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再次進入珠鏡殿的寢殿時,便見羅帳半卷,香爐嫋嫋裡,薛娘子面無表情的坐在了不遠處,他並不驚訝,先向她施了一禮,複問道:“敢問大娘,阿煌如今怎麽樣了?”雖然薛娘子看到他時絲毫沒有掩飾自己臉上的厭惡與不快,但杜拂日依舊舉止從容,進退之間乾脆利落又帶著世家特有的優雅,攏袖時隱隱傳來必粟香的氣息,是與殿中的瑞麟香柔嫋綿長所迥然的凜冽與清冷。
“九娘不要緊。”薛娘子盯著他足足看了半晌,見杜拂日依舊神態自若,這才淡淡開口,“我原本想著這宮裡邱逢祥看得甚緊,倒沒想到十二郎得到消息還是這樣的快。”
對她話語中的諷刺杜拂日隻當沒聽見,淡然一笑道:“也是巧合,堂嫂帶了侄兒進宮來探望華妃,聽華妃說了回去告訴了我。”
“如今被拘在了珠鏡殿,隻當別處也是一樣的,卻不想華妃倒是好福氣,父親與表弟都是才能兼備之人,便是改朝換代也是斷不了尊貴榮華的。”杜拂日語氣謙和,但薛娘子依舊是沒好聲氣,杜拂日脾氣一向不錯,只是輕笑:“阿煌既然無事,卻不知道大娘打算如何?”
薛娘子皺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意外他如此直白,沉默了一下方道:“昨兒九娘向我問起了一件事,我想定然是你與她提的。”
“若大娘說的是先前憲宗皇帝所言的賜婚,的確是我告訴阿煌的。”杜拂日輕描淡寫道,“阿煌原本說她已經有些相信我了,只是不想她最相信的還是大娘,因此還是要向大娘問上一遍,若她曉得自己全然信任之人卻也是轉手讓她如今這樣病倒在榻之人,不知道心中何等傷心?”
“她的傷心,早從十二年前便就該開始了,難道不是拜你那叔父杜青棠所賜?”薛娘子靜靜聽著,慢條斯理道,“何況你這個小郎君瞧著既大氣又謙遜,還文武全才,當初五郎不想九娘下降於你,特特著了人查你底細,指望可以查出什麽不好的地方來勸說九娘,誰曉得查來查去簡直都要懊悔你為何生在了杜家了!實際上,杜青棠那廝教導出來的人,又豈是善與之輩?將來九娘是要下降你的,我這樣做,也是為她上一課,從此以後,好叫知道,這世上原本就是沒有什麽人可以一直相信下去的!”
杜拂日搖了搖頭:“阿煌本無怨恨杜家之意,大娘你自己怨恨我家也就罷了,又何必拖上了她?”
“她身上有一半郭家的血脈,為何不怨恨你們?”薛娘子冷笑,“不怨恨你們,去怨恨憲宗皇帝嗎?九娘是個好孩子,憲宗皇帝待她雖然不及平津公主與五郎、瓊王那麽上心,卻也是疼愛有加——她恨不了自己的父皇,也不屑於拿你們出氣,這是她的原話,可是她又怎麽知道,這一件事上本就是憲宗皇帝替你們杜家擔了罪名呢?當初憲宗皇帝何嘗有過要將郭家族沒的打算?就是不看著文華太后與五郎、九娘之面,單是為著汾陽郡公一脈,憲宗皇帝也不肯下那樣的狠手,卻是誰反覆勸說、堅持要那樣處置郭家?你是杜家五房如今唯一的子嗣,我卻想問你一句,郭家究竟是哪裡得罪了你們杜氏,你們非要迫著我義父一支斷子絕孫?!”
