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宴在三月末於太液池畔舉行,彼時杏花盛開而碧桃未盡,太液池上波光粼粼,春陽返照,景色明秀。
從珠鏡殿的高處俯瞰下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杏花枝下衣錦雲鬢走過的蹤影,軟風拂來,除了花香水清之外,仿佛還帶來了美人身上嫋嫋幽芳。
“今日五哥散朝之後好像就一直在紫宸殿吧?”元秀饒有興致的眺望著,看了眼太液池南面的紫宸殿,紫宸殿作為內朝所在,其製自是在珠鏡殿之上,雖然隔了一個太液池,但從側樓上遠眺的話,想來也是能夠看到宴上一個輪廓的。
采藍在旁回道:“上回五郎還使了魚安源告訴皇后,三夫人之位空缺不好呢。”
“因著這個緣故這段時間長安脂粉都漲了價錢。”采綠笑嘻嘻的接過去,“於文融說他上回去西市,看到衣料首飾價格都翻了一番,一問之下才曉得長安各家要為櫻桃宴做準備,夫人並女郎們為了爭奇鬥妍,流水也似的換著最時興的衣裙釵環,西市那邊的胡商可是開心了,他們從大食那邊運過來的香料、明珠等奢靡之物,竟被一搶而空!”
“哦?”元秀不由勾起了嘴角,“這麽說今日宴上眾人的妝扮都是蔚然可觀的了?”
“阿家若是感興趣,不如咱們早些過去?”
王氏是為了什麽緣故舉辦這場櫻桃宴,宮裡宮外都清楚得很,但到底名頭還是蹴鞠並品櫻桃,斷然沒有不叫公主們的道理,所以從一心惦記著出宮修行的嘉城公主起,還在宮裡的幾位公主統統都接到了蓬萊殿的邀請,就是宮外幾位郡主也不例外。
當然了,至於今日究竟要不要去湊這個熱鬧,王氏卻不強求。
元秀眼珠轉了一轉,卻輕笑道:“不,咱們去紫宸殿,瞧一瞧五哥會看中誰?”
“五郎那邊還在改奏章呢,你不要去搗亂。”薛氏不高興的輕斥,“社稷為重!”
“大娘,我這也是怕五哥再選一個趙氏那等的人進宮,那才叫給宮裡搗亂呢!”元秀側身挽住了她胳膊輕輕搖晃,“再說五哥今日好歹也是要親眼看一回的。”
薛氏可不吃她這一套,毫不動搖道:“趙芳儀是什麽出身?今日被皇后邀來的女郎們又是什麽出身?名門望族,幼承庭訓,而且你以為皇后下帖時會不先著人打聽清楚嗎?上回李夫人才從太原回來就被召進宮中,難道當真是為了急著叫那那王家大郎的女兒拜見姑母?你啊,五郎的內闈,自有皇后盯著,你插什麽手?年初的事情裡,叫皇后拿你當槍使得還不夠嗎?”
元秀很不服氣:“我不過是想叫五哥不要太操心,皇后利用我,大娘以為我不知道嗎?”
“你若不插手的話,五郎他倒是真的不會太操心了!”薛氏冷笑了一聲,元秀頓時無言以對,想了一想才道:“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穆望子。”
“看那邊人來的差不多了,如今也到了辰初時分,九娘若是真的有興趣,不如現在過去轉一圈,回頭繼續去靶場練習箭術。”薛氏也不理會她的辯解,徑自說道。
元秀撇了撇嘴角:“好。”
“今日夫人們且不去說,女郎們都是盛妝嚴服而來,阿家可也要裝扮一二再過去?”采藍和采綠對望了一眼,詢問道。
元秀低下頭來看了眼身上的紫棠交領春衫並銀泥淺緋藕絲裙,春衫雖然是交領,不及對襟的莊重,但深紫的色澤並襟袖上兩寸來寬的藕荷鑲邊以及胸前精致的纏枝牡丹對繡、袖底一整圈暗色聯珠團窠棲蝶圖案卻將春衫的輕快衝淡,腰上與春衫同色的絲絛下束的一根累絲鏤空折枝牡丹玉勾帶彰顯華貴,今日她梳的照例是垂練髻,簪著栩栩如生的宮花,眉心一張花蕊般的寶鈿,輕掃黛眉,早上銅鏡裡就看過唇不染而朱、粉不施而白的好氣色,便搖了搖頭:“本宮又不是她們!”
“那可要用公主儀車?”
