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許一怔,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在看著自己,但李讓的目光只是稍作停留便挪了開去。
卿如許便也挪開目光往上座看去。
金玉垂掛的珠簾之後,是皇帝的幾名妃子,慧貴妃也在其中。但因為十一公主意外身亡,她此時身形消瘦了不少,面上也無笑意。卿如許暗歎一聲,心中為十一公主惋惜,可憐造化弄人,世事弄人。
不多時,太后與皇上前後腳進了雲極殿,眾人拜見了太后,緊接著又起身拜見了皇上,君臣你來我往一番客套,著實廢了一番折騰。
容妃抬手示意,舞姬歌女們身著輕紗羅綺魚貫而入,樂聲響起,雲極殿霎時被金彩輝煌,錦繡霓裳所充斥,二十多名美貌少女長袖翻飛,衣袂飄蕩。眾人隻覺滿目霞光,耀眼非常。
………………
天壓雲低,朦朧的月光鋪滿各處,好似彌漫著一層霧。雨絲漸歇,院子裡的杏花香沾著濕氣,被伏地而起的風吹到廊簷下,清香鑽進窗簷,吹到女子的面頰上。她無力的靠在軟榻上,聲音輕的如煙似霧:“嬤嬤,那花生機勃勃的,真好看。”
辛嬤嬤強忍著眼淚,說道:“主子,回榻上躺著吧,您身子受不住。”
女子面容憔悴衰敗,從上倒下都透著一股死氣,同自己身邊的嬤嬤幾乎分不出誰更老一些。她說:“嬤嬤,我命休矣,還顧忌那麽多做什麽,能快活一刻,也是我賺著了。”
“您別這麽說……”辛嬤嬤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逼回眼眶,說道:“奴婢知道您心裡苦,可熬了這麽多年,您總應該等到……”
女子搖搖頭:“人都有一死,我會去下面等著相見。”
辛嬤嬤侍候崔氏半生,知道她的倔強,說道:“不管如何,奴婢都跟著主子,主子去哪,奴婢就去哪。”
崔氏說了幾句話就沒了氣力,將頭歪在一旁,感受臉頰上淡淡拂過的風,冰涼又讓人清醒。人死之前,腦海中總會不斷浮現從前的過往。近些日子,她總是夢到一些小時候的事。
看來,她的確是要死了。
辛嬤嬤見她半眯著眼睛,平靜的嚇人,不由有些慌:“主子……您?”
崔氏搖了搖頭,說道:“等我死了,你就一把火燒了我,化成灰,把我跟送到劉家的墓地埋葬。到時候你若願意下來陪我,我就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燭台上的火光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緊接著恢復了正常,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辛嬤嬤沒有注意到,她終於忍不住哽咽著哭了出來,連連點頭道:“好,奴婢都聽您的。”
房頂上,梁辰緩緩將瓦片放回原位,悄無聲氣了飄了下去,這個女人居然是劉家的人……那她到底是誰?
………………
雲極殿氣氛漸漸熱鬧起來,皇上也叫了幾名近臣過去說話談笑,眾人開始推杯換盞,女眷這邊也有不醉人的果酒花釀。
因此次夜宴是頂著為朝中新貴慶賀的名目,席間多位金榜有名的才子在列。酒過三巡,便有人提議聯詩對詞。皇上欣然應允,目光在幾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身上流連不止。
眾人心知肚明,皇上這是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因此也一一朝他們細細看過去。那幾人頓時如芒刺在背,頗有些緊張難安,唯獨連狀元郎蕭允感受四處匯聚過來的打量,無任何慌張局促,仍舊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態勢。
卿如許聽見有人說道;“容妃這位娘家侄子,氣度不凡,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啊……”
“是啊!沒想到蕭家不顯山不露水,竟出了這麽一位驚采絕豔的人物,莫不是蕭家也要崛起了?”
這話一出,眾人不由覺得蕭家這樣的情形,似乎與當年的陳家有些相似,不過在再一想又覺得有所不同,容妃的確育有四皇子,但四皇子天生體弱,不堪為天下之主。
皇上環視眾人,目光中露出幾分滿意,笑著讓翰林院的王大學士給眾人開個頭。
王大學士微微一笑,說道:“老臣便讓學生蕭允代勞如何?”
蕭允因受王大學士的指點,座位便設置在王大學士身後,沒與其他人坐在一起。
眾人聞言都朝這個二十來歲的陌生面孔看了過去。蕭允竟也出奇的淡然,沒有半點異樣神色,依舊維持著原來的恭謹。大家不免拿他與三年前的探花郎江凜兩相對比,蕭允的風采雖然及不上江凜,但那份平靜淡然的氣度卻與江凜有幾分相似。
皇上居高臨下的笑了笑,應允讓他給眾人開個頭。
蕭允起身行禮,想了想,開口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四處聽聞他這一句出口,立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詩的意境,一個‘咬定’,一個‘破岩’當真是氣勢堪稱‘驚悚’……眾人一時不知如何來評價,王大學士卻‘哈哈’大笑一聲,起身對皇上拱手道:“我這學生,面上看著老實巴交,實則內心堅韌固執。不過,老臣就是喜愛他這股子氣勁。”
皇上細細品味著他這兩句,‘咬定青山’、‘立根破岩’……正是一個百折不撓,頂天立地的強者所應有的豪情。“好!很好!朕很喜歡這兩句,來人,封賞!”