“阿煌不是大娘。”杜拂日淡淡的道,“大娘以為可恨之事,阿煌未必這麽看。這是其一,其二,郭家族沒之事,叔父嘗言這是他此生作下最大之孽,不過若是再給他一回選擇,他依舊會勸說憲宗皇帝下那道旨意!而且還會竭力阻止太上皇登基,絕不退讓……若是換了我,亦是如此。”
薛娘子原本蒼白的臉色瞬間紅潤起來,猶如新染的胭脂,她微微顫抖著軀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過了半晌,薛娘子卻漸漸平靜下來,眼神也恢復了清明,微笑道:“十二郎,看來杜青棠這些年來雖然替憲宗皇帝忙得死去活來,卻也沒有虧待了教導你,只是我少年時候固然性情急噪跋扈,的確是本性難改,但你以為見著了郭家合族族沒,唯一的十五哥至今不知所終後,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傻呼呼的被你三言兩語就激怒麽?”
“薛大娘當然不會是早年的薛大娘。”杜拂日笑了一笑,“我曾聽叔父說過大娘少年時候,鮮衣怒馬招搖過市,整個人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十幾年前的薛大娘馳騁原上,論騎射放眼整個長安,就是郎君裡面都沒幾個敢與你賭賽,當年秋十六娘琵琶之技冠絕長安時,一些紈絝子弟自恃家勢對她百般糾纏,當時叔父在旁,卻礙了那幾個子弟的家族擔心引起朝上紛爭,隻得暫作不見,打算回頭使人暗中替秋十六娘解了圍,卻不想叔父才轉過身還沒吩咐杜伯,大娘便上前一鞭一個抽了下去……叔父曾經說過,大娘是最最典型的夢唐女郎,大膽潑辣如火如荼,當初人人都說郭家的養女愁嫁,卻不知道長安城中仰慕過大娘的郎君不知道有多少,就是如今雲州公主愛慕的鄭家小郎君,他的叔父當年被大娘打過無數次,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大娘後來婚事不順不過是因為長輩怕你不好教導不敢求娶罷了……”
薛娘子冷冷的聽著,到了這裡悠悠一笑:“如今你再提這些事情已經與隔世也沒什麽不一樣了,我平生最大的遺憾之事就是我那長姐將她的一雙子女都托付給了我,可如今我非但一個也保護不了,到頭來還要再傷了九娘。但我也並不後悔,早先沈郎與我們的孩子沒了的時候我便不想活了,那時候渾渾噩噩跟著母親進宮,長姐發現了我的心思,為了勸我想開些,才叫我留在了宮裡撫養九娘,養著養著便這麽一天天拖了下來,這會五郎的生死早已不是我所能掌握,九娘的將來我也全然幫不上忙,若再不動手,恐怕我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杜拂日了然的點了點頭,看了看寬敞卻放滿了精致華美陳設的寢殿,溫和道:“大娘對阿煌並無惡意,我想你親自動的手腳當不會傷了她,如今她昏睡著也好,只是大娘打算在此刻與我動手麽?恐怕邱監未必會同意吧?”
薛娘子意味深長的望著他:“你是憲宗皇帝為九娘選擇的夫婿,文華太后生前對你萬分關心,不在五郎之下,她去後,昭賢太后與憲宗皇帝也是時常使人暗中觀察你的作為習性,你於箭技上面本就是天賦驚人了,又師從劍南燕寄北,聽說上回在高冠瀑布下面,連同樣師出燕寄北、還是燕寄北故人之子的燕小郎君就栽在了你手裡,我早就不是少年時候那事事講究光明磊落的長安女郎了,你以為我會和你動手?”
杜拂日皺了皺眉,卻見薛娘子眼神如冰:“先前,秋十六娘為了助你們成事,特特以親自獻藝將我從紫閣別院騙了過去,當時送請帖上紫閣峰的,是燕小郎君與那孟二郎君,燕小郎君擔心我顧忌著九娘的名譽不肯去北裡,所以在別院裡主動報上了燕寄北的名號……我後來又恰好知道了他竟是你師弟,你這個師弟出身市井,雖然也算跳脫精靈,到底不比在宮闈歷練多年……所以我向他打探到了一件事。”
“你們叔侄二人用的香雖然有所不同,但用意都是一般,杜青棠喜用精隻香,此香傳說善除萬鬼,而你用必粟香,除萬惡之氣,皆有掃蕩朝野奸佞、恢復鼎盛河山之意!”薛娘子悠悠的說著,像是壓根就沒看到杜拂日漸漸蒼白的臉色,“你們用這兩種香,無非是一則心中憤懣難言借以抒發,或者憲宗皇帝時也借之向其表明心意,二則卻是為了自勉,免得松懈。這兩種香,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香氣凜冽。”
凜冽這個詞用在了形容香氣上,往往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指此香氣息過於偏冷,偏寒,另一種則是香氣濃烈。精隻香號稱驅除鬼邪,必粟香號稱善除萬惡,都是香中的霸道者,否則杜拂日身上隻帶了一個必粟香的香囊,卻如何能夠在燃了數個時辰的瑞麟香的寢殿裡,還能夠叫薛娘子嗅到那一絲必粟香的香味?
