘇章確實未曾做什麽,論起來還是余達報恩之心太盛——據說是先帝駕崩前一年,即余達才補金城之缺不久,有人擊登聞鼓鳴冤,余達升堂後,便聽原告訴某家之女與其子私通,後因路遇貴家子,反悔前約,向其子索取從前所贈私物不成,命家仆將其子毆打致死……這本是一件尋常的案子,將兩邊拘傳到堂,自可判斷,然而余達使人去傳被訴之女時,卻發現那女郎與蘇章有親,乃是蘇章之妻的女侄!”
“若是郎君,倒也罷了,雖然我夢唐風氣開放,未出閣的女郎名聲究竟要緊,臣揣測,余達許是因此,所以問也未問蘇章,便將那原告傳來,痛打一番,叱他誣陷良家子,發配嶺南——余達自以為還了蘇章一個人情,只是那原告押解到嶺南後不久,便傳回水土不服暴病而亡的死訊,余達得知後,心下也有所不安,所以特意將此案從案卷中劃去,他手腳利落,加上素來官聲不錯、判案清明,不但無人懷疑,連臣……也未能及時察覺!”
豐淳思忖片刻,問道:“蘇章當真不知情?”
孟光儀肯定的點了點頭:“余達之所以誣陷那原告,就是因為此案涉及女郎閨譽,余達對蘇章感激萬分,事情沒有外泄,他若當面詢問,豈不等於是打了蘇章的臉面?臣後來也曾試探過蘇章,後者於此事確實茫然無知——蘇章那位女侄,卻是嫁給了城南韋氏子弟!”
韋氏……豐淳記了一下,頷首道:“那麽孟卿說的此案線索是什麽?”
“線索卻還是余達那侍妾——春枝!”孟光儀如實道,“臣當時答允了她說出實情後為其減罪,知道了此案後,便從輕判處,只是這春枝出身風月,余達據傳與她交好多年,還在自己謀到實職後立刻為其贖身,卻在夫主屍骨未寒時不思哀戚,反而欲搶在余達正妻並家人從山南趕來時卷財私遁,臣以為此女未必沒有隱瞞,奈何當時她一口咬定隻知此事,所以發現她被開釋後依舊留在長安為私寮,便讓人留意一二。”
“大約半年前,這春枝偶然往平康坊去,路遇那管事,一見之下,驚得險些從車上掉下,立刻催促車夫原路返回,收拾細軟,竟就此被駭得欲離開長安!臣接報後,使人在官道上將她截下,只是春枝驚駭過度,臣隻得先將其下在女監中,原本打算翌日再審,誰知翌日過去,女監中人卻來報,道春枝已死!”孟光儀神色鄭重,“她並非死於鋒芒,卻是自己投繯……至少看起來,是自己投繯而死!”
豐淳皺眉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將那管事拘到京兆府拷問?”
孟光儀頓了一頓,才有些歉意道:“陛下恕罪,臣因其為迷神閣中人,因此一時猶豫。”
“迷神閣。”豐淳皺了下眉,長安久為帝都,城中哪怕一個庶民,背後說不定都千絲萬縷,平康坊裡勾欄如雲,別看這些人多半是教坊賤籍,背後卻都有貴人依仗,否則長安寸土寸金,何以立足?
他思忖了下,問道:“迷神閣的後台是誰?”
豐淳日理萬機,放眼天下,迷神閣卻不過是長安城中一處館閣,若不是任秋之案,豐淳壓根不會去注意它,自然不知其背景,不過孟光儀身為京兆尹,對治下卻是極為了解的,聞言如數家珍道:“此閣舊主與郭家淵源頗深,郭氏族沒後,因請到了當時長安琵琶名手秋十六娘坐鎮,曾得先帝時宰相杜青棠青眼,如今閣中魁首乃是司徒座上賓。”
聽到杜青棠三字,豐淳目光陡然沉了下來!
他知道孟光儀並非懼怕司徒王展的權勢,實際上司徒如今不過是個榮銜,王皇后不算得寵,皇后之父的身份,對於曾經敢於當朝與憲宗皇帝爭執的孟光儀來說,壓根就算不得什麽。
孟光儀之所以罕見的因迷神閣背後之人而住手,完全是因為,半年前,昭賢太后新甍,在這個時候,若傳出王家牽扯進朝廷命官之死的消息,別說此事與王家只是七拐八彎的關系,哪怕直接是王展執刃殺了余達,在昭賢太后新故的情況下,豐淳也會對王家從輕處置。
以孟光儀的為人,他當然不會甘心讓王家借著太后故去的機會,避輕就重,這也難怪他兩年前向豐淳稟告過余達之案,發現線索後卻不立刻上報,反而隱瞞起來。
豐淳冷冷掃了眼自知理虧,已經在解釋的同時撩袍跪下請罪的孟光儀:“爾罪容後再議,那麽這回借任秋之案,拘孟破野入獄,可查出什麽?”
他緩緩問,“既然迷神閣此刻的後台是王展,余達之案與任秋之案,可有什麽相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