蕭允趕緊謝過,皇上的心情好了不少,問道:“不知哪位愛卿能接續下去啊?”
眾人一時冥思苦想起來,這時,坐在角落,並不惹人注意的程括突然站起身,施施然拱手道:“回皇上,臣有兩句,不知可否。”
眾人都詫異的看著他,甚至有人不知道他是誰,相互耳語一番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陳家大夫人的娘家侄子。雖然程括與陳家沒什麽直接的聯系,但畢竟沾親帶故。一時間,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變得有些異樣。
“哦?你說?”皇上見是他,緩緩開口。
程括似乎並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的眼裡只有皇上,只有自己的前途,只有出人頭地的念想。他徐徐開口,“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叢。”
新松恨不高千尺……
眾人細細品味,頓時有人叫起好來,程括口中‘新松’豈不就是指代他自己,這句詩正好說明他迫不及待想要成長起來,為朝廷效力,為皇上分憂。後一句,更有斬除‘惡竹’的果斷和決心。
而且,此話從他口中說出,似乎又有別的深意。
如此兩句,當真是說到了皇上的心坎裡,由不得眾人不佩服。
皇上大悅,連連拍手道:“好!封賞!”
卿如許正坐在那裡看熱鬧,寶兒突然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卿如許一怔,悄悄起身退了下去。
從後面出了雲極殿,卿如許跟著寶兒轉到拐角暗處,梁辰正等在那裡。
“姑娘,您讓屬下追查許姨娘的動向,屬下卻意外發現了一個人。”他將方才院子裡的女人說的話一五一十說給卿如許聽。
卿如許一怔:“她說要將自己的骨灰送回到劉家去?”
“是,她是這麽說的。”
劉家……
卿如許心中一動,立即問道:“那院子離這裡遠嗎?一炷香的時間可能回來?”
梁辰估摸了一下,“應該能。”
“走,帶我去看看。”
為了快些到,卿如許被寶兒半抱著一路疾行,難受的要死,落地差點吐出來。她四下打量一番,“這是什麽地方?”
“掖庭,宮裡犯了錯的人都會被貶到此處做粗活。”
卿如許皺眉:“這少元門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竟然能將一個與大安宮毫無瓜葛的人藏在宮裡這麽久。”她已經猜到,梁辰找到的這個女人一定是劉樂君四處尋找的母親。
因是在宮裡,禁忌甚多,這處院子明顯被人隔離了起來,這宅院雖說不大,但該有的東西樣樣都有,想來少元門的人也沒有太過於苛待,畢竟對方只是一個人質,而不是俘虜。
梁辰朝兩人比了個噤聲的手手勢並示意寶兒,寶兒明白,帶著卿如許跟在梁辰身後一躍上了房頂。
輕輕揭起一塊瓦片,微弱的黃光從洞口冒了出來。
卿如許的注意力霎時被屋裡的兩個人吸引,凝神望了過去。
暖黃的光暈中,靠在軟榻上的婦人望著窗外出神,面色疲憊卻仍倔強的坐在那裡不肯回榻上睡下,一旁的嬤嬤隻好不錯眼的盯著她,生怕有什麽閃失。
就這麽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房頂上的卿如許也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看著那婦人悲傷的面容,心中沒來由泛起淡淡憐憫,清寂孤獨蠶食著她最後的生命,但她仍舊不舍著什麽,盼望著什麽……
她一定是在想她的女兒,她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牽掛。
就在這時,那婦人輕輕開了口,說道:“當年,大夫人生下來的女兒死了,老爺不忍大夫人傷心,便與我商量,將我剛生下的女兒抱回府中當成嫡女撫養,我雖然舍不得她,但想到我只是一個外室,為了她能過的更好,便忍痛答應了。”
她清清淡淡的訴說往事,仿佛是在跟身邊的辛嬤嬤說,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語。
“我原本不想進劉府的,但我心中掛念她,便央求了老爺。到了劉府之後,我雖然只能遠遠看著,不能聽她叫我一聲娘,但我已經很滿足了。可沒過幾年,老爺就說要送她入宮做皇后,她妹妹還特意跑去問她是不是她自己的意願……”
崔氏說著,嘴角彎起露出淡而幸福的笑容:“那孩子心地善良,還曾救過君兒一命,卻不知……她們其實是親姐妹……”
屋頂上,卿如許聽了崔氏的話,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眼……
劉娘娘竟然不是劉府嫡出的大姑娘,而是外室所生?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和劉樂君是嫡親的姐妹……
那麽,崔氏之前所說,多年來等待,想要再見一面的人不是小女兒劉樂君,而是大女兒劉昭奕。
卿如許忽然有些替崔氏痛心……
女兒剛生下便被抱走給別人撫養,好不容易到了同一屋簷下,劉昭奕卻又進了宮。
從此,母女二人再也沒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