這種濃烈的香氣善能醒神,可也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它們太過霸道,所以若是附近有其他香味,卻是極容易被遮蓋住。
全然無視了杜拂日踉蹌著扶住了不遠處的一張矮榻,薛娘子從袖中摸出了一隻金盒,打開,露出裡面一方淡紅色的膏體,淡淡道:“你這會不要害怕,如今你站不住,不過是因為這一爐的瑞麟香裡面摻了些迷香罷了,我要借九娘的名義哄了你單獨進來,她當然也必須在這裡,可我也不想她聽見瞧見什麽,免得日後想起來傷心難過,所以雖然耿靜齋的藥裡已經有了安神之物,到底還是點些香放心。當初在迷神閣外,你用來引走九娘的似乎也是一種特別的香料吧?放心放心,這會你可死不了。”
她微笑著,將金盒遞到了杜拂日面前,仿佛是東西市裡殷勤推薦的商賈,帶著一絲得意的解釋,“這叫醉顏酡,這名字一是指它的顏色,二卻是指被它殺死的人,毫無異常,惟面色如醉。是早年出閣的時候,父親將我叫到了書房偷偷交給了我的一對金盒裡的一隻,只因那時候沈郎雖然與我兩情相悅,可沈家長輩與妯娌卻都是大抵不喜歡我的,父親給我這個,便是為了以防萬一,這個東西,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只能對男子用,另有一盒離恨天,我送給了五郎,昭賢太后便是點了離恨天,才在龍池溺斃。”
“我雖然自小被郭家養得嬌縱任性,養就了直來直往的性情,卻並非無自知之明的人。”薛娘子介紹畢了,重新退回香爐邊,小心的擰開了仙鶴的脖頸,露出下方做成了鶴身的爐腹,將那一塊醉顏酡整個倒了進去,隨手把金盒丟到了一邊,輕輕拍了拍手心,笑著道,“杜青棠在前朝呼風喚雨那許多年,當初郭家之事,更是證明了他的手腕,這樣一個人,無論鬥智還是鬥勢,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哪怕五郎貴為至尊了,沒了郭家襄助,也是徒然。大約我唯一能勝他的地方,就是鬥勇,不過杜青棠是不會來與我一個女郎鬥勇的,到了你這一代,鬥勇我也比不過了……好在我並不貪心。”
薛娘子悠悠一笑,見杜拂日尚且不甘心的想要爬起,她眉眼彎彎:“更好在杜青棠只有你一個侄兒,當年他絕了郭家一族,如今我絕他一房,雖然虧得緊,可這會他才發動了宮變,正是春風得意時,唯一的侄兒卻死了,你猜,杜青棠固然養氣功夫一等一的好,這會卻會不會猝然暴怒而死?”
見杜拂日終於頹然倒下,薛娘子慢慢收了笑聲,將頭轉向帳內的元秀,寢殿中發生的事情,元秀如今卻是一無所知,她沉沉的睡著,氣息平穩,面色緋紅,瞧起來實在是可愛極了。薛娘子靜靜的看著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嘴角勾起,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她手腕一翻,露出腕下一柄約莫兩寸來長的銀刀,刀刃反射著寒光,鋒利一望可知……
銀刀揮起又落下,只聽一聲沉悶的噗嗤聲,鮮血飛濺,羅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