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杏恩連忙膝行上前,扯住雲風篁的裙角聲淚俱下:“娘娘說的哪裡話?自來生恩沒有養恩大。妾身蒙娘娘提攜,方才有伺候陛下的機會,又是在娘娘的庇護下,才生下兩位皇女殿下。若無娘娘,妾身慢說封妃了,怕是屍骨都不知道在何處!兩位皇女,論起來都是娘娘一番辛苦才有的,卻與妾身有什麽關系呢?再者,求娘娘饒恕,當年……當年妾身不但做了虧心事兒,也是說了虧心話:妾身曾言,妾身想知道昭慶公主殿下的近況,方才收買宮人。”
“但實際上,妾身只是遲遲未再有孕,這才起了齷齪心思,想多關注公主殿下。”
“後來有了七皇女,妾身……妾身這些日子,竟然從來沒想過公主殿下!”
雲風篁似笑非笑的,也不戳穿她這話裡的破綻,隻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貴妃越好說話,伊杏恩越擔心她有了親生骨肉之後,不把養子養女當回事。
雖然裡裡外外都說貴妃做妃子心狠手辣,對膝下兒女卻愛憐萬分。
哪怕跟貴妃關系不怎麽樣的皇后,也覺得貴妃挺寵孩子的。
但伊杏恩作為雲風篁的嫡系,從進宮起就侍奉著這位主兒,卻覺得貴妃壓根不是傳聞中這樣的。
雲風篁平時可能的確寵溺膝下子嗣,但關鍵時刻,只看宮變那晚的舉動就知道,她仍舊是利益為先。
想想看吧,絢晴宮如今的諸皇嗣,皇子們且不說,這年頭兒子天然比女兒高一頭。
昭慶公主的為人,伊杏恩也清楚,因為自幼深得寵愛,很有些嬌縱任性。
因為是雲風篁名下頭一個孩子,又很受淳嘉喜歡。
早先也還罷了,雲風篁就算心裡不是真心實意的疼愛她,衝著她得皇帝的重視這一點,應該也不會故意虧待。
可是前不久,歷經靖妃、前淑妃、前賢妃的二皇女,也來給貴妃做女兒了!
這位皇次女別看不起眼,但從她當年擺了靖妃前淑妃一道的手段來看,可不是善茬!
盡管伊杏恩心裡清楚,二皇女這點水準是瞞不過雲風篁的,可架不住人家雲風篁樂意被騙啊。
至於說雲風篁為什麽被騙……
想想看吧,都不是親生的女兒,昭慶公主嬌縱任性且霸道,處處需要雲風篁去哄著勸著陪著捧著她;反觀二皇女呢?看似默默無聞,但若是沒有幾分哄大人高興的本事,當年前賢妃會為了她,懟上靖妃、前淑妃,死活將人要過去?
原本昭慶畢竟是從落地就被雲風篁撫養長大的,感情自然比二皇女深刻。
可是如今貴妃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晉王,就算不至於一下子將養子養女撇開,到底也會大大衝淡對他們的真心實意。
這時候再來一個二皇女這種有心計會哄人的孩子……
這要是換了伊杏恩自己,她也忍不住更偏向二皇女啊!
反正倆孩子都不是親生骨肉,那當然是誰讓她開心她疼誰。
伊杏恩越想越覺得昭慶地位岌岌可危,偏生昭慶自己顯然不覺得,否則也不至於在晉王都滿周了幾個月了還這樣理所當然的享受著雲風篁給予的寵愛,甚至試圖索取更多。
“妾身出身鄙陋,若非娘娘不嫌棄,妾身今時今日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她急速的思索了下,覺得自己哪怕看到了昭慶的危機,也無計可施。
且不說昭慶現在壓根不知道她才是生母,就算知道了,對昭慶難道是好事?
從前貴妃自己不能生,能生之後,有段時間膝下也就昭慶一個女兒,還能物以稀為貴。
現在昭慶既不是親生骨肉,又不是唯一的女兒。
那麽這位皇長女還有些什麽依仗呢?
除了淳嘉的寵愛外,也就是伊杏恩這個生母了。
但是伊杏恩心裡很清楚,皇帝之所以疼長女,不是因為昭慶是頭一個女兒,也不是因為昭慶聰慧漂亮,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是貴妃的嗣女。
貴妃能夠扶持出一個備受寵愛的昭慶公主,就能扶持出一個備受寵愛的皇次女。
伊杏恩壓根沒法從昭慶入手,來緩解這女兒失寵的可能。
然而雲風篁不會平白無故的召見她,這樣考慮的話,自己不好指點昭慶,卻能親自下場,為這女兒做點什麽。
當下滔滔不絕的表了一番感激與忠心,見貴妃似笑非笑的,才有些訕訕住口,偷眼看貴妃表情。
貴妃喝著茶,慢條斯理道:“也不必這樣緊張,你之所以能夠有今日,本宮雖然有著出力,那也是你爭氣。不然,那許多采女,本宮做什麽不抬舉別人,就要抬舉你?還不是覺得你是個有造化的?”
“妾身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貴妃似笑非笑道,“畢竟,尋常寒門良家子,如那薑氏,能夠識倆字,略同句讀,就算非常了不得了。倒是你,非但生得國色天香,更是能書善畫,連醫術都有著涉獵不說,甚至,歌舞也有些造詣……說起來,本宮若非早些日子入宮,只怕今日這貴妃,也輪不著本宮來做?”
