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風篁對自己人固然出手大方,要求也是不低的。
謝闊作為她嫡親侄女,待遇一向就比昭慶等皇女稍微差一點。
並且因著皇女們都不是雲風篁親生的緣故,私下裡其實比二皇女、九皇女還被重視些。
謝闊又是得封信成公主,和親韋紇做大閼氏的,地位與謝猛謝奣更不一樣。
她跟前伺候的人手,當然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此刻皆是面色慘白,聽得貴妃之語,戰戰兢兢上來行禮:“回娘娘的話,相關之人都在隔壁拷問。”
“叫陳兢去看著點兒。”雲風篁沒自己過去,而是攜了謝闊到上首坐了,揮退閑雜之人,盯著這侄女兒看了片刻,緩聲問:“怕麽?”
“……也怕也不怕。”謝闊抿了抿嘴,輕聲說道,“侄女兒頭次遭遇這樣的事情,心裡要說完全不慌……卻也沒那份定力。但也正因為此事,可見侄女兒選的這條路,大有可為。否則的話,侄女兒什麽身份地位?不過全靠姑姑才得人高看一眼罷了。在宮闈裡這許多年,都沒人跟侄女兒為難的。這會兒卻想對侄女兒下毒手……侄女兒思來想去,必然是為了韋紇大閼氏這位子!”
“之所以挨到如今動手,八成是怕提前害了侄女兒,以姑姑的手段,又豈能容那幕後之人逍遙法外?更遑論是讓幕後之人中意的人嫁去韋紇了!”
“但如今,距離婚期時日無多,若是侄女兒有個三長兩短的,姑姑縱然不樂意,朝廷總是要體面的,倉促之間,說不得差不多的人,也就打發著替代侄女兒出閣了。”
“而到時候,看在韋紇未來大閼氏的面子上,不定姑姑查出來真相,也少不得只能咽下這口氣……”
“姑姑的手段,外界誰不清楚?”
“不管下手的是誰,敢冒著得罪您的風險如此行,豈非恰好證明了,侄女兒的選擇,是何等正確?”
雲風篁歎口氣,摸了摸她鬢發,說道:“你能想到這些,也不枉費這兩年的進學了。”
她還真有點兒擔心謝闊經此一事之後心生退意。
畢竟謝闊說到底,作為鄉紳之後的嫡女,縱然從小被養在宮闈,但由於雲風篁的戰鬥力,她其實從來沒有直面過這世間的殘酷。
反倒是看慣了皇家的富貴。
看慣了姑姑身為寵妃、一路平步青雲的恣意與權力。
如今親自遭遇毒殺,哪怕是未遂的毒殺,也可以感覺一下撲面而來的危機了。
而這些威脅,只要她放棄做信成公主,放棄韋紇大閼氏的位子,如她自己所言,誰會針對她這個貴妃侄女呢?
如今瞧著,這侄女倒還有幾分自己的膽氣。
“姑姑莫要擔心。”謝闊輕聲說道,“侄女兒早先求姑姑的時候,就說過,侄女兒很清楚自己選的是什麽,也很樂意為此努力。就算在中途遇見什麽不幸……那也是侄女兒心甘情願的。”
雲風篁見她心態還算穩定,微微頷首,就不再撫慰了,問起經過來:“醫女是如何發現膳食有問題的?”
“今兒個原本不是飯點,侄女兒忽然想吃那荷花糕,底下人聽到,便去小廚房裡吩咐。”謝闊說道,“過了會子,那邊送了一碟子過來。侄女兒按照規矩,先將膳食交與醫女檢查,再與宮人試嘗,無恙之後方才入口……結果醫女才看了會兒就說有點兒不對勁。於是叫人牽了一條狗,吃下去就沒了。”
這一出也是雲風篁考慮周全了。
早在謝闊被封為信成公主的時候,她就給這侄女定了吃穿用度的規矩,卻比自己還苛刻些。不拘什麽入口、貼身之物,都有專人品嘗試用,才能讓謝闊沾身,乃是提前享受一國國母的待遇了。而且這事兒,只有謝闊跟前的人才知道,但凡朝外泄露隻字片語的,一律杖斃,還會追究合家。
貴妃向來積威深重,再加上撥去服侍謝闊的人份例比旁人都豐厚,連帶家中親眷也得到提攜照拂,如此恩威並施,此事卻是至今未曾外傳。
要不然的話,只怕謝闊這會兒就算沒有暴斃當場,也只剩一口氣了。
不拘是身死還是短時間裡難以恢復,都不適合遠嫁韋紇的。
如此說不得就便宜了下手之人了。
雲風篁凝眸思索片刻,忽然說道:“那條狗可在?”
