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駕抵達浣花殿的時候夜色已經徹底降臨，氣死風燈在回廊下飄來蕩去，雲風篁踩著搖搖晃晃的燈火出來迎接時淳嘉有些詫異。他以為賢妃如今還在生氣，應該沒有迎接自己的心情。

然後又想到，雲風篁興許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用這種規規矩矩的態度，來證明他也跟那些臣子一樣瞧不起她的出身。

畢竟是“阿篁”的時候她是恣意的，是那種恃寵而驕的恣意。

這會兒她自己將這待遇去掉了，好宣泄對他的不滿。

淳嘉心頭有些悵然，他知道賢妃此舉多半是氣頭上，而且也帶著逼他更加的偏袒她、更加的扶持謝氏的目的，但仍舊覺得難過。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迎上來的雲風篁一點兒鬧脾氣的意思都沒有，跟平常一樣笑吟吟的陪他進去，還關切的問：“陛下之前不是說了不來了？怎麽又過來了？這麽晚，可曾用過晚膳？”

不等淳嘉回答，她就轉頭讓清都，“叫小廚房做碗薑湯來，給陛下祛一祛寒氣。這會兒雨雖然不大，天可是冷了。”

“……”淳嘉很想說是你讓我別來了，我從來沒說過我不來，他這會兒顧不上惆悵了，他有點坐立不安……這要是換個妃子，短短幾個時辰態度來了個徹底的轉變，他並不覺得驚訝，甚至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就是洛寒衣那樣的出身，除了氣急之下失態，怎麽敢當真跟天子置氣？

可雲風篁到底不一樣，淳嘉絕對不相信她是出於畏懼自己天子的身份這才轉了態度，他現在很想立刻讓雁引去確認下，明惠長公主等人還活著嗎？
但他要是這麽做了恐怕雲風篁會當場翻臉。

皇帝忍住衝動，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緩緩開口，“晚膳陪母后用過了，不過用的不多，你這兒有好克化的粥菜拿些來墊一墊罷。”

雲風篁很爽快的讓人去小廚房傳話。

她這個級別的妃子，如今又有四個孩子養在跟前，小廚房是晝夜有人守著，隨時等候吩咐的。

所以粥菜上來的很快，雲風篁還親自給他遞上碗筷，笑著推薦了其中一道淡紫色的醬菜，說是廚子最拿手的，酸甜爽口，非常的開胃，她每天早上都會要上一碟子。

淳嘉嘗了口，的確很是清爽，但他此刻沒什麽心思品嘗，隨便吃了點，就擱了筷，接過雲風篁再次親自遞過來的茶水漱口畢，他看了眼左右，示意侍者們都退下。

“這會兒怎麽又不生氣了？”等室中就剩他們倆，皇帝就開門見山問，“還是還在跟我使性-子呢？”

“又不是你對不住我，我跟你使性子做什麽？”雲風篁懶洋洋的說道，“剛也是太委屈太害怕了，才同你抱怨了幾句……你往心裡去啦？”

淳嘉道：“我自然不會往心裡去……只是才這麽點功夫，你就風平浪靜了，未免叫我意外。”

雲風篁說道：“這也沒有什麽，不過是想清楚了我再怎麽委屈也不該同你置氣而已。”

見淳嘉要說什麽，她微微搖頭，示意他先聽自己講，“今兒個這朝會，我固然是無妄之災受了大委屈了，難道你就不委屈？你是堂堂天子！可今兒個這些人，有用對待天子的尊敬對待你？那起子老東西，誰不知道你疼我？卻還是齊打夥兒偏袒著明惠長公主殿下，要給我定罪！他們覺得他們沒錯兒呢，這是念著先帝的恩情！卻何嘗想過你的立場？你雖然心疼我，今兒個朝會上，你有給我賜個座位叫我坐下來慢慢兒說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能起身才幾天，何嘗不是虛弱的時候？”

“可明惠長公主才到場，你就讓在丹墀下設了席位！”

“這還不夠證明，你在我跟明惠長公主之間，到底還是向著明惠的？你心裡是一直記著先帝的恩情的？”

雲風篁輕歎道，“群臣把你當什麽了？生怕你會不管不顧的偏袒我，委屈了明惠？”

“雖然你到現在都沒說什麽，可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是難過。”

