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引微怔,有點沒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的屏息凝神,就聽天子緩聲說道:“此雕在青史上都久負盛名,有人主言‘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注】’前朝天子有因向世居肅慎的異族索取海東青太過,激起民變,幾乎間接亡國的;也有朝廷詔令能貢一海東青則赦免所有罪名的……足見珍稀。”
“海東青迅猛機敏,難以捕獲,前朝諺語雲‘九死一生,難得一名鷹’。性情亦是高傲,縱然落入人手,也不肯輕易屈服。”
雁引覺得自己懂了,輕聲道:“陛下是覺得賢妃娘娘如海東青,雖然桀驁,然一旦馴服,便可為臂助,故而……”
欲擒故縱?
“……”淳嘉緩緩睜開眼,道,“你見過海東青麽?”
雁引道:“奴婢曾在禦獸苑裡見過的。”
“那是活下來的。”淳嘉語氣平淡,“熬鷹的過程裡,死去的不在少數……若是以海青為爪牙者,自可不在乎,死光了重新再抓就是。但若是真心喜愛海青者,碰見了那等寧死不屈的,豈能不劈開枷鎖、放其自由?”
他悠悠一歎,說道,“賢妃在閨閣時備受寵愛,遭變之後來帝京,說是寄人籬下,但有母族以財禮賄賂,其姑姑姑父一家待她並不壞。周旋帝京高門之間,走的是翼國公府的面子,又有順婕妤為其庇護,是以其實沒受過什麽真正的羞辱跟委屈。”
各人經歷不同,對於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樣。
在雲風篁看來她是活脫脫的好慘一女的。
但對於淳嘉而言,賢妃遇見的這點波折,比起他在宮裡這幾年的遭遇,其實不算什麽。
就是雲風篁初入宮闈落到袁楝娘這種主位手裡呢,好歹還有紀氏的勢可以借,有滿宮都對斛珠宮不滿的局勢可以利用。
終究不是必死之局。
這妃子根本不是那種真正跪的下去的人,她的服軟是人丁興旺的大家子裡拽著長輩撒嬌扮委屈的示弱,是有著底線的。
超過了就開始考慮同歸於盡一死了之。
她根本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絕望裡為求生存不計一切代價的卑微。
但在淳嘉,他親政之前的那些年裡,但凡有一位皇子,說不得就要被英年早逝。
哪怕沒有皇子,稍微被察覺到他的不安分,等著他的也肯定是被駕崩。
這些困境都是無解的,他只能忍,只能等。
如果這中間紀氏突發奇想換個皇帝,淳嘉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天子說道,“賢妃看似長袖善舞圓滑世故,實際上骨子裡頗為桀驁,寧折不彎。”
“她是從來沒有真正妥協過的人,這年紀又是最輕看生死的。”
“朕不欲與她決裂,更不想她做出決絕之事……也只能朕來讓步了。”
他說這話時很平靜,並沒有身為天子卻不得不向脾性不好的妃子低頭的屈辱與不甘,畢竟對於淳嘉來說,最習慣的就是忍與等。
幼年時他懷揣著扶陽莊太妃的告誡,一直生活在受到嫡母厭棄就會失去尊榮地位的恐懼裡;少年時他看著袁太后口口聲聲不喜袁楝娘卻對這侄女關心的無微不至,心裡翻來覆去的想質問嫡母到底更心疼誰卻忍到至今沒有開口;登基後,需要忍的更多。
需要等的更漫長。
那八年的煎熬讓袁楝娘從刁蠻但不失天真可愛的望族嫡女,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深宮怨婦,那些歲月至今想來每一個日夜都透著無望的黑暗與冰冷。
……可他終究過來了。
曾經心心念念的世子之封、藩王之位、九五至尊,乃至於帝權,他都陸續的得到了。
所以淳嘉並不在乎隱忍與等待,使人放棄叫人失望的是努力之後沒有收獲。
如果知道必然有著收獲,或者說,如果堅信自己會有收獲,那麽在這之前一切的辛苦艱難乃至於委屈羞辱,也就有了意義。
淳嘉冷靜的想,既然他當初想做世子、想做藩王、想做天子、想真正君臨天下……都為此而努力並成功了,那麽為什麽他想與雲風篁兩情相悅,不能忍不能等呢?
他一向有耐心。
也擅長於耐心。
紀氏就是這麽栽的,雲風篁為什麽不可以?
她再惦記著戚九麓,如今人在深宮,那人在軍中,朝朝暮暮與她相對的是自己。
賢妃還這麽年輕,算著她跟戚九麓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十年上下,還包括懵懂的孩童時候。
而他與賢妃還有很多個十年,他耗得起。
光陰最是公平,青梅竹馬給彼此的烙印永遠不會消弭如初,卻可以被更濃重的印記掩蓋過去,像未曾有過——譬如雲風篁之於袁楝娘。
他也可以取代戚九麓。
而她的狐疑不信任,也可以在時間之中得到證明。
所以盡管這次察覺到雲風篁居然試圖對袁太后不利時,淳嘉其實很生氣,但思索之後,他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賢妃如今跟袁太后之間的芥蒂十分深刻,他沒辦法說服袁太后對這妃子視若己出,也不可能讓賢妃對太后冰釋前嫌。
強壓著賢妃認錯認罪都沒什麽意義。
因為雲風篁事後一定會變本加厲的報復回去。
惹急了她甚至連後果都不考慮。
那樣對他有什麽好處?
打壓賢妃不給她威脅到太后的條件呢,就是他跟雁引說的“熬鷹”,賢妃不是他,賢妃很沒有耐心。
進宮這才幾個月就升到妃位猶自不滿意的主兒,你能指望她被折斷羽翼深鎖宮門之後,效仿淳嘉隱忍多年等待時機?