“在。”謝闊經過這兩年的教導,行事也十分周全,說道,“侄女兒當時就叫人將狗放到後頭,用冰存著,以備太醫檢查。”
雲風篁點了點頭,說道:“這樣,那條狗,且讓本宮的太醫看一下,然後立刻燒了,挫骨揚灰,不得留下絲毫痕跡。再叫服侍的人,所有知道此事的,統統去旁邊屋子裡待著。”
說著轉頭對清人道,“跟他們交代下,這次信成公主被謀害,不是毒藥,而是絕子藥。”
清人一怔,但行禮之後立刻轉身去辦了。
貴妃側過頭來,看著謝闊,道:“可是疑惑?”
見謝闊點一點頭,她解釋道,“你雖然是本宮侄女,但得封公主、遠嫁韋紇,這就不只是本宮的侄女了。既然如此,你受了委屈,本宮何必獨自追究幕後真凶?自然也要讓陛下跟朝廷出把力。”
“但你如今受到的只是性命之憂,這出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只是想將你拉下去,換個和親人選罷了。”
“這對於陛下對於朝廷而言,說穿了其實算不得什麽損失。只是對於你我姑侄來說損失慘重而已。”
“畢竟在朝廷眼裡,只要有個中土女子嫁過去就是;對陛下來說,冊封公主也只是一道聖旨的事情。”
“他們可能會因為正式受冊的公主遭遇謀害頗為惱怒,可也只是惱怒。”
“婚期在即,甚至有些人還會覺得,真凶能找就找,找不到就押後再說,免得擾了喜慶。”
“但現在,你遇見的,不是被毒殺,而是絕了子嗣。”
“這對於陛下跟朝廷來說,又是一件事了。”
“國朝上下之所以會同意韋紇的議和,以及賜婚,主要就是希望大閼氏嫁過去之後,生下流著我中土血脈的子嗣,日後,成為新可汗。”
“說的再明白一點:中土講究嫁出門外的女子潑出門外的水。”
“你遠嫁之後,誰能保證你一直心向中土?”
見謝闊想分辯,貴妃抬手阻止,沉聲道,“閉嘴,聽本宮說完!”
“就算自小在中土長大的你,能夠一直心向中土,但你以後的子嗣,打從落地就在韋紇土生土長,還是韋紇的王子,憑什麽也要向著壓根沒見過的中土?”
“別說情分,也別說你這母親的教導……這天下不孝子難道還少嗎?”
“何況對於韋紇王子來說,傾向中土,少不得被族人排擠傾軋,乃至於危及前途性命,就問你,他做什麽還要因為你這個母親的要求,傾向中土?”
“因為他流著中土的血!”
“所以就算貴為王子,韋紇之中,少不得有部分人會敵視他、排擠他、反對他,而他的異母兄弟們,也會用這個借口攻訐他。”
“到時候,他但凡想有所作為,但凡想上進,唯一的途徑,就是跟中土走的更近,借助中土這邊的支持,來對抗兄弟。”
“乃至於謀取汗位!”