話音才落,伊杏恩整個人都幾乎癱軟下去!
這倒不是沒料到貴妃會舊事重提,而是以為貴妃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是肯定不容自己活下去了。
她驚怖欲死片刻,見貴妃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四肢百骸之中方才有了些力氣,尋思著貴妃不管是怎麽打算的,至少目前不準備下毒手。
“……娘娘,娘娘這話,妾身……妾身承擔不起,妾身怎麽敢?”伊杏恩強笑著跪端正了,低聲說道,“妾身何德何能……若非娘娘抬舉,妾身連妃子都做不得的。”
謙遜片刻,見貴妃但笑不語,她壯著膽子,說道,“只是妾身雖然愚鈍,卻不敢忘娘娘的大恩大德。”
雲風篁眯著眼看她,倏然問:“你究竟是誰家女?”
“妾身因故染病……”伊杏恩張嘴就來,這番話她顯然已經熟極而流,只是才開了個頭,瞥見貴妃眼神瞬間變得很冷,頓時打個哆嗦,整個人手足無措了片刻,才定了定神,低聲說道,“回娘娘的話,妾身……出身……出身委實……委實是不堪入耳!”
“嗯?”雲風篁一怔,想到某種可能,臉色就古怪起來了,乾咳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伊杏恩微微側過頭,似不能面對接下來的場面,沙啞著嗓子道:“妾身……妾身原本是被官賣進芝州青樓的,因著年幼時被鴇母認為頗有些天賦,所以一直被深藏樓中,終日教習歌舞技藝,以求長成之後一鳴驚人!誰知道……鴇母才說了要……要將妾身……許與芝州權貴,趕著三州大亂,青樓與權貴都在亂軍之中遭遇不測!妾身……僥幸流落在外,因緣巧合,進來宮裡。”
“這倒是奇怪了。”雲風篁不禁樂了,傾身過去,捏住她下頷,強迫她轉過臉來,柔聲道,“你說三州大亂,青樓與權貴都遭遇不測,本宮倒是相信。只是你這般月貌花容,本宮看了都動心……”
她輕笑出聲,“那些亂軍會放過你?”
伊杏恩眼中沁出水光,低聲說道:“不敢瞞娘娘,鴇母與權貴之死,都與妾身有些關系。妾身家裡,原本也是出過一任縣令的,就是妾身的生身之父。只是先父性-子耿直,得罪了上官,被羅織罪名下獄,很快死於獄中!後來沒多久,又查出他府庫虧空。家中少許家業根本填不滿窟窿!妾身有兩位兄長,其一自幼出繼先父友人,不知所蹤;其二便是嫡出的大哥,他那會兒也是年輕氣盛,到處奔走給先父喊冤,旋即就莫名暴斃。而妾身與嫡母姨娘也立刻被賣入樓中。之後妾身的嫡母不堪受辱,帶著姨娘自-盡了,就留妾身獨自在青樓裡待著。妾身本來也沒什麽指望,誰知道後來三州起亂,妾身本來……本來白綾都懸在梁上了,卻被人給救了。”
“那人自稱受人所托。”
“說是要還先父的恩典,妾身覺得奇怪,故此以死相迫,對方許是怕不好交代,才透露是受了妾身那過繼出去的次兄的托付。”
“但他不肯透露次兄的身份名姓,而次兄出繼時,妾身年歲太幼,也根本沒記住。”
“總之,他將妾身送出芝州,原本打算,給妾身安排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家寄養,回頭許個敦厚的丈夫……只是妾身不樂意這麽被安排,聞聽花鳥使抵達,誆騙他離開,跑了出去。”
頓了頓,她道,“妾身是主動進宮的。”
雲風篁眯著眼打量她,緩聲說道:“這卻是為何?別說你是為了富貴為了地位,若是如此,你這些年也不至於這樣溫馴聽話,哪怕獨掌一宮了,也沒有主動爭寵的意思!”
“……娘娘,知易行難。”伊杏恩沉默片刻,苦笑出聲,“不瞞您說,妾身雖然幼時也算官家之後,但畢竟從小就在樓子裡,聽的看的受的,都是樓子裡那一套:趁著年少美貌的時候,想法子籠絡個好的,從此藤蘿依松枝,終身有托!所以最早的時候,倒是想過憑借相貌在陛下心裡佔據一席之地……只是,進宮以來看到的,跟想象力的差距太大了。妾身雖然有過癡心妄想,卻更知道輕重。若非妾身初入宮闈就冒著得罪元後的風險,選擇了給娘娘做宮裡人,妾身真的活不到現在。”
“那也未必。”雲風篁不以為然道,“那會兒本宮已然嶄露頭角,諸後妃巴不得你能夠後來居上,與本宮分庭抗禮。你若是去了其他人手底下,只怕早就封妃了!”
伊杏恩說道:“也有可能在生下昭慶公主殿下的時候,被去母留子……娘娘,不是每個人都如您這樣,在自己生育無望的情況下,還願意留下嗣子嗣女生母的性命的。”
雲風篁饒有興趣的問:“你為何覺得,本宮會心慈手軟?須知道你初入宮闈時,裡裡外外誰都覺得,本宮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