“自然是不用了。”
換了出殿時著的雲頭寶履,元秀悠然帶著數人往太液池畔行去,太液池邊陸陸續續種了一圈的花樹,此刻正次第綻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杏花,開得累累,許多近水的花枝甚至被壓得一路低到了水面上去。
走進杏林,杏花甜膩的香氣與女郎們身上攜帶的各式香囊裡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隻覺說不出的旖旎。
此刻宴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應邀入宮的眾人三三兩兩的在湖邊信步遊覽,元秀在林中走了不多久,迎面便看見了一個年約十六七歲模樣的女郎,穿一襲海棠紅底雙肩位置繡有海獸象形的對襟短襦,一條楊妃色羅裙一直系到了腋下,短襦的袖口,露出內裡荼白色中衣的一截窄袖,以極為鮮明的石榴紅絲線繡著飄散的楓葉,腰間束了嵌寶赤金鉤帶,雙佩比目玫瑰玉佩,右側另系了一個累絲嵌寶香囊,隱隱傳來了荼蕪香的氣息。
這女郎兩鬢發絲薄如蟬翼,正是長安一度時興的“蟬鬢”,烏鴉鴉的發在腦後挽成了雙刀之形,斜簪著三支鯉魚戲荷的金簪,每簪上嵌著一對黑曜石作為鯉魚的眼珠,做工精致,那鯉魚當真有一種意欲遊去的感覺。
相比這身裝束,女郎的容貌盡管起了嚴妝,兩道蛾眉明顯經黛筆精心描出,斜紅笑靨無一不是恰到好處,卻依舊顯得容貌平凡,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這女郎才故意走出這麽遠,都快到珠鏡殿前了。她看到元秀,先是一愣,隨即下意識的停住腳步,上下打量——奈何元秀未穿公主禮服,這女郎並不認識她,又見她年紀仿佛,便猜測也是這回一道入宮的人之一,主動招呼道:“我姓鄭,妹妹是誰家女郎?”
“鄭?”元秀本見她容貌算不得美貌,有些失望,打算走開去看一看其他人,聞言站住,問道,“滎陽鄭氏?你是鄭緯的什麽人?”
鄭疏本以為自己年長些,主動出聲,元秀縱然不與她見禮,也該頷首致意,卻沒想到元秀站是站住了,態度卻極為隨意,甚至微揚的下頷,還透露出了分明的傲然之色,她也是望族之女,自有一份傲氣,便不由自主的皺了下眉……
“這女郎雖然驕傲,倒確實美貌……她為何一見面就問鄭緯?難道與他有舊麽?”鄭疏皺了下眉之後,見元秀還在等待自己的回答,心念轉了一轉,便試探道:“女郎認識緯弟?他是我的堂弟,我叫鄭疏。”
元秀微微一笑,認真打量她幾眼,卻施施然的走開了:“不,不算認識!”
鄭疏疑惑的望著她的背影,她身邊的使女忍不住輕聲道:“這到底是誰家女郎呀?怎麽敢如此對待娘子?真是刁蠻得可以!”
“這女郎固然刁蠻,但以她的容貌,倒確實有這個資格。”鄭疏若有所思,自語道,“只是奇怪了,這般美貌的女郎,在長安怎會毫無名氣?就是韋相家的韋徽端,好歹我也是見過兩回的,這次櫻桃宴接到名帖的人裡,不是說姿容最盛的,當屬崔家女郎嗎?”
鄭疏在這裡絞盡腦汁的猜測著元秀身份時,元秀打量著不時錯身而過的人群,也在低聲問采藍:“韋徽端呢?你不是說見過?指給本宮瞧瞧。”
采藍左右顧盼,低笑道:“阿家放心,韋家女郎今日定然會到的,只是這會人多,一時間不大容易認得出來。”
“嗯,你好像說就見過一回?可還認得出來?”元秀不放心的問道,這韋家的女郎,據說生性喜靜,很不像是夢唐的貴女,倒頗有貞靜之風,采藍從前見過她,還是因為當年豐淳娶太子妃時,這韋氏一度也被考慮,最後因為她比豐淳小了足足六歲,而憲宗皇帝當時身體已經開始每況愈下,加上王子節也確實不錯,最後到底還是定了王氏。
而未定之前,憲宗皇帝令當時的王惠妃將應選之人召入宮中親自考校,那時候元秀恰好不在,采藍卻因事在旁從頭看到了結束,對韋徽端印象頗為深刻。
算起來韋氏今年也有二九年華了,尋常人家如今縱然未嫁,多半也許了人家,她卻依舊獨身未嫁……莫不是就等著這場櫻桃宴?
元秀悠然信步,任憑采藍仔細辨認,半晌終於聽到采藍驚喜道:“阿家,你看那邊的杏樹上就是!”
她順著采藍所指方向看去,卻見一株開得已經將敗的杏樹下,一個使女裝束的少女正一臉為難的仰著頭,樹上,濃密的花枝間,但見一截青碧色的裙裾,仿佛隨著春風,愜意的拂在花枝上,驚落片片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