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陽落入雲層,緩緩往天際墜去,雲蒸霞蔚之中,大安宮的重重殿閣也被鍍上了稀薄的金光。
相比大安宮其他宮殿,掖庭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它犯罪官僚家眷配沒人宮勞動之處。這裡被四周無數飛簷翹曲所拱衛著,越發顯示出它的凋敝淒清。破敗的宮牆,殘碎的枯枝,簷上垂著被灰塵蒙住的石蓮,還有窗欞上剝落的朱漆,無一不顯示這裡的蕭索枯寂。破落的,與這座奢靡精致的大安宮格格不入。
角落裡,有一處尋常無人涉足的小小院子。
崔氏縮著肩膀靠在閣窗前,望著院落四處的空曠荒寂,撫了撫手臂,說道:“無論什麽樣的好天氣,也無法驅散這裡的冰寒。”
辛嬤嬤拿著破爛的掃帚費力的清掃院中厚積的灰塵,露出的青磚,積攢著青苔乾枯時留下的斑駁痕跡,在那上面,又有新的青苔蓬生出來。她聽著崔氏的感歎,想要開口勸慰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嘩啦。
院子外的鎖發出響聲。
辛嬤嬤一驚,連忙扔下掃帚退回到崔氏身旁,警惕的盯著門口。
一個宮女提著食盒進來,然後將東西放在門前的石階上,又一聲不響的退了出去。
辛嬤嬤松了口氣,雖然知道這個宮女只是過來送飯,但她還是不放心,因為她知道這宮女是別人用來監視她們的,雖然這人平時從不輕易出現,但主仆二人都知道,這人就在院子附近看守。
………………
“咕,咕——”
朦朧夜色中,忽然傳來貓頭鷹低啞的咕咕聲,打破了院落四周的寂靜。梁辰已經在院子後的老榕樹上蹲了近兩個時辰,眼見夜色愈濃。他綁緊臉上的布巾,腳尖一點,飛身落在了院子裡。
他幾步靠近崔氏所在屋子,將後背貼在窗扇邊上,細細聽屋子裡的說話聲。
屋子裡辛嬤嬤跟崔氏說道:“主子的繡功總是出奇的靈動傳神,繡好了像活物一般,我記得您以前常常親手給姑娘繡衣裳鞋面。”
崔氏女子低聲細語道:“可惜現在身子太弱,繡幾針便累了,不能再給君兒做衣裳鞋襪。”
確定崔氏在屋子裡,梁辰避過亮處,按照心中算計好的路線,一點一點往看守崔氏的人所在的位置找過去。他已經摸清看守崔氏的人是個功夫極厲害的宮女,為了能製服對方並且不引起騷動,不敢掉以輕心,對方傷不了自己,但有可能會傷了崔氏。
正想著,梁辰直覺後腦一陣勁風襲來,但他心裡有所防備沒有被驚住,反而以一個十分刁鑽詭異的動作迅速繞到了來人的身後,一掌襲了過去,並將手中緊攥著的藥粉朝來人灑了過去。
這是卿如許叮囑冷凌鬱特意調配的,見效極快。
各色粉末,猝不及防的鑽進了來人的鼻息,梁辰借機看清了她的面容,的確就是那個看守崔氏的人。
當下也不再客氣,凌厲的拳風狠狠朝她砸了過去。那宮女反應也快,趁著粉末的藥效沒有發作,一個閃身躲過他的攻擊,想要退走。
說時遲那時快,寶兒如貓一般,無聲無息竄了出來。她的輕身功夫連量程也望塵莫及,腳步輕盈無比,手中寒刃猛攻幾個來回,二人聯手,一時間將那宮女欺負的狼狽不堪,見機張開事先準備好的刀網,瞬間將那宮女籠在其中!
宮女隻覺得渾身各處被刺中,緊接著一陣暈眩傳來,片刻便失去了知覺。
梁辰道:“交給你了,一會我去宮門接應你們。”
“嗯,那我先帶人走了,還得先把這個女人打扮成婢女的樣子才行。等劉娘娘姐妹和崔氏見了面,姑娘還得帶著她們出去。”
劉樂君自己雖然有辦法入宮,但從前都是通過少元門,這次她是要入宮與崔氏見面,自然不能讓少元門的人發覺,所以扮成卿如許的婢女進了宮。等母女三人見面之後,她在帶著劉樂君母女和這宮女混出去。
寶兒交代了幾句,眨眼消失在院子裡。
院子裡霎時恢復寂靜,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過了一會,大門的鎖傳出輕微的喀嚓一聲,兩個人影從外面閃身進來。
正是劉樂君帶著廢後劉昭奕。
劉昭奕的神情無比複雜,她跟在劉樂君身後緩步走到門口,正好辛嬤嬤聽見動靜出門來看。
辛嬤嬤一眼望見眼前站著的,相貌有些相似的姐妹倆,驚愕的愣在當場。
劉昭奕的視線往屋子裡面看去,隱約看見一個面色憔悴的夫人在燈下坐著……
………………
五月,天氣漸漸熱起來,孫家的事終於從京城百姓口中淡了下來,孫茂真也總算能松口氣。只是現在他發愁的是,真的娶了榮曼心過門之後,事情會不會發展到他無法控制。
榮曼心的臉受了傷,而且對他當初耍的小心思頗為怨恨,真的嫁過來家裡平靜的了?還有竟哥兒,身體雖然回轉了,但心思一直沒扭過勁兒來,整日追問他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陳容竟然就重病死了。
孫茂真雖然嚴令府裡不得再提那日的事,但他總怕紙包不住火,如果兒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道會不會與榮曼心起衝突,到時候他又該怎麽辦?
