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郎!”一見杜拂日進入正廳,客座的裴灼與張獻同時站了起來,後者神色頗有不豫,“我姑父遇刺之事,你可聽說?”
杜拂日面上微露訝色:“什麽?”
“莊予兄,你先等一下!”裴灼性情雖然衝動,但也不是沒有細心的時候,他發現杜拂日此刻臉色明顯不佳,甚至連他的問話都顯得有些中氣不足,不由狐疑道,“十二郎,你可是病了?”
被裴灼提醒,張獻仔細一打量,也吃了一驚:“可有請醫生看過?”
“我無妨。”杜拂日搖了搖頭,看向張獻,“孟尹遇刺了?”
“刺客未曾得手。”裴灼見他行動如常,只是臉色蒼白,略放了點心,但也怕多打擾他,乾脆直接把話挑明,“甚至還中了孟尹下在奏章上的毒,孟尹背後中劍,如今得耿太醫親自在旁照拂,已無性命之憂,今日我與莊予兄同來,卻是想詢問一下當初十二郎傳信庇護的那個迷神閣中外管事,與十二郎究竟有什麽關系?”
杜拂日嗯了一聲,反問道:“那人叫做孟破野,莫非他與孟尹被刺之事有關?”
裴灼與張獻對望一眼,後者點了點頭:“十二郎你素來才思敏捷,我們既然登門造訪,也不瞞你——就在前夜,有一名刺客潛入京兆後府,當時我姑父正獨自在書房內整理案卷,原本昨日上朝時,姑父已經打算將任秋案的結論稟告上去,結果刺客恰在此刻出現,自始自終,姑父不曾見到對方面目,只聽聲音應是一個年輕男子,對方的目的正是為了姑父欲上給聖人的密折,但最後取走了姑父準備在旁的奏章,卻未傷姑父性命。”
“為何會涉及到孟破野?”
“這是因為昨日我與莊予兄同去京兆府探望孟尹,張司業叮囑莊予兄留在府中幫手,我便一同留了下來,結果……”說到這裡,裴灼面現尷尬之色,看了眼張獻,張獻也有點不自然:“我們無意中聽到了姑父與前去探望的韋相交談,提到了孟破野其人!”
“孟破野似乎與坊間相傳的探丸郎有極深的關系,當年金城縣令余達身死事,疑與其有關!”張獻皺起眉,看住了杜拂日,“十二郎,我等對你自是相信的,當初禁止京兆府中人對孟破野私下用刑,為免給玢國公添麻煩,我並未提及你,甚至沒有直接去尋姑父,所以此刻他們並不知道你曾關照過孟破野……只是如今我姑父因任秋案遇刺,固然無性命之憂,但……”
杜拂日微微頷首,他那日當著元秀公主之面寫信讓張獻出面斡旋孟破野被動刑一事,何嘗不知元秀找他,除了是不想被自己兄姐記恨外,也是打著把杜青棠拖下水的主意,只是張獻的做法卻在他意料之中,因此元秀盼望借任秋一案早早將杜青棠牽累進去,卻因張獻的隱瞞讓她這一步變作了廢棋。
“孟破野確實與探丸郎有關,不過我當初傳書莊予兄你對他加以照拂,倒不是為了這個緣故。”杜拂日平靜道,“不過我並不認為孟尹遇見的刺客,是探丸郎中人!”
張獻急道:“為何?”
“原因很簡單,孟尹所居之處,乃是京兆後府,京兆府領京畿廿三縣,長安秩序平常時候皆靠他們維持,加上孟尹在此位上待了七年,素有清名能吏之稱,有道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能夠在不驚動眾人潛入書房,挾持孟尹,這樣的身手,即使探丸郎中,也僅有一人!”杜拂日道,“而那人在那夜,行蹤恰好為我所知,絕非刺客!”
“十二郎如何知道刺客武功高明?”張獻皺起眉,“我們似乎沒有提過刺客潛入書房時不曾驚動他人!”
杜拂日微哂:“孟尹自始自終不曾看到刺客,只聽到了刺客聲音,可見刺客一直站在孟尹身後,而且四周無人,而我記得孟尹的書房恰在京兆府正中偏南處,若非四周之人一無所覺有人潛入,又怎會連刺客身形都不清楚?”
張獻仔細一想,才住了聲,裴灼乾咳道:“那十二郎可知道此人是什麽來路?”
“也不太像是齊王一系。”
這回張獻瞪大了眼睛,裴灼也驚訝道:“為何不是?”
“齊王一系若有這等高手,頭一個用的應該是找到任秋,使身形長相相近者掉包。”杜拂日解釋道,“畢竟當初楊太妃使人私下對孟破野用刑,逼迫孟破野代迷神閣認罪,也是為了讓任秋可以因此脫罪。齊王一系的目的是要保任秋,迷神閣他們或者不放在眼裡,然孟尹在坊間素有民望,又是南陽張氏之婿,為了一個私生之子,謀害朝廷命官,今上是絕對不會容忍的!”