“卻還要按捺著去勸慰兩位皇太后，安撫我……剛才你走了之後，我想想就覺得自己怪對不住你的……我太無理取鬧了。”

淳嘉還是頭一次看到她這麽善解人意的樣子，尤其是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迎接雲風篁各種撒潑胡鬧的準備，結果人賢妃不但沒鬧，還格外的體貼熨帖，哪怕心底一絲本能還在警惕著這妃子是不是換了套路，仍舊動容道：“阿篁怎麽會是無理取鬧呢？我早就說過會護著你，今兒個卻未能做到。甚至眾目睽睽之下，我連堂堂正正給你說句話都沒有……你……”

他歎道，“你跟我鬧都是應該的，是我失信在前。”

看吧，這就是平時不講理，關鍵時刻良心發現一下的好處。

要雲風篁是魏橫煙那種柔情似水逆來順受的，這會兒懂事，人家就算嘴上誇了，心裡八成也覺得是理所當然。

“你失信個什麽？你沒有護著我嗎？我又不是傻的，明惠長公主都那樣逼你了，你雖然沒有直接反駁她，那番話的意思可不就是幫著我的？”雲風篁心下暗哼一聲，嘴上則溫溫柔柔的說道，“要怪，只能怪那起子老家夥，先帝在的時候，也沒見他們怎麽個忠心啊。就是歐陽燕然，說是為了先帝被貶的遠遠的，可被貶之後，他不也就是老老實實的，不敢再為先帝做什麽？不然，先帝駕崩的時候還在壯年，一向也沒聽說過什麽禦前欠佳的消息，怎麽說沒就沒了？還不是這些臣子不爭氣，要麽跟紀氏眉來眼去勾勾搭搭，要麽就是像韋長空或者歐陽燕然一樣，遠走高飛指望不上！”

“這起子混帳老貨間接幫著紀氏氣死了先帝，這會兒倒是來裝忠良臣子！”

“沒有一個好東西！”

反正沒有一個是真心實意站在她雲賢妃這邊的！
要說雲風篁剛剛的自責讓淳嘉是頗為感動的話，這會兒這話可以說是說到淳嘉心坎裡去了。

對於一個皇帝，而且是以當中興國朝的明君為目標的皇帝來說，今天這場朝會，最震動的，就是臣子們對明惠長公主的維護了——這一點直接體現出來，哪怕淳嘉這兩年也算頗有建樹，還乾掉了權傾朝野的紀氏，他對於廟堂的掌控程度，還是不夠。

群臣緬懷先帝孝宗，可能是做樣子，可能是為了自己的官聲，可能是出於對一個沒有大惡又絕嗣的先帝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明惠長公主……不管是哪一種，根本就是，臣子們對淳嘉的忠誠與敬畏不足。

否則他們應該無條件的看淳嘉臉色。

而不是去考慮他們自己，或者明惠長公主的身份與心情。

相比這一點帶來的震撼與焦慮，面子之類的都是浮雲。

淳嘉畢竟溫厚久了，輕易不會做出破口大罵的事情，此刻隻撫著賢妃的鬢發，安撫道：“我都知道，索性咱們還年輕，慢慢兒來就是，不必心急。”

慢慢兒來，朕遲早將今天這筆帳給他們算了！！！！

“明惠也是不懂事。”沒錯兒！記下來！以後這群屍位素餐的老家夥，一個都別放過！雲風篁心裡用力點著頭，心道，不然過些年謝無爭他們歷練出來了，上頭不讓位，叫他們怎麽封侯拜相？！
給群臣上完眼藥，她繼續給淳嘉列仇人名單，“這些年來，你對她們三姐妹還不夠好的？就算婚事上頭乾綱獨斷了一回，難道不也是為她們好？看雲安、遂安兩位長公主殿下下降之後，誰不是過的和和樂樂，沒口子的說你眼力好？結果明惠呢？早先婚事散了還能說是紀氏所為，她一個少年女孩子家家的拗不過。這會兒還要幫著攝政王跟太皇太后同你為難，這不是昏了頭是什麽？庶人紀晟做的事情，如今朝野上下誰不清楚，我就不信她沒聽說過！”

“她親娘做下那等大錯，她不說想方設法的代母還債，還怨恨起你來了！”

“果然紀氏都不是好東西，有其母必有其女！”