她八成會選擇孤注一擲的拉個能拉上的對家同歸於盡。
那樣對淳嘉,又有什麽好處?
跟古往今來眾多母妻俱全的男人一樣,他也希望袁太后與所喜愛的妃子情同母女,合作無間。
但眼下雙方之間的矛盾短時間內無法調和,淳嘉卻不希望任何一方出岔子。
除了兩邊哄,自己忍,還能如何?
雖然還是公認的“血氣方剛”、“年富力強”的年歲,但八年隱忍下來,淳嘉骨子裡沉澱下來的穩重,早無同齡人的衝動魯莽。
他外顯的喜怒哀樂都有著用意,絕不會真正允許情緒主宰了行動。
“……這實在太委屈陛下了。”雁引沉默了會兒,歎息,“但望賢妃娘娘早日明白陛下的苦心才是。”
絢晴宮主位是怎麽樣的福澤深厚,得天子如此厚待?
偏那位還不知足,至今憤憤不平,自覺受委屈了……卻不知道天子才是真正受盡了委屈的那個!
雁引也真是沒話說了。
“朕乃扶陽端王唯一男嗣,其時嫡母無子,莊太妃臨終前卻仍舊不認為,朕可以高枕無憂,再三叮囑朕用心課業,不可有絲毫懈怠。”淳嘉靠回車軫,重新閉目養神,淡聲說道,“朕初時懵懂,後逐漸長成,方知太妃苦心。乃是擔心空有身份,卻德不配位,招致災殃。”
他雖然當雁引是心腹,但那些揣測太妃與袁太后之間恩怨的想法,當然不會說出來。
人前提長輩,淳嘉一向揀好聽的說。
“賢妃到朕身邊不過經年,朕對她雖然有著偏袒,到底不至於因此亂了規矩,她又是備受寵愛裡長大的,沒那麽容易受寵若驚。”
其實淳嘉自覺對雲風篁算不錯的,相比他的三宮六院那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待遇——但架不住雲風篁的前未婚夫對她言聽計從千依百順,為了這青梅什麽事都敢做、親媽都比不上、生他養大的家族都能扔下不管只求帶著青梅遠走高飛的那種。
相比之下,雲風篁還真沒覺得淳嘉對自己有多好……
畢竟戚九麓那麽乖,她感動歸感動,持續的調教也沒落下——好吧她堅定的認為,前任跟現任對她的好,首功是她調教有方。
而不是這兩位天生就愛她。
這種縱容偏愛是她努力的結果,享受的理所當然。
“朕至今未曾做過讓賢妃對朕死心塌地的事情,也未曾建立讓天下人都欽慕朕的功業,更與她沒有長久相守的積累,自然也不指望她性情大變忽然對朕情根深種。”
三宮六院諸多妃嬪,有沒有對天子一見鍾情死心塌地的呢?
淳嘉相信有。
但那往往建立在對他身份的敬畏、容貌的歆羨、儀態談吐的傾倒、溫文爾雅的表象迷惑上,這樣的妃嬪要麽出身不高,要麽相對單純,心志不是很堅定,容易被外物所迷惑、被規矩所束縛。
是純靠身份地位、容貌禮儀就能夠拿下的那種。
可像雲風篁這樣的,沒幾分手腕你還想折服她?她不想著爬到你頭上就不錯了。
也不只是雲風篁,但凡出身比較高又是家裡精心教養出來的,至少目前為止,怕是沒人對淳嘉真正死心塌地。
如魏橫煙,頭一次面聖就情意綿綿……可只要雲風篁在場,她對淳嘉絕對是眼觀鼻鼻觀心,絕不多看一眼!
因為在她看來,她是喜歡皇帝的,但還沒喜歡到跟賢妃姐姐爭寵的地步。
淳嘉對此心知肚明,而且接受良好。
他很早就被莊太妃灌輸了身份地位不可靠、唯有自身實力方才可恃的觀念,又自認為走到今日離不開自己一點一滴的艱苦奮鬥,所以根本不指望天上掉餡餅的事兒。
他更相信更期待自己付出之後的回報。
拿的堂堂皇皇,問心無愧。
天子瞥一眼身側的近侍,語氣閑適,“賢妃如此,爾等也是如此……朕不願意負人,也望爾等莫要負朕才是!”
雁引聽著,起初還有些為天子抱屈,聞言心頭一震,下意識的跪了下去:“奴婢三生有幸,得侍明君!”
雖然他也知道,作為奴婢,待遇不可能真的向賢妃這種惹動君心的寵妃看齊,但一位願意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君主,哪怕只是做出這麽個姿態來,對於他這等近侍,終歸是極好的。
誰不想跟一個願意體恤自己的主子呢?
……淳嘉心平氣和的去上朝了,裝睡的雲風篁一骨碌爬坐起來,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天子到底在想什麽?!
他為什麽如此一忍再忍???
糾結半晌,眼看到了需要梳妝出門的時辰,坐在妝台前的雲風篁沉默了會兒,到底歎口氣:“讓底下人先歇一歇,針對宣妃瑞妃的事兒,暫且停了。”
剛剛答應天子來著,總要做做樣子,不能頂風作案是吧?
再說過段時間還要這倆妃子配合,好跟淳嘉賣慘示弱來的……就當為了大局考慮,先不跟她們計較吧。
雲風篁如此自我安慰,悻悻然吩咐,“斛珠宮那邊跟袁蓯娘的聯絡也先找個理由把人穩住……反正近期這些人,包括慈母皇太后都不能出事兒!”
不然淳嘉肯定頭一個懷疑她!
本宮為何如此命苦?
被雁引認為福澤深厚的賢妃長籲短歎,她真是太慘了。
【注】康熙寫的,這段參考的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