此時他坐在茶樓上,心不在焉的聽著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的講著奇人異事,左耳進右耳出。
而在卿府養傷的榮曼心也在擔憂這個問題。
“不行,不能留著孫竟,我定要讓孫茂真‘孑然一身,乾乾淨淨’,到時候我嫁過去才能順風順水,不受前事的影響。”
陳潤看著她,“你想除掉孫竟?這怕是不容易。咱們府上的大姑娘可不是吃素的,難保不被她發現,到時候我在這府上經營這麽久的也會白費掉。”
“這我知道。”榮曼心面上的傷疤已經結痂並開始掉落,微微露出粉紅的嫩肉,與旁邊雪白的肌膚形成對比,十分顯眼。她目光露出狠意:“可如果不除掉孫竟,我嫁過去之後定然不會安穩,孫竟早晚會聽到風聲,到時候那個渾人能做出什麽事來,誰又知道?”
陳潤聞言細細思索了半晌,說道:“那咱們就來個借刀殺人。”
“借刀?”榮曼心疑惑:“借誰的刀?”
陳潤低聲說:“你忘了麽,當初袁家趁著孫竟被打,昏迷不醒之時前來退親。”
“袁家?”榮曼心看著陳潤目光中的狠辣,心思一動:“你是說,將孫竟被打的這件事情栽到袁家頭上?”
“嗯。”陳潤的身體微微前傾,在她耳邊說道:“袁家為了擺脫親事,不惜對孫竟下殺手,要借機退親,之後才引發陳容病重不起。”
榮曼心眼中露出笑意:“如果孫竟知道了,一定會十分痛恨袁家,就會去找袁家的麻煩,兩廂爆發衝突,咱們或許可以渾水摸魚。”
陳潤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
榮曼心輕哼一聲:“就這麽辦。”
………………
城東一處宅院中,卿如許和劉樂君悠然自得的坐著,嘴裡不停的嚼著杏脯,偶爾抬起眼皮看看被綁在柱子上的宮女一眼。
對面,從崔氏院子裡抓來的宮女頂著一張蒼白平庸大眾臉,沒什麽值得稱道的表情,一派平靜無波。她看上去三十來歲的模樣,此時就像尋常人家的普通婦人,一眼望過去決不會留下什麽印象的那種。
這種人是極適合當細作的。
卿如許二人也不說話,只在那裡靜靜坐著。不但沒有嚴刑拷問的意思,就連問話的意思都欠缺。
那宮女也顧自沉默,然而心中卻猜測不斷,壓根摸不清對方有什麽打算。為什麽將她抓來之後連名字也不問,就這麽大眼瞪小眼是什麽意思?
作為一名死士,一名出色的死士,她早有覺悟,她是為了主子而活,隨時準備曝屍荒野,不得善終。但她不曾想到自己居然會輕易落在別人手中,對方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片子。
這麽想著,她的臉頰便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
卿如許細致的觀察著對方,見她終於有了反應,便將手中的杏脯放下,輕輕笑了一聲。
這宮女是死士,那種警惕性如同與生俱來的,深深的刻在她的骨子裡。見對方動作,便知道她是有話要說了,不由自主繃了繃神經。
但卿如許卻沒有對她開口,而是轉頭問身邊的劉樂君,說道:“瞧她這副樣子,好像沒有成過親?”
劉樂君愣了愣,不知卿如許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她細細在宮女的臉上盯了一會,說道:“應該沒有。”
“那麽你看,什麽樣的男子可堪相配?”
劉樂君挑了挑眉,有點明白她的意圖了,“她這副模樣,雖然普通的很,但到底是清清白白的女子,尋常人家的漢子配她想必也過得去。”
卿如許深以為然,點頭道:“我也這麽覺得。”
宮女聽著兩人一問一答,臉頰又狠狠的抽了抽,她們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寶兒愣頭愣腦的問道:“姑娘難道是怕她一個人呆著無聊,想給他找個伴兒?”
卿如許一笑,說道:“也可以這麽說。畢竟身為一個死士,這輩子想必也沒有機會成親生子。你也知道,我一向心軟,她既然落在了我手裡,便做不了死士了。我又不能放她走,又不忍她兀自蹉跎,隻好想了這麽個主意。你覺得怎麽樣?”
寶兒的眼中冒出賊亮的精光,躍躍欲試道:“奴婢沒有姑娘那麽好心,不過,也想看看死士成親生子會是什麽樣……”
死士,無論男女,從生到死,與其他人的交流都十分有限,更別提成親生娃娃了。人一旦有了牽掛和惦念的東西,還能做死士麽?
“嗯。既然如此,明日你便在各坊尋一尋,見著有合適的人家,就來與我說,我來出這份嫁妝。三日之內,我就要看到人,再三日定親,再三日成親。不過,也不能太過隨意,品性要過得去,將來生下娃娃才好過日子,知道了嗎?”