“所以,陛下跟朝廷可以不在乎和親公主被換人,卻絕對要在乎和親公主能不能生。”
簡單來說,毒殺謝闊,代表針對的是雲風篁姑侄,不涉及其他人的利益;但給謝闊下絕子藥,卻意味著損害整個朝廷的利益,甚至有著叛國、襄助韋紇的嫌疑。
幕後真凶需要面對的憤怒,就不是一個層次的。
謝闊深吸一口氣,她這兩年也不是無知少女了,跟著太皇太后,跟著雲風篁,跟著雲風篁以及殷氏派過來的人,學的真的不少。
然而此刻,面對自己的嫡親堂姑,卻還是覺得發自內心的敬畏與欽佩。
距離自己被毒害迄今才多久?
這姑姑就想到了這麽多,不,不能說想到了這麽多,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
她急速的思索了下,小聲提出疑慮:“但是姑姑,侄女兒也有很多陪嫁,都是中土侍女。按照默契,她們……她們……”
畢竟還沒出閣,謝闊說了兩句就有些不好意思。
雲風篁卻是了然:“她們往後若是能夠被韋紇可汗看上,又或者你安排她們侍寢,也可以生兒育女,記在你名下,為你子嗣。此舉既是為了給你固寵,也是為了預防你生不出子嗣來的後手。但你若是以為,有著這些後手,你本身能不能生,就問題不大,那就錯了。”
“韋紇固然不受禮教,沒咱們中土這樣講究長幼有序,但除非可汗子嗣稀少,否則嫡庶之別,又或者出身大部族的母妃,與女奴出身的母妃,差距仍舊懸殊。”
畢竟子女的地位,從來都是跟父母息息相關。
哪怕國朝這邊,說是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可如今貴妃得寵,中宮膝下的皇子們,又什麽時候在秦王昭慶他們手裡討得了好?
在韋紇,生母若是出身大部族,陪嫁眾多、娘家在王帳議事都說得上話,膝下子嗣,又如何是那種無依無靠的女奴、僥幸被可汗看上生下子嗣的妃嬪能比的?
後者若是失寵,其子嗣甚至會跟著淪為奴婢。
不像中土,再不得意的皇嗣,錯非夭折,只要活著長大了,皇子好歹會封王,皇女也會冊封公主,尋個至少也是進士出身或者高門貴子下降。
“韋紇與我中土是世仇,前番韋紇內亂,我中土出兵襄助,少不得結下許多恩怨。”雲風篁緩聲說道,“所以如今韋紇國中,一方面礙著國朝強盛、己方衰落,不敢造次;另外一方面,對我中土,以及中土過去的大閼氏,少不得充滿了仇恨跟防備。”
“這種情況下,你作為大閼氏生下來的子嗣,還能靠著名份,壓製其他妃嬪的子嗣。”
“若是你的婢女生下來的,這出身如何服眾?”
“卻平白給中土往後扶持流著中土血脈的王子承位增加難度了。”
“而且……”
貴妃冷冰冰的笑了笑,“你身為我嫡親堂侄女,得封信成公主,待遇也比著皇女們來。這是何等金貴的身份與地位?這還是在我國朝行宮之中,陛下見天會過來的地方,都差點兒著了毒手!那麽若是當真有人受了韋紇的收買,不欲中土出身的大閼氏有子,往後持續的做主韋紇之事……又怎麽可能放過你的陪嫁?”
“藥都放到你的膳食裡了,要對那些奴婢下手,很難麽?”
“退一萬步來講,哪怕你奴婢眾多,到了地方之後,說不得還會臨時提攜漢女,但……還是那句話,你如今身處之地已經是保護重重了,都差點著了暗手。”
“屆時你人在韋紇,縱然陪嫁生下子嗣……誰能保證這些孩子能夠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好孩子,你明白嗎?這不是有人想要你死,想要姑姑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有人存心壞了陛下跟諸多重臣針對韋紇嘔心瀝血的布局、要壞了隆平侯寧國公等將士幾經生死打下來的大好局面啊!”
雲風篁徐徐吐了口氣,“簡直喪心病狂、其心可誅!你不必害怕,去同伺候你的人說兩聲,叫他們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麽,姑姑,這就去稟告禦前,必然要給你討個公道!”
“姑姑!”謝闊連忙拉住她,目光閃動,帶著點兒壓抑的興奮,“那這事兒,有沒有可能,是皇后那邊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