“這般忤逆不孝，也不知道她將來下去了，哪裡有臉去見孝宗先帝！”

淳嘉之前對三位長公主是沒多少惡感的，甚至還有點兒虧欠。

畢竟他沒怎麽跟自己親爹相處過，對扶陽端王的情分很是淡薄，並不反感孝宗這個嗣父，連帶著也就認為自己合該照顧好嗣父的親生女兒們。

哪怕明惠長公主這次明晃晃的跟他作對了，其實他下了朝之後也沒有很生這公主的氣，他覺得主要責任還在太皇太后同攝政王那邊。尤其是太皇太后，這是明惠的嫡親皇祖母，明惠不聽她的，還能聽自己這個半路上位給她做哥哥的人的？

但被雲風篁這麽一說，也覺得有點兒不得勁了，乾咳道：“明惠年紀小不懂事……”

“她小什麽小？”雲風篁不屑道，“她再小還能有我那侄女闊兒小？闊兒才多大啊，她爹娘為她庶出兄弟吵起來，她還知道勸著她娘接她庶兄來帝京，說一家子團結和睦才是正理呢！要是明惠長公主自己心思正，她一個先帝嫡女，你都拿她沒辦法，太皇太后跟攝政王還能拿她怎麽樣？”

又嘀咕道，“又不是讓她幫著你去說太皇太后跟攝政王的不是，可那兩位攛掇她的時候，她但凡念一念你對她的好，念一念你好歹是孝宗嗣子，你們兄妹倆落了芥蒂，叫九泉之下的孝宗先帝如何心安，這事兒能弄成這樣？”

“你要護著她我也不說什麽，但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這一次我險死還生了，從此我絕對離她離得遠遠的，萬事不沾手！”

“就不知道下回她在我這兒抓不到空子，會去坑誰？”

淳嘉臉色就不好看了，明惠作為孝宗的嫡女，偶爾鬧一次他認為還是可以原諒也必須原諒的，畢竟佔了人家親爹這麽大的便宜不是？
可要是明惠仗著這一點，再三再四搞事情，這誰受得了？
他辛苦多年經營出來的名聲，哪兒禁得住這樣的折騰？
嗯等等……

淳嘉忽然醒悟過來，狐疑的看雲風篁：“你想拿明惠怎麽樣？”

合著兜了半天圈子，就是在這裡等自己？
“什麽叫做我想拿她怎麽樣？”雲風篁自不肯承認，不滿的輕輕打了他一下，方哼道，“我還不是替你委屈才那麽說？這會兒你都還要護著她那我還有什麽可講的？忍著唄，反正人家主要對付的也是你，你自己都甘之如飴，我還能強行攔著？”

淳嘉安撫道：“先帝就這麽一個嫡女，其生母又已經去了，我也不好跟她太計較，顯得容不下嗣妹一樣。”

雲風篁冷笑道：“我一向隻管自己跟自己上心的人，其他人的死活同我什麽關系？可不會像你這樣考慮周到！再說了，我這個賢妃是你冊封的，又不是先帝冊封的，憑什麽要去為先帝的骨血考慮，我當然隻心疼你了。”

她這種蠻不講理的偏袒是淳嘉鮮少感受到的，袁楝娘其實也很蠻橫，但袁楝娘的蠻橫主要是在維護她自己，這也不是袁楝娘不在乎淳嘉，只是淳嘉自幼就很上進，袁楝娘打小有什麽麻煩之類都是找他幫忙解決，進了宮更是一直生活在他跟袁太后的庇護之下，所以袁楝娘心裡就沒考慮過，淳嘉也需要她的保護。

或者說，袁楝娘就從來沒覺得，她能夠保護淳嘉。

而袁太后倒是時常會跟淳嘉說一些諸如你是哀家的命哀家不為你還能為了誰的話，可袁太后一邊這麽講，一邊對袁楝娘各種用心，淳嘉心裡就不是很相信。

也就雲風篁，霸道傲慢的一句“隻心疼你”，淳嘉心裡其實很清楚她這話就算是真心的，這會兒也是帶著攛掇他一起對付明惠的用意，可就是忍不住要聽進去。

皇帝殘存的理智提醒他，他應該拒絕的。

畢竟他其實不恨明惠長公主，出於大局考慮他也得表現出一個嗣兄該有的器量。

  可他開口，說的卻是：“嗯，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