“但是姑父原本昨日上朝便將當庭向今上稟告此案始末,實際上,上個月嘉城公主生辰,宮中家宴,今上趁齊王覷中了一名獻舞的教坊女子——就是觀瀾樓上還請過的那位金腰娘子,開口將那女郎賞了齊王。”張獻皺眉道,“此事一出,差不多表明了今上的態度,若齊王父子情深,不顧一切的鋌而走險……”
齊王進長安時任秋一案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雖然皇室始終沒有承認任秋的血脈,但私下裡不說皇室,貴胄之間如何不知真相?在這種情況下,豐淳非但沒有責怪齊王私德不修,以至於使皇室名譽受損,反而賞賜他佳人,這顯然是在表示——他已經決定舍棄任秋,保住皇室的名譽,那名擅舞的女郎,是提前的補償。
杜拂日搖頭:“齊王性情優柔,如此大事,以他的膽量,未必敢行,更何況這次回長安,有齊王妃同行,就算任氏能夠說動他,有長孫王妃在,也必定不能成!”
“齊王妃長孫氏啊……”長孫明鏡是長安人氏,裴灼和張獻雖然比她小了近十歲,但對這位王妃的性情還是頗為了解的,長孫明鏡性格潑辣果斷,有男子之風,她自己生有如今的齊王世子李釗,便不容任秋認祖歸宗,任秋雖然即使改回了李姓也因出身不正,無法威脅李釗的地位,但若是因此被處死,她絕對是樂見其成。
只是長孫明鏡再怎麽果敢厲害,究竟是女郎,如今在位的也不是武周,因此她與李釗的身家富貴都在齊王身上,又豈會坐視齊王為了外室之子,惹怒豐淳,牽累到自己母子身上?
張獻皺眉道:“那麽十二郎以為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
“此人與其說是刺客倒不如說是竊賊。”杜拂日似想到了什麽,“莊予兄先不要生氣,且聽我說——從此人潛入京兆後府書房不驚動一人可知,此人武功極高,孟尹卻在他手下保得性命,這裡面固然有孟尹急智的緣故,但與此人原本就無殺心也有關系,這也是我判斷他不是探丸郎中人的依據之一,須知探丸郎乃是收錢辦事,若在背後出手,那是決計不會發出聲音的。從他起初逼問孟尹密折,後又帶走下了毒的奏章可知,他的目的,是為了任秋之案,但首先以齊王的能耐未必能夠搜羅到這樣的高手,其次,他的目的也不該是為了任秋、迷神閣、齊王……此案中所涉及到的任何一方,否則不會專門挑了孟尹次日就要上朝公告此事時出手!”
裴灼頓時一驚:“你是說……今上他……”
杜拂日搖頭,張獻瞪了裴灼一眼:“余光兄,你被十二郎繞糊塗了麽?我姑父的密折本就是呈給今上的,那刺客不諳規矩,難道你也不知道了?”公布於眾的奏章次日當朝遞上,但密折卻必定早早就到了豐淳手裡,方便後者在朝堂上的表態——這一點在野之人或許不明,如他們這樣的官宦子弟卻是不陌生的。
換句話說,向孟光儀索取密折的人最不可能的就是今上,因為他早就拿到了。
“那名所謂刺客的目的,應該是想知道任秋一案的真相。”杜拂日緩緩道,“但他對此案涉及的各方都不關心,否則不會一直到此案將被公布前才動手,這個時候固然可以得到最詳盡的消息,但對於被此案牽累的各方來說,想要斡旋卻已經回天無力!”
張獻思忖片刻:“十二郎的意思,是說任秋之案的真相,與刺客有關?”
“既然有關,卻又不關心被卷入的各方,這是什麽關系?”裴灼一頭霧水。
杜拂日平靜道:“任秋一案我並不清楚,卻不知道了。”
張獻聞言,猶豫片刻,道:“密折中說了什麽我當然不知道,不過那份奏章的底稿……我昨日卻見到了!”
“咦,你是在何處見到的?”一旁裴灼驚奇的問。
“你代姑母在門前送客時,我恰好因事去書房取物,在案下發現了它。”張獻說著,從袖中輕輕抽出一張宣紙,“雖然是底稿,但我也不敢擅自取出,所以昨晚尋機悄悄憑記憶默了一份,與原文差距並不很大,十二郎不妨看一看,以我姑父的為人,素不喜說謊,雖然此案另有密折上呈,但想來事實出入不大,無非是將行文略做修改,為皇室保全名聲罷了。”
杜拂日雙手接過,笑著道:“莊予兄有過目不忘之能,所謂差距並不很大,應改成一字不差才對。”
“那刺客武功如此高明,雖然此刻今上另派了禁軍保護,但不盡早將其尋出,我究竟不放心。”張獻被他誇讚,卻面無喜色,而是一臉陰鬱道,“若不是怕連累玢國公,我真想請十二郎前去京兆府相助。”
他說話時,杜拂日已經一目十行,將這份奏章底稿看畢,目中光芒閃爍,但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他閉目片刻,睜眼時張獻忙問:“十二郎?”
“莊予兄。”杜拂日思忖片刻,道,“你方才說擔心刺客,想讓我去京兆府?”
張獻一愣,隨即點頭道:“只怕連累了你們杜氏。”
杜拂日將底稿塞入袖中,淡然一笑:“若我改裝前去呢?長安城中,認識杜家十二郎的人可不算多吧?”
兩人怔住,隨即異口同聲問:“你可是發現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